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我是妖,一個窮極無聊的妖。
某年某月某日,在我窮極無聊到處亂串時,恰巧目睹了一個小女孩的死亡。
大好的年華,美麗的容顏,高貴的身份,投了個這麼完美的胎真不知道是衰了多少輩子才能修來的福分,干嘛又迫不及待地要往閻王殿跑呢?難道跟閻王爺那老東西有一腿?
我一邊惡毒地胡思亂想著,一邊順便感應了一下她最後殘留的意念。
接著,趁她身體尚未冷透,我上了她的身。
這小丫頭真是笨得夠可以的,就這麼一個字不留的死了多冤啊!別人最多不過是抱著她干癟癟硬邦邦的尸體嚎上兩嗓子罷了,再過個幾日又有誰還能記得她呢?
就算不能因為一己之私而攪得民不聊生,至少也該讓那負心人狠狠地糾結一下吧?比如,怒斥一番,再慘烈而淒美的死在他的面前,滾燙的鮮血濺了他一臉……
看出來了沒?我是個非常善良的妖,只是偶爾有些吃飽了撐的多管閑事而已。
(十二)
「時間?事到如今,你還能做什麼,還能改變什麼?你既選擇了放棄我,又為何還要出現在我面前?我已嫁作他人婦,如今乃是申國未來的王後,你深夜潛入此處意欲何為?就不怕挑起爭端破壞大局嗎?請自重,蕭公子。」
這就是那個負心的男人,那個為了所謂的‘大局’而心甘情願把心愛的女人推進不歸路的男人,那個讓‘我’最後一絲希望破滅決然而死的男人。
我的正義感油然而生,澎湃不已,唇槍舌劍咄咄逼人,嘴皮子那是相當之利索。
罵完了之後,頗覺酣暢痛快的我正準備來個血濺五步華麗麗地死上一把時,卻萬沒料到他竟先一步吐血見了紅。
有沒有搞錯,連這個也要搶?
不待我抓狂郁結,他便身子一軟倒了過來。
(十三)
這年頭,妖善也被人欺啊!我一邊悲憤一邊扶著他進了旁邊的空屋。
月光下的他,面白如紙,和血流干了的我看上去倒真是般配至極。眉眼口鼻生得煞是好看,那份超乎年齡的沉靜氣質更是令這年輕男子顯得卓爾不群。如此正點的娃兒,還真是怪不得‘我’嫁不了他就干脆去死了。
低低的申吟打斷了我這顆妖心的蕩漾,他掙扎著坐起身來,汗如雨下。
我這才注意到他的胸前已是殷紅一片。唉,如果我是吸血蝙蝠就好了,這麼多的新鮮血液,眼下也只能白白浪費了……
「只是看起來有些嚇人罷了,其實就劃破了一點皮。」
他見我盯著血漬發呆,大概是以為我被嚇到了,便強撐著笑了笑。
如果劃破點皮就會氣血虛浮成這般德性的話,那估計全天下的人類早就死光了。
我搖搖頭嘆了口氣,抬手拭去他額上的冷汗。
這麼重的傷還要冒險而來,他似乎也不像是個無情之徒。
「是誰傷的你?」
他沒有回答,只是定定地看著我,聲音緩慢而低沉︰
「沁兒,在這里等我,最多三年,相信我。」
(十四)
自那晚以後,他每隔一段時間便會來見我一次,有時三兩個月,有時一年半載。每次的身份都不同,布衣,謀士,參將,大將……
他從不向我解釋為何成了別國的臣子,也從不談及任何朝政,來我這兒似乎只是為了看我一眼。我與他的相處模式足以讓全天下的君子都羞愧撞牆,真的是淡到了極致。
而我也安然地住了下來,並且小日子還過得很是滿意。
反正對我來說,三年只不過是發個呆的功夫,況且,我也確想親眼看到這個故事的結局。雖然,這雙閱盡世間百態的妖眼,早已看到了幾許無奈和悲涼。
如今,三年之期已到。
他不再是那個未染塵埃的清秀少年,經過血與火的洗禮,經過名利場的浸染,是否還記得當初的諾言?
