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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燕歌行》唱罷,露台之上陷入了一片安靜。
在座的樂師皆是將一生都投入了音律之道的人,初初听到這首《燕歌行》的起手,便已然察覺到此曲中蘊含的哀愁、清幽,只是囿于偏見和一直以來的陳腐觀念,故作輕蔑不願承認罷了……只是,當馮小憐唱出了第一句「秋風蕭瑟天氣涼」之後,他們之中便再也沒了輕慢的交談之聲。
馮小憐的聲音很清澈,正如時下齊國文壇清流所追求「宮體詩」的輕綺柔靡,此時的唱腔追求的是婉轉繁復,氣若游絲,一個音節能唱得百轉千回是便是天籟之音。然而馮小憐卻只是輕輕地吟唱著,沒有什麼技巧,歌聲隨著清冽的琵琶聲自然而然地流瀉而出,像是低聲自語,又像是獨酌輕唱,卻有著讓人不由自主沉浸其中的魔力。
而就在人們還在為這樣清新的唱腔所沉吟時,曲子唱到「君何淹留寄他方」,琵琶聲忽然陡然一落,清幽空靈的低訴化為丁香般的愁怨,猶如流水般一波一波疊加而上,歌聲淒然揪緊人的心神,仿佛能听見遙遠的嘆惋聲……秋風蕭瑟,白露凝霜,不知不覺淚珠打濕了衣裳,遠游的良人啊,你在何方……
隨著縴長手指劃過琴弦,哀傷的旋律再次變得沉郁了起來……雁群辭歸的深秋,孤單無人的閨房,星漢燦爛之中的空床,月上中天憂心不寐的長夜,听者仿佛與曲中深閨的女子般,走過一個又一個寂寥淒清的場景,每一步,都帶著時過境遷的平淡和悲涼……
牛郎和織女遠遠相望,你們究竟有什麼罪過,被天河阻擋?
……
……
一曲歌畢,有人喃喃念誦著歌辭,有人對望幾眼,有人尚在方才的意境之中,一時間無法言語,安靜異常。
馮小憐輕輕舒了一口氣,一直以來積攢在胸中的情緒終于釋放了出來。
她一直以來都是以或微笑或淡定的形象示人,卻無人知道她心中也有煩惱苦楚,不過她一向只是將這些情緒放在心中,直到方才彈起這首《燕歌行》時,不知不覺便將心神盡數投入了其中……
馮小憐本來還有些沉浸在曲中意境,想著想著,忽然覺得四下似乎太安靜了一些。
……曲子再爛,好歹也表示表示吧?馮小憐模不著頭腦地看了看一旁的樂師,發現他們的表情明顯有些復雜,于是也有些惴惴,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就在這樣的安靜之中,一聲輕輕的咳嗽聲打破了僵局。
李忠也一瞬間有些失神,听到這聲咳嗽,連忙轉入屏風之後,「陛下……」
高緯閉著眼仿佛還在為曲中意境而悵惘,听到他問話,沉默了良久,才道,「也封個御女吧。賜號‘柔華’。」
李忠一怔,心想那少女的胡琵琶彈得是不錯,可是丑成這樣,放進後宮里好像也有些不成體統,未免也恩寵太過……而且今天陛下也真是夠奇怪的,為何一言不發盡數讓自己來做傳聲筒?陛下平時好像並不如此自矜身份啊……
高緯又想起了什麼,淡淡笑道,「朕的新曲,也由她來彈奏。」
既然皇帝都這麼說了,老宦官只好忍著滿肚子的疑問,「諾。」
然後走出屏風,瞟了有些惴惴不安的馮小憐一眼,清清嗓子,高聲道︰「聖上有旨,封……為御女,賜號‘柔華’,得奏陛下新曲。」說到一半他不由頓了頓,因為這個少女不在太樂署呈上的獻藝名單之列,一時也不知她姓甚名誰,只好含混過去。
听到這個封賞,馮小憐呆了呆。
不光是她呆住了,其他樂師的臉上也浮現出有些錯愕的神色,仿佛听到了什麼不可置信的事,瞪大了雙眼,互相望著,直到從對方的神色中也看到了同樣的疑惑,這才確認自己沒有听錯。
陛下……要將這丑八怪收入後宮?
