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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立夏,一隊長長的馬車從司馬門緩緩駛出,儀仗齊整,重輦華蓋,一派天子出巡的莊嚴氣象,車隊儀仗穿過長春廳一路向西,直奔宮城以西的禁苑——銅雀園。
鄴城前臨河洛,背倚漳水,虎視中原,端的是一派王霸之氣,曹魏建安十五年,曹操在此大興土木,築成銅雀、金虎、冰井三台,平時供游覽和檢閱城外軍馬演習之用,戰時作為城防要塞。
其中又以銅雀台最為壯觀,建成之日,曹操在台上大宴群臣,武將比武,文官作文,以助酒興。建安文學更是誕生于此,曹操、曹丕、曹植、王粲、蔡文姬、邯鄲淳……這些文壇巨擘常聚于銅雀台,留下了一篇篇流傳千古的詩文佳話。
長長儀仗車隊之後的一百輛馬車,是隨行的宮人以及特意帶上的樂工,馮小憐就坐在車隊靠後一輛普普通通的馬車里,和幾個小宮女們擠著相對無言,而她原本雪白剔透的臉上舊傷未痊愈,卻不知為何似乎又起了桃花癬,淺紅色的斑點將這張美麗得惹人妒忌的面孔點綴得不忍卒睹。
是的,因為在初進宮入冊時,馮小憐報上了自己會琵琶,所以她也在「樂師」的範疇之中。本來她已是沉香殿弘德夫人的人了,不過這次據說皇帝陛下要帶足一百名樂師,宮中實在沒有這麼多樂師,太樂署和鼓吹署的幾個博士連夜安排,急得滿嘴泡,東拼西湊下終于大著膽子求到了沉香殿,而穆黃花不知出于什麼考慮,大大方方讓剛住進沉香殿才兩個晚上的馮小憐隨駕去了銅雀台。
在宮中悶了許久,能得到這一個「外放」的機會,馮小憐實在是求之不得,而且說實話,雖然她對鬼神之說並不太感冒,但是待在皇宮之中,還是隱隱覺得有些得慌——誰知道斛律皇後的「和合神咒」會不會真的有效,反正昨夜某個冷清的宮苑之中一直有鬼哭狼嚎之聲傳出來……
皇帝匆匆赴銅雀台是不是也是為了闢邪,馮小憐不得而知,不過皇帝倒是一個妃嬪都沒有帶,所以弘德夫人和曹昭儀之類的後宮佳麗只能空守後宮,倒讓馮小憐覺得自己跑出來這一趟有些怪怪的,不過她如今也只是一枚棋子,只能听之任之。
且隨遇而安吧。
出了皇宮,車隊沒有在外頭行駛多久,便駛入了古木參天、松柏成蔭的銅雀園之中,而沒過多遠便是一片湖面,煙波浩渺,橫無際涯,馮小憐在馬車之中只能管中窺豹,但據說銅雀園下引漳河水經暗道穿銅雀台流入玄武池,用以操練水軍,可以想見景象之盛。
銅雀台位于金虎、冰井三台中間,南與金虎台、北與冰井台相去各六十步,所以馮小憐沒來得及看那金虎台是什麼模樣,馬車便停了下來。
馮小憐和馬車上的其他宮女連忙下了車,排成隊列恭恭敬敬垂首步行,馮小憐偷偷抬起頭想要打量這歷史悠久的銅雀台,卻沒想到甫一抬頭便被震懾了心神。
此刻天色剛入未時,日輪金黃色的光芒落在高高樓閣之上,去地二十七丈的樓台投下了雄壯的陰影,巍然崇舉,其高若山,用銅籠罩裝飾的窗在光線之中一片流光躍金,端的是樓宇連闕,飛閣重檐,然而最奪去人心神的,是那樓閣之上一只舒翼若飛的銅雀,慵懶艷麗的日光將它那展翅欲飛的姿態刻畫得惟妙惟肖,勢如飛動,光線中的浮塵飄舞著,那如九天垂落般的羽翼都散發著橘黃色的微光。
銅雀台,有靈雀展翅來飛,故以此名之。
