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的省親很快結束了。舒駑襻和來時一樣,蘇寒汐被浩大的儀仗護擁著,從神武門,進入紫禁城。此辰時已過,朱宏光還在太和殿議事,迎接她的,是皇後莫秋玉。
「臣妾應該去給姐姐請安,倒勞姐姐鳳駕來接。」蘇寒汐見過禮後,向莫秋玉道。
「本宮倒是想窩在坤寧宮,可皇上的吩咐,本宮又豈敢違背?」莫秋玉笑著道,拉著蘇寒汐的手,「德妃省親雖然僅僅三日,但皇上可是日夜思盼,如隔三秋。」
「姐姐說笑了。皇上日理萬機,怎會有空想臣妾。」
兩人說著來到坤寧宮,莫秋玉吩咐人安排膳席,要蘇寒汐留下來午膳。蘇寒汐只與莫秋玉絮了會話,喝了杯茶,便告辭回到芳華宮姍。
院子里,太監侍女們跪了一片,恭迎德妃娘娘回宮。
蘇寒汐命他們平身,問道,「這幾天,宮里一切都好?」
「回娘娘,」已成了主管太監的陳同,趨前一步,「宮里一切都好,只是——硝」
「只是什麼?」弦子問。
「只是雜務太監王一,懶惰怠工,不服差使,且行為乖戾,今早,竟然將小安子胳膊扭月兌了臼,奴婢們都覺著,他不適合呆在芳華宮服侍娘娘,望娘娘定度處置。」
「扭月兌了臼?為什麼?」弦子看著手扶胳膊的小安子問。
「他想知道娘娘何時回,我沒告訴他,他便對我下手。」小安子苦著臉道。
「娘娘,」弦子向蘇寒汐道,「王一居然過問娘娘的事,還打傷了人,簡直是太囂張了!」
一眾奴僕听了弦子的話,無不點頭附和。
「胳膊可好些了?」蘇寒汐問小安子。
「回娘娘,已經好了。」小安子道。
蘇寒汐的目光向奴僕一一掃過,問道,「王一在哪?」
「奴婢罰他在後院面壁思過,奴婢這就去把他叫來。」陳同回道。
「不必了。」蘇寒汐道,「去將他直接送回內務府,告訴廖公公,芳華宮再缺人手,也不要這樣的奴才,以後再有這樣的人派往芳華宮,本宮直接送去給皇上。」
「是!」陳同應著,找了陸明,兩個一起向後院去了。
蘇寒汐走進宮室,弦子道,「娘娘現在可要用膳?」
「想小睡一會兒。」
「那奴婢服侍娘娘更衣。」
「嗯。」
弦子便去取了件素美的水綠色束身窄袖錦衫,綃絲月白的長裙,要服侍她更衣。
蘇寒汐擺擺手,「你也累了,去歇息吧,叫平兒門外值侍就行了。」
「是,娘娘。」弦子放下衣裳,福身退出。
蘇寒汐真的有些疲憊了。回蘇府這三天,受望美亭「鬼」氣侵擾,整日思慮叔叔的秘密,不曾好睡過,又坐了一個時辰的儀車,身子單薄的她,骨頭竟有些酸痛。
換好了衣裳,蘇寒汐步入內寢,關好門,躺到華麗的睡椅上,很快,頭腦便朦朧起來。靜寂中,一陣奇怪的響動傳入耳畔。是什麼聲音?蘇寒汐迷蒙地想,好象腳步聲——一種硬底布靴發出的有節奏的輕響。
蘇寒汐動了動身子,眼楮卻沉沉地不願睜開。然而那響動卻越來越清晰了,一步一步,向她走近著。
「弦子,不是讓你出去麼。」蘇寒汐閉著眼楮嘟噥著,在她淺淺的夢里,弦子正拿著衣裳向她走來。
沒有回應。夢里的弦子只是看著她,不說也不笑。
「出去吧。」蘇寒汐提高了音量,但仍然是囈語。
什麼東西按上她的發絲,輕輕地摩挲,慢慢移上她的額頭,撫模著。似乎是一雙修長的手,很溫暖,手指觸到她的鼻尖,有種好聞的味道。
「弦子,你采了什麼香草?」蘇寒汐微挑著唇角。
夢里,弦子不答,轉過身,一聲不響地出門去了。
蘇寒汐皺了皺眉,正要叫她,卻在抬手的瞬間,豁然清醒。輕撫她臉頰的那雙手,開始變得真切,那好聞的味道開始變得熟悉。這世上還有誰,擁有這種獨特的清新的氣息,當然是他!難道?不,當然不是。那麼是誰,在她小憩的時候,闖入內寢,還居然撫模她的臉?!
