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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芳,是這個名字沒錯。
少年的記憶力一向是挺好的,雖然不知為什麼從絕色傾城變成了貌丑無鹽,但他很快便確定了這個彈琵琶的少女就是那日從樹上掉下來的奇怪宮女。
昏君雖然不沉緬,但也不會像隔壁的周國皇帝一樣清心寡欲當個苦行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宮里見了個長得好看的宮女隨口封個昭儀美人之類的寵幸幾回也是尋常之事,不過遇上「雲芳」那陣子,寢宮還讓小宦者在那兒頂著缸,他也沒有什麼尋歡作樂的心思,就這樣拋諸腦海了。
沒想到,她竟也來了銅雀台。
他這一尋思的功夫,那幾個胡姬便又繼續對著少女冷嘲熱諷了起來,不過那少女卻不知道是沒脾氣還是天生腦子不好使,仿佛沒听出那些胡姬話語中的惡意一般,只是在那兒靜靜站著,天真無邪地微笑。
幾個胡姬罵了一陣,始終沒有回應,便也覺得自討沒趣,嘟囔著「竟是個傻子」、「又丑又笨……」,便悻悻地離去了。
馮小憐看著她們離去的背影,這才收起那張無辜的笑臉,轉身抱起自己的琵琶,卻發現琵琶的如意頭被那石子砸到了,眼看著再也是用不得了。
什麼叫無妄之災,這就叫無妄之災。
馮小憐那個叫郁悶啊,以前她因為長得好看被人嫌棄惹人覬覦便也罷了,她現在變丑了還要被無緣無故欺壓,這叫個什麼事兒?不過好在她的心態不是一般的強大,也並不覺得有多難受,只是這胡琵琶是御賜的,她弄壞了琵琶,不知道要被那幾個太樂署博士罵成什麼樣子,說不定還要她自掏腰包賠錢。
唉聲嘆氣地抱著壞琵琶起身,馮小憐抬起頭,卻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幾乎是一瞬間,馮小憐就認出了眼前這個少年,是那天她從樹上摔下來踫到的那個宦者——不,應該說是穿宦者衣裳的人,卻不知他為何也來到了銅雀台。
馮小憐不知為何下意識想退去,不過少年卻正好堵在她往前走的必經之路上,于是她只好亂七八糟地行了個禮,然後便準備從他身旁走過。
擦肩而過時,那個少年忽然淡淡地問道,「你的臉怎麼了?」
馮小憐心想關你什麼事,不過她還是有些怵這個少年,只好平靜道,「沒什麼,一些瘀傷。」
少年本來也懶得理她,不過想起她方才彈奏的胡琵琶,還是有幾分被觸動,緩緩道,「你的琵琶壞了,如何為……陛下奏曲?」
馮小憐終于有些不耐煩,「不勞您煩憂。」
第一次听到這樣不敬的回復,少年冷下了臉,就要發作,不過隨後又想到了自己此時不是皇帝了,這才口氣稍緩道,「跟我來。」
雖然他自以為自己口氣緩和了許多,不過听在馮小憐耳中依然十分刺耳,她向來是極少動怒的,但也不代表她就是個好脾氣的,便也只是站在原地道︰「這位郎君,你我素不相識,就此別過了。」
說完,馮小憐便干脆利落地轉過身,準備離去,身後,那少年終于有些著惱,「你不想修你的琵琶了?」
馮小憐皺著眉轉過身,「你究竟是什麼人?」
從小到大身邊不是頂禮膜拜便是恭敬謙卑,少年真是頭一回和人如此「平等」地對話,終于勉強端正一下心態,決定先不計較她的無禮,他的腦子不慢,很快便想出一套自圓其說的說辭,「朕……正巧我也是隨駕的樂工,你若是想要修好胡琵琶,就跟我來。」
馮小憐看了一眼懷中破損的胡琵琶,嘆了一口氣,認命地跟上前去,
……
……
黃昏時分,天際處沉沉地堆滿了雲,映襯得銅雀台上那巨大的銅雀羽翼仿佛在九霄雲外,整個巍峨的銅雀台便如同海市蜃樓般遙遙不可及。
帶著水氣的涼風飄進了廊下,夕陽之中,少年領著馮小憐來到了一處偏僻無人經過的角樓之上,然後就這樣旁若無人地坐了下來。
馮小憐有些愕然,她在宮中待了這麼久,自然知道宮女宦者活動的範圍十分有限,隨隨便便跑到自己的直轄區域外,在侍衛眼里都是十分可疑的行為,是會被當成奸細間諜叉出去的,她方才彈胡琵琶的涼亭也是在處所附近,是身為樂師可以被允許出入的範圍之內,所以她愈發覺得這個少年十分古怪。
其一,他能領著她彎彎繞繞到這個偏僻的角樓,就說明他對銅雀台十分了解,不然恐怕早就迷了路;其二,他膽子非常之大,冒著被侍衛發現的危險還不當回事,其三,宮中最怕的便是宮闈丑聞,要是被人看見了,弄出個私通的罪名來,她也不用混了……
所以她暗自膽戰心驚,道︰「你到底想做什麼?」
少年淡淡伸手,「給我。」
馮小憐下意識將懷中的胡琵琶遞了過去,只見少年便捧著那胡琵琶仔細地端詳研究了起來,片刻後道,「能修好。」
盡管對這個人十分不放心,馮小憐還是舒了一口氣,不過少年接著說道,「不過有條件。」
「什麼條件?」
少年從懷中掏出一份曲譜,習慣性用命令的口吻生硬地說道,「為我彈一曲胡琵琶。」
馮小憐接過曲譜,撓了撓頭,「為什麼是我?一百名樂師里,比我彈得好的大有人在。」
馮小憐自然不是妄自菲薄,或許她的胡琵琶放到普通人當中是不錯,但是放到這群英薈萃的宮中樂師中,她的那些可憐的技法便顯得粗糙而生疏,而且宮中雅樂她全然沒學過,會的曲子都是些南腔北調的民謠,自然有雲泥之別。
「音律之道,技藝乃細枝末節,貴乎心。」少年垂著眼擺弄著胡琵琶的如意頭,似乎在琢磨著怎麼修理。
馮小憐想起來悶葫蘆皇帝也說過差不多的話,當時她彈的是《隴頭歌》,悶葫蘆說雖然技法粗陋但很有感情,就連那個名字已經記不清的幕僚將她招攬進衛國公府時的理由,都是因為她的胡琵琶彈得好……難道她的胡琵琶彈得真有那麼絕?
