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政關白藤原道隆自秉權後,可謂一帆風順,子女、妻族皆已扶上高位,朝廷內與他相對立的政敵不是被削去了官爵,就是遭到貶職或流放,這次,藤原道隆在左京土御門大路旁新造京極第,于十一月初十竣工之日,大宴公卿,是日,天皇特別派遣了使送去??十匹作為祝賀,而太政大臣及三公也都出席宴會,席上盡是山珍海味,有絲竹管弦助興,河陽游女跳舞、佐酒。
戌時末,藤原道?起身,他穿著一件棣棠色繪染的常禮服,配以蘇枋色的下襲和淡紫色凹紋的縛腳褲,在月光下向主人請辭的身姿顯得異常優雅高潔,當時,殿廳上樂聲暫停,一眾酒醉中的賓客也都安靜下來,略帶傾慕的看著藤原氏內大臣退出大殿,他們各自掩在扇子後面的臉上則不約而同的轉出了一抹會心的笑容,因為在座的公卿大臣心里大都知道那一位此番早退的因由。
關于內大臣藤原道?久無子嗣,近日突然冒出一個私生子這樣的謠言已經在京都廣為流傳,且眾說紛紜,有些離奇的甚至將那個從小養在山上的孩子的生母描述成狐女,現在,終于有了確切的消息,據說今天正是藤原道?將那個孩子迎接到自己位于右京的府邸二條院的日子。
藤原道?是故意提早退席的。
菊地在上一封信里問他那個孩子的正式姓名,藤原伊竹,他隨意的答復了。
一個正式的姓名代表著與之相符的身份和地位,但所謂的身份、地位,卻並不是絕對和必然的,其獲得與失去往往僅在一念之間。
藤原道?在回到二條院後沒有直接回主殿,而是獨自繞到安排讓那個孩子入住的東院。
還未走近,就听到笛聲,那顯然是初學的笛聲,吹奏的技藝十分生澀,斷斷續續,每一個音都拖得很長,曲調有些怪異,既不似雅樂,也非民謠。
穿過一片庭院,他看到那個孩子,松松垮垮的系著一件雪白的單衣,身體靠著屋角的欄桿坐在後廊的地板上,膝蓋曲在胸前,感覺非常細小、脆弱,神情卻恣意而疏懶,小小的臉正對著月光,橫笛剛剛離開唇邊,圓潤的嘴唇抿了抿,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麼,靜靜的微笑起來。
藤原道?不由自主的想走過去,踏在枯葉上的響聲驚擾了那個正在微笑著的孩子,猛的側過臉,一雙眼角微挑的杏眼亮晶晶的看向他。
他愣怔了片刻,返身離去。
第二日,宰相君帶那個孩子到主殿拜見藤原道?,始終,兩個人都沒有任何言語或動作,只是沉默的觀測著彼此,完全不若一般的父子相見。
那個孩子眼楮里的神情不斷的變換,帶著些許無奈和玩味,竟一點也不掩飾,仿佛是在對他作出某種揣測和評價,最後,含著一抹諷意,移開了視線。
藤原道?不動聲色的看著,有些好笑,自己是第一次被一個孩童這樣打量審視。
十一月下旬的臨時賀茂祭後,兵庫寮的御倉失火燒亡,同一日,西寺也生火災,為此,天皇特別下詔大赦天下,常赦所不免赦除之,賜老人谷,百姓半徭,又,在宮內八省的廊下、朱雀門分別舉行大祓,連續三日,所有四位以上的朝臣都要參加。
十二月,天皇行幸?融寺,拜覲法皇,內大臣藤原道?等隨駕,四位、五位的殿上人各二十名作為前驅。
正歷二年的正月一日,藤原道?以物忌為由,沒有出席禁中的朝拜及御宴。
晚餐的時候,令宰相君到東院去接那個孩子來相陪。
不久,那個孩子穿著整套紫色的禮服走進正殿,當他看到主位上藤原道?一身輕軟的便服,立刻瞪了一眼,似乎對自己身上這套厚重的禮服很不以為然。
藤原道?抬起眼簾,眼前這個矮矮小小的人兒身上穿著他命人定制的紫色禮服,臉旁掛著柔軟的短,就好像雛祭時用的人偶,這樣想著,他的眼楮里浮現出一絲笑意。
下一刻,藤原道?忽然皺了皺眉,還帶著笑意的眼楮已經冰冷,他無法解釋,自己的情緒竟會如此輕易的起伏。
是不確定的因素嗎,這個孩子?
正月七日,到仁和寺宿廟,與寬朝僧正會面,出在即,藤原道?臨時起意,帶那個孩子同去。
寬朝僧正是?融法皇的第二皇子,因為藤原氏的干預,降為臣籍,賜姓源,還未元服就受命出家,法號寬朝,後因在佛法上的修行日漸高深,十九歲時接任為仁和寺的主持,一些公卿大臣私下里便稱他為‘親王僧正’。
藤原道?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帶那個孩子同行,明明是一個平常的、沒有任何價值的孩子,明明是一枚隨時隨地都可以解決掉的棋子,難道是他過于顧慮了?
他之所以會將那個孩子的事情公開,接到身邊,真的是因為那個孩子在落水前後的性情和習慣迥異嗎?
迥異,藤原道?盤腿坐在佛像前的蒲團上,手指轉動著數珠,口中默念經文,心思卻收不回來。
他突然想到那一天大雪,自己正在東院與菊地下棋,外面的庭院里,那個孩子摔倒在雪地上,久久的,卻不起來,菊地看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的棋子,站起身,就要過去的時候,那個孩子躺在地上的身子動了動,伸出一只手,輕慢的、小心翼翼的觸模著猶如停在半空中的雪,這時,他也站起身,走到菊地的旁邊,從他和菊地站的地方可以清楚的看見,那個孩子的臉上、眼楮里、嘴角邊都洋溢著一抹極盡溫柔的微笑,然後,那邊就獨自的成為了一個世界,誰也無法介入的世界,直到吉村出現,吉村一邊嘟囔著一邊抱起那個孩子奔跑回室內。
與寬朝的會面很順利,寬朝對那個孩子的事情沒有提出任何疑問。
三天後,從仁和寺回來,藤原道?直接去了橘氏位于六條的府邸。
這個時候,吉村北父子已經按照他的安排離開京都,前往6奧任職那里的國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