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他走的這樣倉促,竟不及同我道別?」問話的是雲低,此時她神色愴然,仿佛是備受了打擊。
龍馭一臉無奈道︰「雲低,你昨夜著了風寒,我給你灌了藥你就昏睡了一夜。獻之父親病危,倒是想來同你告別的,可惜你昏睡不醒,他只好托我轉告你。」
「他父親……又病危了?」雲低听得龍馭這番解釋面色稍霽。
龍馭撓了撓頭說︰「詳情我亦不知,只听他說建康傳來的信,讓他速回去。約莫是病危了。」
雲低略回憶了一番,想起來獻之的父親王逸少據聞也是服散積下的沉痾,以致年事漸高後頻發。「龍馭,子敬的父親也是服五石散積下的病,你曾為我父親治過此癥,不若你也去給他看看吧?」
龍馭曾經為謝中丞看好過五石散的積熱,這事情在建康的坊間頗流傳過一段,被傳為奇事。時下貴族間流行服散,因此一病不起的大有人在,故而龍馭治好了謝中丞之後,多少人為求活命苦尋他的蹤跡。只可惜那名傳聞中,尚在總角的少年神醫,就好像人間蒸發了一般,再未曾在建康露過面。這事情龍馭未免麻煩,連王獻之也未提起過。這時乍聞獻之的父親得的也是這病癥,一時有些自責,王獻之也算自己的朋友,自己卻沒有想到要幫他父親醫治,真是太疏忽了。
于是龍馭思忖片刻說道︰「獻之是今晨拂曉時分離開的,現下應該也還未走太遠,我去追他。」
說完匆忙向外走去,走了兩步,又似想起了什麼,回過頭來對雲低說道︰「听說這兩日豫州一帶頗不寧靜,這園子的護衛隨著獻之撤走不少,現下我也離去,只怕這里不是很安全。不若你先到桓伊的刺史府等我回來。」
雲低遲疑了一會兒道︰「在城內應是無妨吧……」
龍馭擺擺手道︰「據說城內也混入了不少細作,安全起見你還是去刺史府待著,不然我不放心。」
雲低突然又覺得好似看到了那個初初離開建康時,許諾要保護自己的龍馭——心思縝密而又果敢有擔當。看到這樣日益成長的龍馭,雲低是欣慰的,就好像看到自己家出息了的弟弟。
雖然並不想托庇于桓伊,但是為了使龍馭安心,雲低還微笑著點點頭說︰「好吧,依你所言。你快去吧,我收拾了東西讓人送我過去。」
龍馭這才一展笑顏,略一點頭,然後轉過身去,大步朝外走去。
細作……雲低心中默默思忖一會兒,約莫還是暗探豫州虛實的各方勢力吧。應該無妨的。
她實在不願在這時候去找桓伊,兩人之間前幾日見面那次的別扭尚未消除,且況桓伊當時明明是帶了氣惱離去的……雲低搖搖頭,還是決定就留在這里的好。
才想到這里,便听到門外有管事的求見。雲低叫進來一問,說是已經準備好了馬車,問女郎何時啟程。
雲低無奈的扶了扶額,這龍馭,也忒縝密了些。
于是雲低只好讓婢女略整理了一些衣物,頗不情願的登上了去往刺史府的馬車。
刺史府佔地頗廣,外表看來也還算恢宏,只是內里卻並不十分光鮮。自晉朝八王之亂,到後來的衣冠南渡,豫州一度落入胡族手中,這刺史府更是被來來回回洗劫過多次。原本的精致奢華也不過剩下了一些些框子。
也是新來的刺史並不講究這些,住處只除了潔淨並沒有其他太多要求。因此外表恢宏莊森的刺史府,里面很有些空蕩蕩的感覺。
園內植有一片竹林,竹蔭下置有石桌石凳,跟譙郡戴逵府上的很有幾分相似。
桓伊凝眉坐于林下,手中執著的一支翠青竹笛,輕輕朝著另一只手掌敲擊著。半晌,開口對一旁垂首侍立的人說道︰「王獻之何時離去的?」
「今晨拂曉時分。」
「可知是因何離去?與誰人一起?」
「據消息說是,瑯琊王氏傳來消息他的父親王右軍病危,召他回去……但是,這幾日並未見瑯琊王氏派信使來豫州。這信應是尾隨王獻之到達豫州的,瑯琊王氏另一位郎君傳給王獻之的。」
「王良?」桓伊聞言面色訝異之色一閃而過。王良這時候傳信讓王獻之回建康是什麼意思?「那王良這兩日可還有什麼旁的異常舉動?」
「這兩日王良與亡魏的余孽聯系愈發頻繁。」
王獻之離開豫州。王良與亡魏的人勾結。他要做什麼?桓伊輕輕敲擊著竹笛,心道︰莫不是這王良真的膽大包天,為了與我的私怨,將豫州拱手讓與亡魏?