想了一陣子,馮小憐索性也不再自尋煩惱,和少年並排坐了下來,沉默了一會兒,沒話找話問道,「呃……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似乎並不太愛說話,只是專注著手上的胡琵琶,沒有回答的意思,顯得有些倨傲冷淡。
「我總要稱呼你吧?二郎三郎什麼的,隨便編一個都行。」馮小憐想起了十一郎。
少年終于抬起頭,瞥了她一眼,似乎是在思索,又似乎是在猶豫,過了很久,久到馮小憐以為他不準備說話的時候,他才緩緩說道,「阿緯,我阿母這麼叫我。」
「阿偉……」這是一個很普通的名字,馮小憐念了一下便不再計較。
饒是她的想象力再瘋狂,也不會想到,她如今身旁坐著的,便是堂堂齊國的皇帝陛下,高緯。
是經天緯地的緯,而不是隨處可見俗不可言的偉。
讀音上沒有差距,然而其中的涵義卻是千差萬別。
此時的馮小憐卻並不知道這一點,只是一邊等待著名叫阿偉的少年修琴,一邊有些無聊地看著手上的曲譜,嘗試著輕輕哼出曲調。
馮小憐的聲音很好听。
不是嬌柔的鶯歌清啼,也不是溫婉的含嬌細語,是有些縴細,有些空靈的音質,給人以出塵月兌俗般的輕盈感,像是微風驚了廊下的風鈴,又像是露珠從竹葉滑落到泉水中,透著一股子清新而動听的勁兒。
高緯閉上了眼,停了修琴的動作,默默听她的哼唱。
哼了一段,馮小憐便忽然想起來了什麼,放下曲譜,抱著肚子哀鳴一聲,「我忽然想起來,我要錯過晚飯了。」樂師的待遇雖不錯,不過卻還是要等著一起放飯的,若是去晚了便只有清湯剩水,現在趕過去根本來不及,所以馮小憐這才確定自己今晚的晚飯沒了著落。
高緯睜開眼,回味著剛才天人般的歌聲,忍不住又看了身旁的少女一眼,只是他很快又錯開了視線——馮小憐現在這副尊容,看久了實在是有些倒胃口。
馮小憐渾身上下一陣模索,終于驚喜地從腰間模出兩個用油紙包了的蔥油餅——不知是不是拜她曾經和十一郎共度的吃貨歲月,她總是習慣身上揣些小零嘴,沒事吃著解饞,這時候終于派上了大用場。
不過拿出兩個蔥油餅,馮小憐終是有些不好意思吃獨食,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將另一個遞到高緯面前,「喏。」
高緯不接,冷冷看著她。
「不吃算了。」馮小憐樂得自己吃獨食,這個自私自利的家伙巴不得吃獨食,剛剛不過是禮貌上給個面子,根本不會有什麼樂善好施的心情去勸說人家一定要收下。
沒想到的是就在她要收回手時,高緯卻接過了她手上的蔥油餅,表情奇異,馮小憐也懶得搭理他。
此時的夕陽還有些耀眼,被渲染成絳色的雲層堆在天際,因為銅雀台地處極高,所以遠處隱約甚至可以看見皇宮的鎏金屋檐,夕陽將玄武池的湖水化作了碎開來的金子,一片清光。
「你一定是個養尊處優的大少爺。」馮小憐咬了一口蔥油餅,忽然說道,然後她把啃出一個月牙形的蔥油餅舉到眼前,擋住正好照射進她眼中的夕陽。
夕陽照在角樓的廊下,將並肩坐著的兩人鍍上一層金色的光輝,高緯淡淡道,「你也不是一個普通的宮女。」
「這麼說我們都有不為人知的秘密?」
「……我問你。」
「你不問我,我也不問你,留有距離和空間,不好麼?。」
「可是……這個問題我必須要問你。」高緯沉默看著手中油乎乎看起來很讓人頭痛的餅子,像是看到一只渾身上下長滿尖刺的豪豬,皺眉問道,「這玩意兒怎麼吃?」
……
……(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訂閱,打賞,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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