葉蕭不曾睡覺,甚至不曾真正休息下來過,蜷起的身子一直繃的很緊,小拳頭也握著。不知疲累的這般維持了許久,終于把蕭文伯等了來。
蕭文伯一來,所有的宮人便被一口氣遣退開。殿內一時安安靜靜,兩人談話听的一清二楚。
「二妹請我來是?」
「給大哥看樣有趣的東西。」
有字畫和文書齊齊抖開來——
「……這字?」
「呵,筆跡一模一樣是吧?不親眼看看本宮也很難相信這折奏章是那個寂寂無名的葉煦擬奏的。」
「……二皇子是庶出,母妃又早死,在宮里實在沒什麼地位,平日里見他也就是文墨風雅,的確想不到這事和他牽連的上。」
「哼,牽連?只怕這葉煦該是主謀吧?」
「怎麼說?」
「大哥你也不從事出起因來想想。這奏章表奏的乃是十幾日前西北方的水患問題,大哥也該清楚,像西北方那里的水患,年年大水,傾沒良田千頃,毀沒房屋數萬,朝廷上每年撥下來的賑災款滿打滿算有幾十萬,這可不是一筆小的數目。賑災款又向來層層克扣,留下一些碎錢打發打發難民也就夠了。誰不知道這是穩賺不賠的生意,只要賄賂賄賂監察使,白花花的銀子豈不就是源源不斷的往自家流?這賑災御使一差天知道多少人巴望著,可不僅僅是本宮和大皇子眼饞呢。」
哼了一聲,已露恨色,「這則奏章卻是上書,大言不慚讓朝廷省了這賑災款,說什麼另闢蹊徑的全額免除西北方的稅款,讓災區百姓自己留錢,自行重建!這豈不是要斷了所有人的財路,著實可恨!本宮想方設法好不容易把這奏折攔截了下來,未過幾日這同一份奏折竟是被擬寫了數千份,直接散到了市井中,一傳百百傳十,愣是讓西北災區哄鬧成了一片,恨不得要聯名萬民書上來請求通過批文,儼然一出不批就暴亂的模樣。陛下怕把事鬧大,還就把這事這麼成了!」
「……其實我一直有一事不明,朝廷真正撥發下來的災款雖是不多,但一群庶民真要自給自足興建家園,又有多少能耐?為何這一紙泄露文書能起到這樣好的效果?」
笑聲更涼了些,「那只能證明二皇子在治吏民生之上游刃有余。多數人只看得見西北之地水患不斷,誰又真正清楚那根本是個通商貿易的交瞿。水能覆舟亦能載舟,那麼寬廣的一條運河,天知道給西北地的商貿經營帶去了多少盈利?每年當地給朝廷繳納的貢稅絕對抵得過朝廷的數十萬撥款,更莫說那被層層克扣下來的余款了。只要免除了賦稅,加之當地的水患治理已成氣候,恢復根本不是難事,哪里有人會去反對?」
「到真沒想到這二皇子有此等本事和眼界……」
「呵,是啊,真能干呢,能干到本宮不除都不行啊。」
葉蕭猛的睜大眼,蜷起來的身子漸漸打起抖。
蕭文伯也倒吸一口涼氣,聲音小下去,「你要殺葉煦?!……蕭蕭呢?……」
「在床上,已經睡了,不用管她。」
「……真睡了?」
有意笑笑,「沒睡就讓她听去,反正近期她也別想再出這個朝雲殿,又是個孩子,也算乖巧,本宮還怕她翻起什麼風浪麼?」
「……蕭蕭如此喜歡她二哥,就這麼殺了,只怕孩子會傷心吶。」
「殺葉煦她傷心,不殺葉煦我卻也會不痛快,作何要為了個孩子為難自己?」
「她到底是你孩子……」
「對啊,她是本宮孩子。正因為她娘親是當今,所以一生榮華富貴享之不盡。本宮把她供著養著,好吃好喝的供奉,小小條件不過是要她乖一點,哪里對不起她了?給了她那麼多,不過要她還本宮葉煦一條命,這都不願給的話,本宮還養她作甚?」
「……」
「葉煦非殺不可,這關系到咱們權位大計,大哥可莫要為了一個小孩子動了惻隱之心。到時葉煦若是妨礙到我們,大哥可別後悔。」
「這又怎麼說?二皇子莫非本事通天了?咱們勢力已經不小,他就算有心,搬動的了?」
「本宮再給大哥看樣東西,大哥就知道了。」
似是又一卷畫紙攤開來——
「這又是?」
「三月前葉煦曾去過西北一帶出游,西北之地多文士,這便是他在論詩會上以文會友時隨性所作的題詩。因為他和蕭蕭接觸甚廣,本宮多少會安插幾個人跟著同往,本就是簡簡單單的風雅之事,葉煦也是化名身份,規規矩矩,本宮便未曾留心過。直到前幾日本宮起疑才派人去西北一帶打听過,說是葉煦那日詩文會興致頗好,出口成詩,把所有文人名士都比了去,以致葉煦回宮後,不出幾天他的所有題詩便被文人相繼傳閱,人人夸贊,一時幾乎勝極了整個西北。大哥你比對比對這三月前的題詩和前些日的這些傳散出去的奏文,再瞧瞧今日帶來的這幅字畫,不是頗為的耐人尋味麼?」
「字跡全部一樣。」