伴隨著一聲輕呼,蘇寒汐睜開眼楮。
灰土一般的顏色,木然僵硬的表情——在她身側,竟然是那個叫做王一的太監。
蘇寒汐被嚇了一跳,從睡椅上霍地坐起,怒道,「好大膽的奴才,竟敢擅自闖進內寢?!」
王一木然沒有表情,只是定定地看著她,沒有絲毫奴才對主子的卑微。
「我——」他壓抑著的聲音囁嚅著,試圖解釋什麼。
「來人!」蘇寒汐向外面叫人。
王一搶前一步,捂住蘇寒汐的嘴,于是那聲「人」字尚未出口,便消逝了。他向周圍看了看,將蘇寒汐拖至床榻旁,並伸手拉上床幔。
蘇寒汐又驚又怒,卻又一時掙月兌不了,只好任由他挾持著躲在床幔之後。難道,這王一是個殺手?自從淑妃被打入冷宮,後宮妃嬪對蘇寒汐都是敬畏有加,誰會來謀害她?
過了一會兒,見外面沒什麼動靜,王一漸漸放松了手勁,蘇寒汐掙月兌他,向簾外奔去,可轉眼工夫,王一竟已站在她身前,並且,一步步向她逼近。
蘇寒汐不得已,又重新退回到床幔後,之所以沒有喊人,是因為他的眼楮。那是怎樣一對眸子,深不見底,冷徹幽寒,象蕩漾著月光的海洋,而那冷徹的深處,卻又深蘊著復雜的情感。
這深沉的眼,這眸光,令她忘記了呼救,忘記了周遭的一切。這一刻,她的思緒,在記憶的深處。如果說那氣息獨一無二,這雙瞳仁,這霸道而又堅定的目光,在這世上更是絕無僅有。
可是眼前的人,木然的甚至可以說是丑陋的王一,卻擁有這兩樣烙印在她心底的唯一,不能不令她驚愕,疑惑,迷茫。
在王一的緊逼下,蘇寒汐退無可退,一下子坐到床上,而一顆心,卻狂跳不止。不是因為對危險的恐懼,而是因為對王一身份的疑惑。他的步態,他的身形,除了這張臉,他的一切,就是他!
「你是?」蘇寒汐的聲音微弱而顫抖。
「我在這間宮室里,等你好久了。」他說,沒有壓抑的聲音,低沉,干淨,磁性。
他的聲音,是他美好的聲音。趙博宣。
「你的臉?」她面色變得蒼白,強抑著心中起伏的波瀾。
他把兩手放到耳後,用力,撕下一張完整的面皮,露出本來面目——那張俊美無暇的臉,淺麥色的皮膚和挺直而完美的鼻子。
「這,這一切是怎麼回事?」蘇寒汐看了看那張恐怖的面皮,又看著趙博宣,難以置信地搖著頭,「你又怎麼會成了太監?」
「我不是太監。說來話長,我會慢慢告訴你。」他單腿跪在她膝前,拖起她的臉,深深凝視她,「現在,讓我好好看看你。」良久,他嘆了口氣,「你真是美得讓人心碎,也讓我思念到心碎。」
蘇寒汐唇角浮起一抹寒冰樣的清冷,推開他,「收回你的話吧,我不會再相信了。」
他怔了怔,流露出茫然的神色。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來。我們早已沒有任何關系。」蘇寒汐站起身背對著他,「我不想恨,我感謝上天讓我看清了你,你走吧,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身後是短暫卻又冰冷的沉默,靜寂中,他的呼吸漸次凌亂,狂野,象海上狂怒的波濤,一層層,涌向岸邊的礁石。
他咬緊了牙根,猛然扣住她的手腕,將她的身子用力扭轉過來,與他面對著面。然後,他俯下頭,貼近她的臉,「如果你一定要把爹的錯,歸結到我身上,可以。我是他的兒子,理應擔負他的罪過。但我要告訴你,爹的計劃,我一無所知,否則我會拼死阻止他,那樣,趙家也就不會落得如此淒慘的下場。」
蘇寒汐暗道,如果我會去恨一個為了利益而出賣兒子婚姻的可憐人,就不會決意救他出獄了。
「何必顧左右而言他?你是不想面對自己的虛偽吧?」隨即悲嘆一聲,「罷了罷了,重提這些有什麼意義,我說過忘記一切的。」
「你真的想忘記?」趙博宣的聲音,因為痛苦而嘶啞。
「是你逼我忘記!」
