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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巍巍宮峨,青瓦灰牆,長線延綿,說不盡的富貴,亦有看不穿的涼薄。
郁歡站在師父身邊,看著甲 衣亮的侍衛面無表情,心中竟是怒海騰沙,突然害怕進入這座世人仰羨的宮城。
多久了?一年,兩年,怕是連自己也說不清多少日夜,渴望著進入這座噬血的城來慰藉自己噬血的靈魂。
是的,渴望鮮血。日日夜夜。
然而,曾經的她,清靜如蘭,清幽如水。郁歡,她的名字,如今,已些些忘記。隨著這個名字的忘記,記住了那些如血如霧的淒涼薄暮,以及,所有該恨的人與該憎的愛。
「歡兒,要進去了,記住為師的話,不該看的、不該問的、不該說的,都爛在肚腸里。」師父依舊一副平涼如水的腔調,低低縈在耳邊。一聲微若蚊吟的嘆息隨即入耳,帶著點惶急,以及莫名的悲傷。
那聲嘆息,刺痛了她的心。師父
天際那一輪金烏終于噴薄而出,染出濃淡相宜的血暈,流雲萬千,翻轉飄移,白得有些刺眼,溫軟得又想讓人直墜其中,再也不願醒來。
終歸要醒。這輪紅日在郁歡看來也是一魄噬血的魂。
「轟∼」深紅的宮門終于開啟,伴隨著肅清的宣入聲,她和師父邁進了森涼的城洞,執戟的衛士們仍舊立于門前門後,面目一時模糊不清,讓人恨不得上去給他們兩把刷子,最起碼有個表情能讓人記住這座宮城——噬血前應該有的溫和與笑意。
哪怕是厭惡,也好。
師父看起來高大魁梧,走在前面步步生風,背在身後的雙手孔武有力,不到四十歲的年紀,兩鬢竟染霜白,蒼發盤于頂上,即使未著巾幘未戴帽冠,也是風華自生,遺世逶迤。她想他年輕時定是個極美的男子,卻不知為何始終孑孑一人。
郁歡跟在師父的後面,竟也慨嘆起時光荏苒,青春不在。師父自是不知她此時的感慨,一人在前大步而行,連領路的小太監一路小跑也差差追及,她甚至都能听到小太監胸口呼哧呼哧的喘音。
師父一直目不斜視,也始終未回頭呼喝她跟上,這竟讓她有點點錯亂︰好似趕著上刑場,耽誤了時辰可就投不了好胎了。
她低著頭,含著胸,跟著師父進了平城宮。
終于再次走進這深深禁宮。一切的人,一切的事,終于要開始了結了麼?
「宣常子方、無歡入殿晉見!」尖銳的聲音劃破清晨的靜謐,也撕裂了頭頂那一汪似水天際,利得直叫人撓心入肺。
剛隨常子方立定于天安殿前,郁歡的心便一陣緊似一陣的抽痛,仿佛鞭笞快拂過身,來不及抓住,倏忽間便痛徹入骨。耳中忽然涌進很多繁雜的聲音,飄忽不定,來去無蹤,又似在深水間上下惴惴,不知何處為岸,何時立地為身。
她看看師父,看著他的底定從容,一絲清明過腦,立時有如清風拂面,心下稍安。
「師父,歡兒也要入內晉見麼?」懦懦的聲音發出,帶著不安,或許還有一點委屈。郁歡不知這樣的自己師父如何看待,但終歸是可以留下點不安給他吧?
冬月里動身,竟是開了春來趕到這里。原以為師父口中的故人只是平城友交,卻沒想到竟是這平城宮里的。據說便是那位故人,舉薦師父給魏帝的姚夫人看診,如此不遠千里請來師父,那姚夫人患病必是極重。而師父如此欣然應允,馬停蹄趕赴平城,想必那位故人必不是泛泛之交,不然以常子方的性子,必不會成行。
這倒是成全了郁歡的一番拳拳之心,之前還不知如何使法子入得宮來,沒想到竟是毫不費力。
在這一點上,郁歡極是感謝師父,饒是他不知自己的心思,這一路卻也不似先前那般處之惶然。
「嗯,自然是要見的,沒听到已經宣了你麼?」常子方淡淡應了,眼波一掃水歡,隨即整衣甩袖,大步邁向那富麗堂皇的大殿,再也沒有看一眼身後的少女。
其實,她還以為再等幾個時辰才能上殿,沒想到這麼快就被宣入內了。也許今天皇帝是不用早朝的罷。轉首直視後面的天文御殿,光流氣動,階基踏步直上而去,飛檐斗拱間瑞獸夾刻,角飾騰龍,說不出的莊嚴肅穆,數不盡的光陰如梭。
今天晉見入的大殿便是這天文殿後面的天安殿。
郁歡一陣恍惚——天安殿還是原來的樣子麼?或許更加華麗富雍?