(十五)
「又到深秋了。」
「嗯。」
「山里的落葉也該能沒到腳踝了吧?」
「……嗯。」
「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那落葉都快到你的膝蓋了。」
「…………」
「我見你走得那般費勁,忍不住笑了,你便昂首叉腰,氣呼呼地瞪著我。還記得你當時說了什麼嗎?」
「…………」
「你說,喂!笑什麼笑?不想活了是不是?還不快過來抱著本公主?!」
「…………」
他偏頭望著窗外,那里只有干淨的庭院。他卻像是看到了若干年前的落葉滿山,自顧自地說著,嶙峋的輪廓仿佛也柔和了起來。
一定有什麼事情發生了,他和以往太不相同。
「你成了我的小師妹,我抱著你漫山遍野的跑。後來,我背著你,再後來,我便牽著你的手。你也不叫我‘喂’了,而是叫我‘凜哥哥’。只是,你那刁蠻任性的脾氣卻是從來都未曾改變過。我常常在想,八十歲的你,佝僂著身子掉光了牙,瞪著昏花的老眼罵我‘死老頭子’的時候,氣勢肯定不減當年分毫。」
「我自幼上山,刻苦學藝,起初是為了遵從爹娘的教誨,認識你以後,便是為了能與你並肩而行相伴終老。你是高高在上的公主,集萬千寵愛于一身,我必要立下不世之功業方能讓你身上的光芒永遠都是那麼的耀眼。
不知是幸還是不幸,我的這個心願竟與我早就被安排好的人生軌跡不謀而合。我自從三歲離家,便再未見過父母親人,為此你總說我是撿來的孩子。其實,這是一局綢繆了二十年的棋,而我,是一枚暗藏的棋子。」
(十六)
太陽落山了,月亮還沒有升起來,屋里也沒有點燈,可是並不黑,我甚至能夠清晰地看到他眸子里的閃亮,那里映著的是窗外沖天的火光。
于是,我終于恍然。
「沒有人見過你,所以你才能以申國人的身份建功立業,入主權力核心。待你掌握軍權,便可與灕國里應外合,將這個幾百年的宿敵一舉攻克,再無翻身的機會。想必剛剛這一次的王位變更,也是你們安排的吧?借新老交替朝局動蕩之際,恰好趁亂舉事。」
他微微點了點頭︰「當初,那太子早有奪位之心,與你的親事便是一種互換協議。我們助他事成,他割讓邊關重鎮。」稍稍一頓︰「這次,之所以趕在三年服喪期滿之前除了他,也是不想你受委屈。」
那倒是,別的不說,若當真要與我那短命的丈夫洞房花燭的話,我是一定會跑路的。
我呵呵笑道︰「當年還琢磨,我怎會這麼旺夫呢,這邊剛嫁過來,夫君那邊就登基了。」
「原本,是打算大婚慶典時下手的。」他依然望著熊熊的怒火,聲音顯得有些飄忽︰「是我擅自更改了計劃,提前刺殺了老國王。因為,我擔心以你的性子會傷了自己。本想著你可以借大喪而暫留親人身邊,少受些折磨,只可惜,出了點狀況,所以拖延了時間……」
「原來,那時你身上的傷便是這樣來的。」听到這兒,我已經連嘆氣都覺得是多余的了︰「既然早有安排,你們為什麼不明明白白的告訴她……我呢?」
似是察覺到了我話中一閃而過的異樣,他的唇線明顯僵了一下,不過旋即又立刻開口道︰「事關重大,知曉全盤的人只有你父王,師父,我爹和我。任何一點差錯都可能導致二十年的苦心布局滿盤皆輸。世人皆知,以你的性子必不甘充當和親的工具,所以,你對此事的反應來不得半點虛假。當年我知你心急如焚,期望我可以救你月兌困,然而,我卻不能對你吐露一個字,只能請你忍耐。」
「你們就不怕我當真忍耐不住走了極端?」
「那藥,是師父配的。」
(十七)
他們千算萬算,卻算漏了那柄只能當做配飾片刻不曾離身的袖劍,更錯算了一個心喪成灰的烈性女子的求死之志。
如果,蕭凜能早一點完成刺殺;如果,趙沁的性格沒有那麼唯我獨尊的嬌縱;如果,她能對所在乎的人多一點信心;如果,他不是將軍的兒子,她不是王室的公主,都能夠不受各自命運所累;如果,他們不是家國天下這局棋的棋子……
然而,又哪來的如果呢?
不過,我現在貌似並沒有工夫去感慨這些虛妄飄渺的東西,事情到了這般田地,該如何收場才好喲!