被巍峨的陰影覆蓋著,馮小憐忍不住呆了呆,實在是想象不出曹魏時建造這龐然大物要耗費多少財力物力,又要多麼神乎其神的能工巧匠才能將這巨大的銅雀雕刻得如此精巧……
後來她才知道,雖然曹魏時三台的確輝煌無比,然而經過數百年戰亂,三台也早已如同大周的長安城般破破爛爛了,至于為何此時馮小憐還能看到遠勝曹魏時壯觀的銅雀台,是因為齊國那位腦子不太正常的顯祖皇帝在天保九年時,征發工匠三十萬,耗費民脂民膏不計其數,這才復曹魏榮光並遠勝哉……
不過這都是後話,事實上,當馮小憐還想好好再多看一眼這氣象萬千的銅雀台時,隊列便已往前走去,她這才連忙收斂視線,提著裙裾,隨著隊伍拾階而上。
在這雄壯的建築之下,長長的隊列看起來無比渺小,而銅雀台極高,向上延伸的台階也極長,高聳入雲仿佛望不到編輯,像是要通向什麼雲端之上的瑤池仙境。
好不容易爬上了階梯,馮小憐低著頭沒有東看西看,只是順從地隨著管事的宦者分配著去處,馮小憐這次隨駕來銅雀台是也是以樂師的身份,所以沒有被分到普通的宮女屋舍之中,反倒是分到一間單間——本來樂師是如俳優般最為低賤的一種職業,不過本朝皇帝極好音律,銅雀台樓閣屋舍又多得發慌,這才待遇如此優渥。
收拾完屋子之後,又來了太樂署的人,將一百名樂師領到一處偏殿中,讓每個樂師分門別類地領了嶄新的樂器,清商古樂里所用的琴、箏、笙、簫、笛,胡地傳來的五弦琵琶、曲項琵琶、篳篥、方響、羯鼓、羌笛、胡笳等等,應有盡有,一應具全,而一百人樂師之中也是胡漢交融,擅中原雅樂和胡曲的各佔半壁江山。
馮小憐自然是領了那萬年不變的曲項琵琶,領完了樂器之後,樂師們就在里頭待命,便各自抱著樂器調音正音,或是互相攀談起來,倒也沒閑著。
馮小憐仔細觀察,發現一百個樂師里頭,大多數是太樂署鼓吹署里頭的樂師,早已年過半百的白胡子老頭不在少數,還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宮女,便是昨夜可憐的太樂署博士們東拼西湊來的了,不過除了馮小憐這種會樂器的宮女,竟然還有四五個一看便是在樓子里倚門賣笑的胡姬……真不知太樂署的博士從哪里弄來的。
這五個胡姬個個生的是貌美如花,眉眼深邃,不知是天竺來的還是龜茲來的,身材也是曼妙得很,雖然齊國的社會大流對胡人並不感冒,但風流蘊藉的達官貴人自然也不介意在外頭養幾個別有風情的外室,所以這幾個胡姬樣貌算得上萬里挑一,一看便是以色事人的料——既然都是「以色事人」的同行,馮小憐少不了多端詳了一陣子,或許是被夸得太多也麻木了,馮小憐一向不太在意別人的美丑,不過面對這幾個胡姬,還是忍不住用很陰暗的小女人心思對比了一下。
如果說胡姬的容貌看了便會讓女子嫉妒得想要劃花她的臉,那麼馮小憐應該算是「以月為神,以柳為態,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膚」的最好詮釋,光是靜靜站在那兒什麼也不做,也能男人心神蕩漾,不能自已……
不過現在的馮小憐可是當仁不讓的丑女,臉上的紅斑完完全全遮蓋了她的美貌,讓她看起來不僅泯然眾人矣,幾乎到了「無鹽無鹽形貌惡」的可怕地步,馮小憐有時候自己看了都會覺得惡心——如果以這副尊容進宮,早被刷下來了,所以直到進了宮站好隊伍了,馮小憐才敢放心地用上,不然怕是那些嬤嬤也要嫌棄她丑陋將她攆出宮去。
