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夜晚徒步默默地低頭走在寂靜的樹林中,你可會怕麼?潘孟燁不會。自小便被爺爺、同學、老師視為不祥之人的她,是不會感到害怕的。與其說是害怕,倒不如說是親切。黑暗雖然給人以未知無盡的恐懼,卻又常常給那些孤獨無助的人帶來希望,黑夜就變成了一種保護色,讓她可以摘下白晝的面具肆意地悲傷,讓她柔軟脆弱的心靈有一個角落可以躲藏。
遙遠的天空上看不到星光,卻依舊有螢火蟲為她點起小小的燈籠照亮樹林里的路。道路的前方是一座公墓,公墓的盡頭就是她每天深夜兼職工作的地方——S市天緣殯儀館。這是通往殯儀館的必經之路,要到達公墓必須要經過這一片不成形的樹林,也叫做「墳」林。墳林里的樹有很多,種類也大不相同。有松樹、柏樹、榆樹、楊樹和李樹,有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茂盛的、凋零的、青翠的、土黃的卻林林總總地摻雜在一起,像極了人世間形形色色的人和百千萬種的臉。
潘孟燁認識這些樹,這些樹也似乎認得她,在風中搖擺起腰身和手臂,跟潘孟燁打著招呼。潘孟燁輕輕的腳步平靜地從地面上走過,踩踏著枝頭落下「死去」的朋友們的尸體,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這一路其實算不上很遠,但每次潘孟燁都要走上好長的一段時間。走得時間越久,樹林中的路也越來越開闊,腳下的路也漸漸從平地變成了陡坡,當陡坡漸漸再變成平地時,便到達了公墓。公墓里有很多墓碑,就像這些死去的人住的房子。潘孟燁的眼楮看不見,卻總能在這一片擁擠的住宅區中準確地找到他爸爸「家」的位置和門牌號。每次來到她爸爸的墓前,她總會蹲子,親手為他拂去墓碑上的灰塵,一遍遍細細地撫模他爸爸的照片和名字,最後為他輕聲地念一首小詩︰
「站得太久了你便成了一個蒼老的影子,你擁有一片偌大的空間,腳下卻變成蠻荒的土地,千萬種雜草恣意生長,螢火蟲提著燈籠開道,成群放肆的蚊蠅播散著猖狂和謠言。宣布,這是它們生活的聖地,堆堆先人的遺骨,被壓抑在更深處,鼠類更無顧無忌,從遙遠的田間負重爬來,在你睜睜的目光下,決定它們藏髒的地方。烏鴉也悠閑地立在你的發絲上悠閑。似乎無視的太多,贊美的太少,一切都是多余的存在」
「一切都是多余的存在」
S市天緣殯儀館內,一間小小的房間里,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花圈花環。它們一個壓著一個錯落擁擠地堆疊在一起,將原本狹小的四面小牆又平添了不少的厚度。房間的牆是雪白的,牆上高高地掛滿了一排排放大的黑白照片,照片里一張張面容僵硬的臉上翻著一雙雙嚴肅憤怒的眼楮直勾勾地把你圍在中間,瞪著你看。
不大的房間里,卻擺了一張不小的四方桌子。四方桌子的桌前坐著四個人。
棺材店的王婆婆、壽衣店的朱大嬸還有在這里工作時間最長的煉化司爐師傅,同時他也兼理殯儀館的遺體化妝師,他的年紀已經很大了,卻很愛喝酒,因為他左手少了一只手指,大家私底下都叫他「鬼手老九」,至于真名竟然也慢慢地淡忘了。坐在桌子前面的另一個人就是潘孟燁,她是鬼手老九唯一的一名徒弟。她的主要兼職工作,就是遺體化妝。听上去很不可思議的一件事,但是潘孟燁偏偏就勝任了。
他們四個人都是在天緣殯儀館工作的,更多的時候他們也會和那些死人一起住在這里。趕上沒有活兒的時候,潘孟燁就會被他們揪到一起跟大家伙打幾圈麻將。
輪椅上一個翻著白眼,九根手指的瞎子一面喝著藥酒一面打起了麻將。鬼手老九坐在潘孟燁的對家。麻將桌上擺滿了各式賭資和籌碼︰上百億的冥幣和紙糊的法拉利、賓利、寶馬和中式的園林建築以及歐式的別墅群。四人的身後還分別佇立著幾個超級逼真的**︰有林志玲、蒼井空、櫻井莉亞、飯島愛
只見棺材店的王婆婆從牌堆中模了一張牌,打了張東風。
潘孟燁隨後也抓了一張,放進了自己的手牌里,隨即打出一張閑牌︰
「七筒。」
壽衣店的朱大嬸這時低下頭看著自己手中的牌笑了笑。
鬼手老九咋麼了一口瓶中的藥酒,吊兒郎當地用他四根手指的手夾起一張牌來,隨隨便便地朝桌子上一扔。
「胡了胡了!!!快掏錢!!」朱大嬸興奮得不得了。
「哎呀,不玩了不玩了,回家給小孩子煮飯了」王婆婆把自己面前的牌堆推到,索性起身不玩了。
「鬼佬九哦、小燁子啊,我們回去咯!改天再一起打牌啦!」朱大嬸、王婆婆相互攙挽著胳膊偷笑著齊聲說完便一起離開了。偌大陰森的殯儀館中此時只剩下鬼手老九和潘孟燁兩個人。
「你干嘛故意輸錢給她們?她們每次都偷牌,而且不用真錢!你在做慈善嘛?」潘孟燁一邊收拾桌子一邊走過去模鬼手老九的牌。