歷經那麼多的艱險波折,如今終于守得雲開見月明大功告成,所有的誤會也全部都解開了。正是親情愛情雙豐收,夫妻雙雙把家還的大團圓時刻,可是啊可是,當希望到達頂點的時候卻迎來了最深的絕望,這這這……這可咋整啊……
你說我好好的一個妖,沒事跑來摻和人類的事情干嘛?真真兒是吃撐了欠收拾,蒼天哪,打道雷劈死我吧!
「沁兒,對不起。」
心亂如麻的我剛條件反射想來一句‘沒關系’,卻發現他似乎不是對我說的。他想致歉的那個人,像是正在窗外,甚至是在某個很遙遠的地方。
(十八)
「還有,謝謝你。」
這句話終于可以確定是對我說的了,可我卻目瞪口呆地不知該當如何回應。
他一直飄浮在外的視線已經轉到了我的身上,失去了火光映照的雙眸反而越發晶亮了起來,清 的臉上不知何時減卻了幾分長久積壓的郁郁之色,三年來從未曾舒展的雙眉也已斜斜揚起,唯留了眉間一道永難消褪的印痕。
恍惚間,我又看到了初相見時的他,磊落青衫,飄逸出塵。
「我不知道你是誰,但這段日子以來,真的很謝謝你,讓我覺得沁兒一直在等著我,等著我帶她回家,等著我娶她為妻。否則,我必堅持不到今天。」
「你……你……你怎麼……」
我徹底傻了眼,估計就算真的遭雷劈,我的模樣也不會比現在更加狼狽了。
真是丟人吶……不,丟妖吶!
「其實,在這里的第一次見面,我就知道你不是沁兒了。雖然是同一具軀殼,但內里的魂靈卻是不同的。」
他自懷中取出一物,小巧而精致,玉白的面上似有薄薄的紅氳繚繞。
「這就是那柄袖劍!」我不禁低呼。
當日我附身後,只顧忙著清理血跡,徹底將該‘凶器’忘到了一邊。第二日就浩浩蕩蕩上了路,從此再也沒有見過,不曾想,居然會在他手里。
他輕撫著並不鋒利的劍刃,神情溫柔而專注︰「這是我送給沁兒的,她很喜歡,一直隨身帶著。那日我與你見面後,便立即趕去了沁兒的住處,是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的,尚殘留著她的血。」
(十九)
兩個相愛之人的感覺還真是靈敏得不可思議!我局促地撓了撓頭,現如今我簡直就像是個偷了人家身體的賊。
沉浸在回憶中的他被我這突兀的舉動驚醒,慢慢拉過我的手腕,看著如雪肌膚上那道明顯的傷疤︰「當日你為我擦汗,我便看到了。這麼長時間過去,竟依然如此觸目驚心。」
他忽然低下頭,輕輕吹了兩口氣,柔聲問道︰「沁兒,還疼麼?」
我心中慕地酸澀難當,不由得月兌口低語︰「凜哥哥,早就不疼了。」
他的身子微微一震,默然片刻,而後緩緩將我擁入懷中,越擁越緊。
我張開雙臂環住他的腰,感受著透過冷硬鎧甲所傳遞出的昂然氣息。
「我將帶著沁兒去看山上的落葉,那漫山遍野的金黃,是她最喜歡的景致。不用擔心我,男兒立世,自該有所擔當。我要侍奉雙親,要替沁兒盡孝,要為國盡忠,要為民出力,還要幫沁兒看遍天下美景吃遍天下美食,所以,我會一直很忙很忙的。」
「要不要我去跟閻王爺說一聲,把你的壽命改成一千年?省得你忙不完。」
「那我不就成了千年老妖怪了?」
「哼!一千年就老?那像我這種活了萬兒八千年的怎麼辦?」
「你……你叫什麼名字?」
「你只要記住,我是一個又善良又無聊的小妖就行啦!」
「好。」
(二十)
烈烈火舞中仿若躍動著滿天的黃葉,黑甲的男子靜靜地擁著素服的姑娘,周圍是不屬于這個喧囂塵世的寂靜和美好。
他剛剛跟我說話的時候,應該笑了吧?他笑起來的樣子一定很迷人很**很正點吧?好可惜啊,那會兒我偏偏看不到。
我坐在半空中俯視著漸漸模糊的兩個身影,有那麼一點點小遺憾,不過總體而言,心情還算不錯。
作為一個旁觀者,這樣就已經足夠了,不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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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半空中滴那個是妖,她月兌離了趙沁滴身體,所以,蕭凜抱著滴那個是尸體∼汗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