開玩笑的吧?
鹿敏手中的酒樽「撲通」一聲落在了地上,她恨恨地看著馮小憐,幾乎要咬碎了一口銀牙,身旁那幾個胡姬還沒來得及羨慕嫉妒恨,只是腦中反復回響著︰這不可能,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這幾個胡姬今日獻藝也是費足了腦筋的,雖說比不過太樂署博士青眼有加條件優渥的鹿敏,卻也自問在水準之上,沒有被皇上挑中,也只能說明皇帝陛下最近寧缺毋濫,而且她們幾個女子的封賞都比其他樂師要高一些……事實是這樣,她們也認了,收拾下灰暗的心情,換上笑臉在新晉御女前留下好印象……
然而,她們自認都難以企及的恩寵,為什麼這個丑丫頭卻能輕而易舉地得了?
即便她們承認自己也為方才的歌聲所動容,只是……這,這和收入後宮是兩碼事啊!……胡姬們痛心疾首地在心中申吟,天也,你錯勘美人枉做天!陛下,我難道不比這臉上像是得了桃花癬的丑女好上百倍?
馮小憐此時無從去考慮別人在想什麼,只是忽然有些……想笑。
這一幕何其熟悉。
未央宮中的曲水流觴宴上,她幫王綺珊擋下一場禍事,所以與有榮焉地也沾了個「封美人」的榮恩,到那悶葫蘆的後宮里待著其實是個不錯的選擇——反正橫豎也不會有寵幸,不過納入後宮冊封時祖宗八代都會被清查,三代以內從事過賤籍的都不能錄用,馮小憐這種八歲逃家的黑戶哪有祖宗八代給他們查?一查就完蛋了,所以馮小憐當然是毫不猶豫用了大殺器,御前抗旨,好不威風……
而此時與彼時竟出奇地相似,同樣復雜的目光,同樣高高在上的天子,同樣尖細嗓子的宦官,以及同樣卑微的自己……
如果她知道那個屏風之後坐著的天子,同樣和她早就相識,恐怕會感嘆自己是不是有什麼專門招惹皇帝的體質。
不過情況終究是與在周國時不同的,馮小憐來齊國不就是為了接近皇帝好禍國殃民?雖然她還是有些排斥,雖然不知道為什麼那個昏庸無道的皇帝怎麼就看上了身為丑八怪的自己,雖然……但都已經在這個當口了,她也沒有退縮的理由。
馮小憐心中默默嘆了口氣,躬,「謝主隆恩。」
封賞完了馮小憐,高高在上的神秘天子,終于前呼後擁地離去,自始至終都未露面,甚至沒有出聲。
回到寢殿之後,李忠憋了許久的問題,終于猶豫著問了出來,「陛下,為何……要冊封那樂師?」
憋了許久,老宦官心中的猜想已經快要突破天際了,從某種隱晦的暗示到朝堂局勢的制衡,越想越遠,越想越覺得皇帝陛下的這個決斷透著那麼股子陰謀的氣息。
高緯卻注意到了他的稱呼,有些不悅地道,「她叫馮小憐。」
李忠一轉念便想起了上次高緯去徹查的那個宮女,猜想中的那個可怕的陰謀逐漸成型,心想陛下果然是有什麼不可靠人的秘密,于是自以為了解地壓低聲音道,「陛下……現在要怎麼做?」
高緯莫名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吩咐道,「更衣。」
……
……
一首曲子的功夫,就從小宮女小樂師晉升成了有品軼的御女,完成了無數間諜前輩前僕後繼都難以完成的宮斗大業的……第一步,馮小憐不知道自己是該高興還是該傷心。
或許糅雜在一起,變成了更復雜的心情,難以訴說。
獨自回到住所時,原本是漫天夕陽輝光的燦爛天色漸漸暗淡了下來,光線介于美麗夕暉和深沉夜晚的過度。
這是銅雀台最冷清的時候。
因為這是……飯點。
皇帝親自召見樂師已是普天頭一遭的恩典,給他們喝幾杯酒意思意思便是了,搞不好還是一則清流美談,但真要賜宴下去,來個大快朵頤,那恐怕會滑天下之大稽的,所以今天赴宴的樂師們都餓著肚子,一結束,便忙不迭地去共進晚飯。