王良絕不是這樣的性子。
桓伊雖然與這個少年相交甚少,但是唯有的幾次,也足夠他明白。這少年,心智遠勝同齡士族子弟太多。他雖有些睚眥必報的狠厲,但絕不是這種行事。他會找準合適的時機,斷斷不會莽撞行事。
所以,犧牲瑯琊王氏在豫州的勢力,只為針對桓伊,報私怨。這,不會是王良所為。
「公子以為,是否有必要暫避其鋒,離開豫州?」
桓伊稍稍想了一下,道︰「不必,即使王良真的糊涂了,配合亡魏來拿豫州。以現下豫州城內謝氏的兵力,加上我的私衛,他也並無勝算。」
垂首侍立的人恭謹的應了一聲,就退了下去。
桓伊疏懶的依靠在石桌上,朝著蔚藍的晴空眺望片刻,自言道︰「看來春天就快過去了呢。」然後將手中的笛子橫于唇邊。一曲吹得爛熟于胸的曲子便自然而然的隨著清風纏纏繞繞散了出去。這曲子桓伊吹了多次,只為那個一心防備自己的女子。她只道這曲子不似平常笛曲的平緩舒和,曲風很纏綿,卻不知,此曲便是漢朝著名的文學大家司馬相如所作的《鳳求凰》。
「桓大人真是好雅興。」
將將吐出最後一個音符,便听見一旁傳來擊掌稱贊的聲音。桓伊一轉頭,看向來者。
是現在的豫州府護軍首領——謝允。這人雖已年過三十,卻是個行止甚有些荒唐的人物,只因是陳郡謝氏嫡系,又有年紀在,倒也掌些實權。
桓伊瞧了瞧他身後惶恐站著,一臉張口欲言又不敢說話的管事,猜著這謝允只怕是執意不許通報,直直闖進來的。只是這管事究竟是真的阻攔不住,還是只是假意阻攔,就不得而知了。畢竟,這謝允是有實權在的,謝氏又在豫州一向橫行慣了。
桓伊並不惱怒,仍舊一臉淡笑,從容的自石凳上站起來,說道︰「桓伊只愛這些個書畫琴棋,難為謝大人多為公事勞心了。」
謝允哈哈一笑道︰「都是同僚,客氣什麼。」
桓伊又是一笑道︰「謝大人來此可是有事?」
謝允這才收斂了一臉的洋洋自得之意,走近幾步,對桓伊低聲道︰「我布在城外的人探到一些消息。」頓了頓又道︰「說是,附近幾大縣郡這幾天反常的滯留了大量商隊。這些人雖是做晉人裝扮,甚至有時會聚在一起秘密討論亡魏之事。但是,這些人實際上卻是氐人。我瞧著他們這樣大動靜,只怕是對豫州有所圖謀啊。」
桓伊清淡的眉峰一挑,「氐人?符秦的?」
「正是。」
桓伊略一思索,將先前手下稟報的消息與這消息串聯起來,面上漸漸顯出幾分了悟。又問謝允︰「那謝大人的意思是?」
謝允竟然仿佛很不好意思,「我是怕豫州布防上兵力不足,听聞桓大人手下有大將軍贈與的精兵,想借來一用。」
桓伊听了他這話,面上淡笑的表情一時更有些爛漫,叫羞赧的謝允直覺得,他這笑容中仿佛摻了些嘲諷之意。
桓伊也確實嘲諷他的愚笨,這謝允竟然跑來朝自己開這個口。
自己身為豫州刺史,沒接掌豫州的兵權已經很給謝氏面子了,他竟然還好意思朝自己借兵。
「謝大人。」桓伊緩緩開口,「我乃豫州刺史,護佑豫州是本職所在。何必說什麼借。只是……現下我的這些私衛卻不在豫州,而在譙郡奉命保護我的恩師戴逵。」頓了頓,桓伊又道︰「這樣吧,我即刻出城,趕往譙郡,親自調度。務必將這些兵衛騰出一些來。」
謝允听桓伊答應的這樣爽快,難掩興奮,心道︰這下好了,若是有桓伊的兵在,豫州更添保障不說,即便真的打起來,這斯斯文文的桓伊難不成還能去做指揮?到時候只能是自己去統籌安排。彼時,讓桓伊的私兵去做炮灰,再好不過。保全了謝氏的兵力,又能打擊桓伊,實在是一舉兩得。謝允想著想著,益發為自己這樣絕妙的主意自得,嘿然一笑︰「桓大人真是恪盡職守。不若我這便去安排人護送大人前往譙郡。」
桓伊淡笑垂首應下,好似根本未覺察這謝允的用心。這時他的笑容卻是真心實意的。出城到譙郡一路不會太平,拿謝允的兵來開道,再合適不過。這便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雖然,桓伊根本不會給謝允機會來實行這一道。
謝允瞧見桓伊應下,急急忙忙便要去準備,生怕再晚一會兒桓伊想通了什麼一樣。
桓伊目視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瞧了片刻,輕輕自語了一句︰「真是……愚蠢。」聲音極細微,帶了幾絲玩味,伴隨著竹林地颯颯響聲,隱約的像是幻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