「我逼你?」他不解地看著她,不懂她在說些什麼。半晌道,「寒汐,家里發生這樣的事,對我也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你被沒入宮中,我知道你的痛苦。現在我回來了,不管你現在是嬪女,還是娘娘,我都要帶你走!」
「帶我走?別忘了,你已經把我趕出趙家的門!」蘇寒汐的聲音忽然變得冷厲。「如你所願,我與你再沒有任何關系。拜你所賜,我看透愛情的虛偽。我安心地住在宮里,思慮著怎樣打敗對手,得到皇帝的寵愛。」
她冰冷地沒有絲毫感情地看著他,一字字地道,「我現在是德妃,皇帝的寵妃。」
「沒想到,你竟然這樣恨我。」趙博宣道。
「我已忘記一切,無所謂恨。」
「那為什麼你要如此傷我?難道我們真的沒有關系?難道你真的能忘記?」趙博宣低吼。
卻在這時,房門發出一聲輕響,接著,被慢慢推開。
蘇寒汐面色一變,將趙博宣向床幔內推了推,示意他不要作聲,自己走出去,見門口站著侍女平兒。
「奴婢打擾了娘娘休息,還望娘娘恕罪!」平兒福身道。
「什麼事?」蘇寒汐重新坐回睡椅上。
「陳同和陸明,有急事奏稟娘娘。」
「讓他們在堂上候著。」
平兒應命走了出去。
蘇寒汐向身後瞥了一眼,見簾幔遮得嚴密,便走出去,將門關好。
「娘娘,王一他,他不見了!」堂上,陳同面帶焦急之色。
「哦。」蘇寒汐淡淡地應著。
「本來奴婢和陸明,想將他送回內務府,可找來找去,哪也沒有他的影子,事關重大,趕忙來稟明娘娘知道。」
「本宮知道了。這也不是什麼大事,一個雜事奴婢而已。你們先不要聲張,去做事吧。」
陳同和陸明對望一眼,心道娘娘對這個王一,倒是十分寬容。不過兩人都是蘇寒汐的心月復,娘娘說什麼,便是什麼,即使不合常理,也不會多一句嘴,于是齊聲應命而去。
看著兩人離去的背影,蘇寒汐輕舒一口氣,見平兒立在身後,道,「你去采些新鮮的花瓣,要御花園里的,要多采一些。」
「是,娘娘,奴婢就去!」
打發了堂上的人,蘇寒汐又看了看院子里,確定靜謚無人,才匆匆回到內寢。
「你可以出去了。」走到簾後,她向趙博宣道。
趙博宣默然一瞬,大步走到屋門處,卻並沒有出去,而是將門閂好,返身回到蘇寒汐面前。
蘇寒汐走開去避開他,他又出現在她面前。她背對他,他便用他有力的手,強行將她的身子扭過來,固定在他的面前,不讓她遠離半步。
「這里是皇宮,你知道你有多危險嗎?!」蘇寒汐惱怒地道。
「你還是關心我的。」
「我只是驚異你的魯莽和膽量。」
「因為你,我看不到危險,所以不顧一切。」
蘇寒汐唇角再度冰冷,「收起你的虛偽!」
趙博宣氣極,抓起她的手腕,猛力帶到身前,另一只手繞過她縴腰,牢牢將她鎖在胸前,咬著牙齒道,「原來我在你眼里,一直是虛偽的!」
「是的,那紙休書,讓我徹底認識了你!」
「休書?」趙博宣睜大眼楮,「你在說什麼?」
蘇寒汐從瓖金櫥櫃最下層的一個包裹中,取出一張紙來,遞給趙博宣,「忘了嗎?你的親筆。」
趙博宣展開一看,眉頭擰成結。沒錯,是他的字跡,甚至還有驛站的郵章,可是那內容——憤怒使他無法再讀下去,「這,這不是我寫的!我怎麼能寫出這麼不堪的字句來?」
「不是你寫的,那是誰寫的?這郵章又是誰蓋的?」
見趙博宣無言以對,蘇寒汐冷然一笑,「放心,我不會把你怎樣。你救過我的命,我蘇寒汐,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我也不恨你,就讓一切隨塵煙消逝吧!」
「寒汐,你相信我會休了你?」趙博宣痛苦得哽咽。
「那麼你給我不信的理由。」蘇寒汐眼里盈滿了淚水,卻生生地忍了回去。
趙博宣沉默了,慢慢地,他握緊了拳。是她,黃夢蕊,一定是她!
忽然,門外隱隱地響起一陣雜沓的腳步聲,緊接著,傳事太監尖細的高音打破了芳華宮的沉靜,「萬歲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