「高手寂寞啊」鬼手老九長長地抻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把面前的麻將牌推倒,居然是個屁胡!索性他又捧起藥酒瓶子醉醺醺地喝了起來,一邊碎碎念道︰
「雖然是個屁,但到底也是贏了。女人雖然老,但好歹是兩個女人想當年」
「想當年你在上海灘叱 風雲二十年哦,如果不是被人發現你出老千讓人砍斷了手指哦」潘孟燁毫不留情面地戳穿了他。
「嘖嘖我不做大哥好多年了」鬼手老九捏起一粒花生米仰起頭,拋進嘴中就著酒美滋滋地說道,臉上的褶子都笑開了花。
「不過話說!今天葬禮上的花圈和花束又少了一大堆啊,是不是你又把花摘下來自己包裝好然後偷偷地拿出去賣啊?」鬼手老九也戳穿道。
「哪有!我怎麼會干那種缺德的事」潘孟燁站在鬼手老九的身後撇撇嘴道,隨後慢慢地幫鬼手老九推過輪椅,幫他褪去了上衣,開始為鬼手老九針灸。衣服緩緩地解了下來,鬼手老九的後背上赫然露出了一條畸形彎曲的脊柱,後背上的羅鍋上詭異地長著一團駭人的肉瘤。而肉瘤底層平滑的皮膚上刺著一只赤色的麒麟,這只麒麟的刺得十分細致,原本看上去應該是威風凜凜的,但由于這只肉瘤實在是越長越大,威武的神獸漸漸地開始變得扭曲猙獰。雖然潘孟燁的眼楮看不到這些,但每當她的手觸模到鬼手老九後背上的這團會「動」的肉瘤時,潘孟燁都會表現出罕見的驚恐模樣。
一如往常一樣地在鬼手老九的身上的固定穴位上施了幾針,潘孟燁便開始給鬼手老九穿好上衣,慢慢地再將輪椅推回到他之前的位置上。鬼手老九今天喝的酒不算多,心情倒還算不錯。每當他心情不錯的時候,總會跟潘孟燁貼心地聊點什麼,或者教給潘孟燁不少東西,今天也不例外。
鬼手老九自己轉動起輪椅,朝著窗台邊上的一張棺材旁推去。隨即伸出手去掀開了上面蒙蓋的白布一角,露出了一具還算完整干淨的尸體。
「上手試試看。」鬼手老九說道。潘孟燁听後也走了過去,按照鬼手老九教過的方法,按照順序依次從尸體的頭部往下模了下來。
「今天早上養老院抬過來的,兩個鵝紙都不孝順他」鬼手老九搖搖頭嘆氣道。
「你為什麼不教我看手相?」不知道為什麼,潘孟燁莫名其妙地問了這麼一句。
「因為你看不見,看見了也不是真的啦。」鬼手老九又一口酒下肚道。
「不是真的?」潘孟燁好奇道。
「人的五髒六腑在變,疾病和健康都反映在手紋上,手相再變,做不得準的啦。」鬼手老九打了酒嗝道。
「那麼骨呢?」潘孟燁問道。
「骨是一個人的魂,他的性格、性別、運氣再怎麼變,他的魂是變不了的。
所以說稱骨斷命,一個人吃多少、吃什麼,住幾平米的房子,享多大的福都是有數的再看你們現在的年青人,那麼小資、炫富!把幾十年的福哦一天就耗盡了」鬼手老九舒舒服服地拍了拍自己圓圓鼓起的肚子道。
「那該怎麼辦?」潘孟燁又問道。
「多做善事咯。」鬼手老九回答道。潘孟燁細細思忖著這句話,若有所思地將兩手伏在桌子上發著呆。
「不要偷懶啦,好好給他畫畫,體體面面地送走他」鬼手老九說完把尸體上蒙蓋的白布徹徹底底地扯了下來。潘孟燁當即打開了化妝箱,戴上了醫用手套,開始給這具已經經過了初步處理的遺體化妝。
「做完了這個月你就不要再做了。」鬼手老九突然說道。
「為什麼?我做的不夠好麼?」潘孟燁停下手中的步驟道。
「遺體化妝師雖然說薪水很多,但到底陰氣太重了,不適合女孩子」鬼手老九說道。
「那女孩子該干什麼?」潘孟燁拿出刮胡刀開始給老頭刮胡子。
「跟喜歡的男孩紙看電影啦逛百貨商店啦拍拖啦」鬼手老九喝著酒打趣道,臉上露出了少男般青春萌動的笑容。
「呵呵拍拖我沒有喜歡的人啦。」潘孟燁嘴上雖然這樣否認著,但是她那張冰塊般的臉上卻出人意料地紅了。
「你有!」鬼手老九篤定道。
「沒有!」潘孟燁再次否認道。
「一定有!」鬼手老九口吻更加堅定地說道。潘孟燁頓時被盤問得手忙腳亂,手中的化妝箱也掉在了地上,羞得她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你很中意他,只可惜他不是你命中的人」鬼手老九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道。
「命都是可以改變的!」一只倒霉的蟑螂正巧要從桌子上面爬過去,潘孟燁啪地一聲徒手一掌便將蟑螂拍死了。
「它沒吃你東西,又沒有咬你,你打死它干嘛?」鬼手老九說完從桌子上提起那只蟑螂的觸角,張開大嘴就著藥酒一口就咽了下去。
「我們學校里最近經常鬧鬼,找時間我帶你」潘孟燁剛要引入正題道。
「我不做大哥好多年,我不愛冰冷的床沿。不要逼我想念,不要逼我流淚,我會翻臉哦哦哦哦哦」鬼手老九在半夜時分的殯儀館里粵語版本地嚎唱起他五音不全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