馮小憐知道自己今天有多惹眼,又要多少人在背後咬牙切齒,所以這個時候不想要自討沒趣或者發展捧高踩低的劇情,便絕不能去湊這個熱鬧。
于是只好餓肚子。
新的居所多半明日便會收拾出來,馮小憐便準備收拾好東西,明天搬起來也快些,不過在屋子里忙忙碌碌地轉了半天,卻發現自己什麼都沒有帶來,也不需要帶去什麼。
若是之前,她多半會開心地告訴自己,多方便,不用大包小包的,不過今日她唱了一曲《燕歌行》,心境便好像始終被歌中那般哀愁的曲調所牽扯,加上那個宣告著自己終于進軍宮斗的封賞……馮小憐看著沒有一件東西屬于自己的房間,便覺得愈發寂寞。
她在房中沉默地坐了一會兒,終于按捺不住,走出了房間。
此時的銅雀台很冷清……這句話已經說過了啊,不過,真的是很冷清。馮小憐來到屋後的廊道上,俯瞰著遠處飛檐卷翹的角樓,以及浩淼無邊的玄武池,想再次酸酸地感受一下寂寞的氣息,然而哀聲嘆氣了半天,卻最終只是從懷里模出一個桂花酥……
這些日子她總是比那些胡姬騷擾,飯里總會都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所以她也愈發養成了隨身帶干糧的好習慣——這個桂花酥就是剛剛在宴席上擺的小食盤里模的……
「要保持身材。」馮小憐嘟囔了一聲,像是在為自己的晚飯這麼可憐而找的借口,然後正要咬下那桂花酥,便听到身後一個語調令人十分不愉快的熟悉聲音傳來︰
「你是屬耗子的麼?為什麼不管何時何地你都能從身上模出吃的?」
馮小憐回過頭望去,從那廊道的盡頭看見了一個少年。
在他的身後,夜幕即將降臨,然而西方就要落下的日輪仍是那麼明亮,將一大片雲層照耀得似要燒起來,于是上方蒼穹如深海般湛藍,下方則如燃燒著的火焰般絳紅,他稍顯蒼白的面容有著淡淡的笑容,然而明明是笑著,卻讓人覺得無比疏離冷淡。
馮小憐也笑了起來,不知從何時起放棄了對這個可疑家伙的警惕,反而覺得在這麼美麗到有些悲壯的天色之中,有這樣一個人的陪伴,也不是一件壞事。
她三兩口將桂花酥塞進口中,一邊嚼一邊說道,「為什麼每次我吃東西的時候你都會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不過這次可沒你的份了。」
高緯依然站在很久的地方,遲疑了許久,沒有朝她走去。
因為他剛才分明看見了這個少女獨自眺望遠方時的眼神,有些悵惘,有些迷茫,那樣一瞬間流露出的脆弱,似乎背負著什麼沉重的過往,卻讓人感覺不到自哀自憐的悲傷。
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因為這個眼神,他有些動心。
很久很久之後,當這個少女成為他這一生永遠無法割舍的存在之後,他自極東的島國上听到一個傳說,夕陽與夜晚交替之時,妖魔精怪可以出沒,是為逢魔時刻。
高緯終于知道,這個少女,便是自己宿命注定的心魔。
……
……(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訂閱,打賞,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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