「沒錯,全部一樣!如今西北地已經傳的沸沸揚揚了,人人都知道幫他們上奏治理水患的與詩文會上的千古才子是同一個人,葉煦這麼做用意為何,大哥不覺蹊蹺?再想想,葉煦不經常出宮,這奏文就算他日以繼夜重復書寫了上千份,想一口氣全部散到市井里流傳開來也絕對不易。他卻輕輕松松做到了,身邊必有黨羽!既然有自己的羽翼,葉煦本人又如此聰明,怎會不知這奏文內容的危險性?如此得罪朝臣的事,隨便找個人帶寫不是更好,至少他若找人帶寫,本宮就決計不可能查到這奏折出自他手筆,也就不會打他主意,他卻是攬禍上身。本宮想來想去,用意只有一個,他要離了本宮的管制,叛出皇宮自立為王!」
蕭文伯終于驚住,「二妹此話當真?!」
「不會有錯!他處心積慮從三月前就開始籌謀,所有契機都串聯在一起,後路也鋪好了,一旦他成功叛離出去,把他二皇子的身份向西北地的百姓表明,再有當日詩文會上見過葉煦的文人作證,那便是人人都相信了解災民燃眉之急的人是他二皇子葉煦,所有人還不對他感恩戴德?他在西北之地就絕對有立足之地。他甚至連叛離的口號都打好了,那千份奏文上含沙射影寫的好得很呢,是本宮和大皇子貪財,不顧民生疾苦克扣災款。如今二皇子是一心為民謀福,卻遭我等小人記恨加害,是以不得不反不得不叛!反叛的借口,逃跑的後路,他哪一條想的不周到?!這樣的人像懸在脖子上的一把劍,誰知道會不會有一天掉下來砍斷本宮的脖子?這樣的人,能不除麼!」
「……」蕭文伯終是妥協,「那二妹準備如何做?只怕葉煦早有了防備,我們如何下手?」
「今日叫大哥來,本就是商量如何不聲不響的把葉煦除去的,不過……呵,剛才大哥提到蕭蕭,我倒是想到個更好的法子。」
暮雲城略略皺個眉頭,連葉蕭都打了個抖,身子蜷的更小,面上神情不知是驚是懼。
娘娘果真繞過了屏風,走到床邊,一把將蜷在一起側臥的葉蕭掰了過來。孩子到底是孩子,懂得恐懼,身子在輕顫,眼楮卻死死盯住眼前這個所謂的娘親,目光里流露些一觸即發的東西。
「哼,你果然沒睡。」
娘娘連個笑都懶得施舍,直接把一盞酒盞硬塞到了葉蕭手里,「明日再許你見你二哥一次,這是新進的御酒,喝了欲仙欲死,蕭蕭可要記得哄你二哥喝下去。莫說娘沒顧忌你的感受,這可算是很好的死法了。」
一句話完,整壺毒酒,已然潑在了臉上。
精精致致的妝容被毒酒化開來,流下一兩抹駭人的花紅印子。
那張姣好的面容突然之間變的可怖,眼底冰涼的目光似能把人凌遲,一刀刀剜在自己的孩子身上。
葉蕭怕的臉色慘白,卻拼命強壓下顫抖,瞪住自己的母後,目光凶狠,幾近怨毒,「你別動我二哥!」
啪!毫不容情的一個耳光。一把把葉蕭拖下床,若不是蕭文伯攔著幾乎要踩上葉蕭的臉。葉蕭卻是死死抱住的腳,不叫人離開一步。
「不準你害我二哥!」葉蕭抱得緊,反反復復就這一句話。
「反了反了!」發瘋似的低笑,一腳狠狠把葉蕭踹開,「你是個什麼東西?別以為是本宮生的就無法無天了?!本宮對葉煦是殺是剮,容得你個孽種置喙?!你不去殺,本宮有的是法子,千刀萬剮、扒皮抽筋怎樣都行!以為本宮稀罕你?!」
滿臉的酒漬都不擦,猙獰著面色轉身就要走。葉蕭大叫一聲,撲過去再次死死抱住。
「滾開!」已是重重的惡色,更狠的踹向葉蕭,葉蕭竟被踹的跌出去。
暮雲城大驚,不由自主的沖過去接住,葉蕭卻透過他的身子,腦袋狠狠磕在了床沿上,摔的趴在地上起不來身,後腦上更是染了紅,流了半個臉的血跡。
「蕭蕭!」
暮雲城眼底忽現一抹驚惶色,那高貴的娘娘卻是頭都不回,怒氣沖沖的闖出了朝雲殿。
「三皇子又耍小孩子脾氣了,你們給本宮看牢,別讓人出去丟人現眼,免得讓外人說本宮管教無方。」
殿外的人竟是面上一絲波瀾都沒有,恭恭敬敬的應上一聲,便裝聾作啞的把門掩上了。至始至終沒人進來看過他們的三皇子一眼,沒人理會那個撞了腦袋的小主子到底傷的怎麼樣,連最最憐憫的蕭文伯也不過在走的時候略略回頭瞟了葉蕭一眼,便搖著頭走遠了,說到底,依舊是袖手。
只有葉蕭這一個孩子,還在 著念叨著同樣一句話。
「不要害我二哥……」哪怕沒人再听。
久了,這念叨聲都會弱去,變成喑喑啞啞的低泣,如同失了最愛的寶貝。
這是暮雲城第一次知道葉蕭到底在宮里過的什麼日子,第一次真正的心疼,想把那個孩子抱在懷里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