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燈煌煌,風雨瀟瀟【大漢蒼顏章節】。漢宮的家宴一度令人感到無聊,至少劉解憂是這般認為的。面對著忽然冒出來的親戚,不知于單作何感想,至少解憂是不願再見他的。
若說完全不願再見也未免顯得刻意,離別這些日子她偶爾會想起他,想著他是否被自己的忽然離去所連累,想著他在匈奴度日如年的艱苦歲月,但僅限于偶爾。一旦他來到大漢,出現在她面前,一切就不同了。
他多了個奇妙的身份,大漢的侯爵,皇帝的外甥,卻流著一半匈奴血統,多麼諷刺。解憂身負楚國舊怨已被折磨得夠嗆,活得非人非鬼,更何況這個與大漢有著血海深仇的異族後人?誰知道于單會怎樣對人講述他們之間的過去,如果他們之間有過去的話。她最討厭這種被人牽制的感覺。
這本是場奇妙的晚宴,解憂目不斜視盯著前方,似乎沉湎于眼前的歌舞,手中的竹箸合著歌舞的節拍輕快的敲擊著銅碗酒爵。不過很快就被她無處不在的對頭衛長公主察覺出異常。
解憂看似心無旁騖沉醉今宵,于單卻是百般心思皆傾注于解憂︰即便回答著皇帝稀奇古怪的問題眼珠子也直溜溜盯著解憂,絲毫不掩飾他的情感與期望。他目光幽長,似在欣賞飛雪皓月,卻多了一番綿綿情意。
「于單,這長安歌舞比起塞外的何如?」劉徹忽然問,如若能從這個外甥口中得到一個「好」字也是值得。
「好,很好。」于單心不在焉道。
「哦?怎麼個好法?」劉徹細問。
于單卻好似全然未覺,把劉徹的問話拋諸腦後。他忽然指著解憂問,「她是誰?」
他也曾年輕過,當然理解少年風流。劉徹右手攥著酒爵暗暗縮緊,不動聲色笑道,「你認識她?」
「我認出她了。」于單坦白相告,他指的是認出漠北王廷的那個倔強的漢家女奴,而劉徹誤以為他指的是那日朝廷女扮男裝的翩翩侍中郎,他一語蓋過,「她是楚國人,現在住在宮里。」
不願去解釋太過沉重的過去,于單把這個回答理所應當理解為他好心收留的孤苦女子。王廷也會收留各種流浪的牧人,匈奴人本不多,女人,尤其是具備生育能力的女人更顯得彌足珍貴。
「啟稟陛下,臣不勝酒力,且今宵風露重,臣恐衡璣一人無人照料,故容臣先行告退。」解憂對劉徹請辭,早退符合她一貫對看不上的人視而不見的作風,由始至終不曾瞟過于單一眼。
劉徹淡淡準許,不喜不怒。
當然有心人不會錯過這個插曲,更不會忽略于單借如廁緊隨其後離席。
夜晚的風從耳畔呼嘯而過,似乎預示著隨時可能到來的風暴。解憂不自覺加快了腳步,急急逃離這本不屬于她的境地。
「請留步!」一個聲音喊住她,人影躍過蒼郁的樹木草叢,擋在她面前。
「涉安侯所為何事?」解憂衣衫如雪,冷冷問道,斜著眼不去瞧他。
「叫我于單,想從前那樣。」他緩緩走上來,高大的身影直接蓋住她的身軀。月光在他身後聚攏,卻是說不出的清冷。
「我不認得你,也沒有從前。」解憂當即否認道掉轉頭欲走。
于單登時怒目而視,上前扶住她的肩膀,「可我認得你,玦,劉玦。」
解憂耐不過他的堅持,緩緩回首,目光移至與他目光交接時,硬著心腸道,「這世上根本沒有劉玦,不信你去問宮里的人,他們會告訴你真相。」
「我不要別人告訴我,我只要你說。這里的人沒有一個說實話,全都顧左右而言其他,連我母親的身世都不肯告訴我,我想知道的沒有答案,但或許你能給我答案。」于單一口氣說了許多話,遠離伊稚斜的長安漢宮並不能帶給他所謂的安寧,各種奇異的注視的目光令他難以適應。這里並沒有母親所說的家的溫暖,他甚至不明白母親為何如此袒護這幫心懷鬼胎的漢人。
解憂苦笑,這世上哪里有實話?她嘆氣道,「因為他們都明白,既定的事實無法改變,那又何必追究?不如認命。」
「那麼你的命呢?你為什麼會去到匈奴?難道真像他們說的那樣,你是漢朝的奸細,來到我身邊只為刺探我們的秘密?」于單質問道。
解憂輕蔑一笑,他還真自信。淡漠對視道,「我創造了劉玦,然後殺了她,就是這麼簡單。此刻站在你眼前的是另一個人,你完全不了解的人。」
于單強壓著怒火,「這就是你給我的交代?還記得分別時你說的話嗎?終有一日我會知道你是誰。告訴我你的真名。」
這樣的相逢對他們並無多少意義,反而會為彼此的處境埋下隱患。她輕啟雙唇,「我叫劉解憂。」
「解憂?」于單細細咀嚼著這名字,他未必熟知每一個漢字的含義,卻多少能體會這名字中包含的化不開的憂愁,「我自以為了解你很多,卻直到今天才知道你的名字,連這里最尋常的奴僕都不如。」
解憂並不否認,「如果早知有今日,我該讓你死心。」
于單卻不管她的冷漠,「難道你這就要逃開我,難道你不知道,我是為你才來到這里的,不然我才不來長安呢,這個地方……」他搖搖頭,「這個地方對我根本沒有意義!」
解憂正欲反駁,卻听見樹叢中忽有細細碎碎的響動,驚了他們的對話。解憂見天色已晚,對于單小聲道,「如果你希望安然存活下去,最好忘掉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