然而沒想到的是,馮小憐的注視引起了那幾個胡姬的注意,原本聚在一起聊天的一個胡姬回過頭來瞥了她一眼,隨後小聲地和其他幾人說了什麼,這下那幾個胡姬便齊齊地朝著馮小憐望了過來,隨後明顯帶有嘲笑意味的聲音便傳了過來。
「鹿敏,你瞧……中原人也有這麼丑的麼?」
「嘻嘻……」
「想來是因為太丑了,這才盯著我們看的呢……」
幾個胡姬的鄴城官話說得字正腔圓,馮小憐懷疑她們就是故意說給自己听的,不由有些郁悶,自己長得好看被人鄙視也就算了,怎麼長得不好看也要被人鄙視?不過對于言語上的萬箭穿心馮小憐早已習以為常,自然不會為幾句嘲諷而給自己找不愉快。
就在這時,方才來領人的太樂署協律郎走到了上首,清了清嗓子,待殿間鴉雀無聲時,才拿出一篇文章來開始長篇大論。
長篇大論省略掉開頭的歌功頌德和辭藻堆砌,大概說的就是,陛下把你們這些人聚集在一起不是給你們吃白飯的,是讓你們一起好好幫著陛下譜曲子,陛下會從你們中間挑出好的,你們要每天認真來這里練習。
協律郎說完了,樂師們自然沒有異議,紛紛應是,他們沒有想到的是,「幫著陛下譜曲子」不是讓他們如往常一般自己譜好曲子到御前演奏便好了,等待他們的將是前所未有的……驚喜。
……
……
日輪緩緩沉沒,落在銅雀台之上高高的羽翼之後,玄武池中的水汽漫了上來,粼粼波光在上下天光之中,隨著微風搖曳著,將這座傳奇般的樓台映襯得讓人有置身蜃樓幻境的錯覺……
銅雀台的露台之上,少年望著這人間勝境,深深吸了一口氣,「登高台,果真能讓人寵辱偕忘,心曠神怡。」
李忠像是個影子一樣,永遠盡責地在他身後,謹慎提醒道︰「太姬似乎對陛下不攜弘德夫人一事稍有微詞。」
太姬是皇帝的女乃媽陸令萱,也是扶持穆黃花上位之人,在前朝後宮皆是一個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人物,少年皺了皺眉,「知道斛律氏好景不長,所以這時候削減了腦袋要往朕身邊擠……哼,阿母恐怕也有動作了吧?」
李忠尷尬道,「太後……將佷女連夜接入了宮。」
「看來朕出來得正是時候,再晚一日,朕就要被後宮給煩死了。」少年淡淡地笑了笑,道,「那麼聒噪,朕如何譜得好曲子?」
李忠听到最後一句不由又有些出汗,長久的陪伴讓他立刻明白了皇帝陛下的餿主意,囁嚅著道︰「陛下,與那些樂戶廝混,實在是……有失體統……」
「朕不說,你不說,誰知道朕是皇帝。」少年看著遠處波光粼粼的玄武池,幽幽道,「……如果朕不是皇帝,就不會有人來害朕,你說對不對?」
李忠再也不敢說什麼,他知道皇帝陛下對江山社稷毫無所謂,政務荒廢,就連後宮都塞滿了太姬和太後屬意的女子,可以稱之為任人擺布,他也只是听之任之,然而唯有一點……
「走吧。」少年最後看了一眼滿天雲霞,轉過身往前走去,逆著光看去,他的嘴角微微勾起一個弧度,「皇帝當膩了,當個樂師玩玩,好像也很有趣。」
……
……(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訂閱,打賞,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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