一點點模糊的記憶浮現開來,應該還是樸實的吧?那殘存的美好感覺是因了這矗立亙久的大殿,還是記憶里執手的些些溫暖?驀然間,她眼角盈潤,竟生出不知今夕何夕的無奈之惑。
「快走!」一邊的宦者低聲催促,語氣頗不耐煩,瞪著她的魚眼飛白,好似看個怪物似的,又像自言自語,「長什麼樣還怕人見,戴個面具唬人,這可是在宮里,看待會兒陛下如何治你們的罪」
郁歡裝作沒有听見他的話,緊身上前,跟在常子方身後入殿,低眉斂目,大氣也沒出,碎步頻邁。
「草民常子方∼民女無歡叩見吾皇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常子方與郁歡停步九尺丹墀之下,屈膝俯身下跪,聲音洪亮清脆。
終于再見了麼?萬歲?萬歲?呵,萬歲,這歲月靜好,你可還享受這獨瞰天下,俯視眾生的無上滋味?這江山固永,你可還期翼著清名萬古,子勝孫昌?萬歲,萬歲!萬載歲月,此刻也載不動我重于千千鈞的苦與痛,仇與恨!郁歡的短甲竟堪堪刺入掌心,于殿上,于心間,時時提醒著她,此刻的噬血沖動。
「平身!」頭頂上方傳來溫和綿長的聲音,恰似春風沉醉,入了郁歡的耳,心顫如狂。
緊緊咬唇。僵直的背竟一時間無法直立。起身,仍舊垂首。
「先生可是車公所薦大醫?可有法子療治朕的皇後之疾?」一絲急切隱于話語之中。
而常子方的身子微不可見地顫抖了一下,隨即立定︰「是,草民昔年曾治過類似病例,但不知皇後娘娘病況如何,草民亦不敢妄自斷診,需見了娘娘千歲,方能下診一二。草民醫術鄙薄,現在若妄言可治娘娘病癥,還為時甚早,望陛下恕罪。」他躬身,卻沒有下跪。一身半新不舊的灰袍蕩了一蕩,隨又靜止不動。
「那是自然,姚皇後的病疾由來已久,本已無礙,但近兩年不知為何忽又犯了,如今藥石無醫,朕著實心焦,還望先生不吝醫術,解朕心憂。」
「草民定當全力診治,謝陛下不罪之恩。」
上面傳來衣衫簌簌之聲,顯見是起身了,太監的聲音又似貓爪撓身︰「陛下移駕雲母堂!常子方隨侍!」
郁歡依舊低垂螓首,不知該不該跟著師父上前。
「還不快跟上?」正在思量間,師父厲聲催促。
「這位是?」溫煦如水近身,卻激蕩起她心內如濤。
「回陛下,這位便是無歡姑娘,是常大醫的侍女。無歡姑娘,還不除下面具回話?」未等她作答,那宦者尖利的嗓音便又響起。
死宦者,趕著說話也是要赴刑場麼?郁歡的眉頭皺了皺,瞟向地面的眼中滿是鄙夷。
「哦,如此,便著人領著無歡姑娘去偏殿等候先生罷!」皇帝似也沒有在意她戴在臉上的面具,吩咐旁邊另一位小個子宦者。
「回陛下,無歡是草民的徒弟,此次給皇後娘娘診癥,還需她在旁幫襯一二,望陛下恩準她侍于草民左右!」常子方接著皇帝的話道,絲毫沒有給郁歡回話的時間︰「至于鄙徒的面具,還望陛下恩準她繼續戴著吧,年前因著一次山中滑石,毀了容貌,如今實在是陋顏擾人,不敢直面聖顏!」說罷,他輕輕嘆了口氣,似是無奈,又如惋惜。
「無妨,戴著便戴著罷。」皇帝轉身往旁邊雲母堂走去,那個宦者吹鼻子瞪眼,拂塵掃過水歡衣袂,如仇敵一般恨恨跟隨皇帝而去,眼捎嘴角變臉似的擠作一堆,做一面團,看得郁歡直直作嘔。
哼,這個閹豎宦奴,又沒招你惹你,如何便這般和我過不去?哼,真真一個和稀泥的爛泥巴!說你面團還真是高看了你!
郁歡孩子氣地狠狠月復誹一番,沒想師父常子方盯著她五彩雲似的臉,哼了一聲,也拂袖而去。
她自知已惹師父不快,便快步跟上師父,心里卻是連師父也稍帶著編排了幾句。小女兒的姿態霎時隱去。
前世的她,此時還未出閣,根本不知平城宮布局如何,便是她入了宮,那也是好幾年之後的事情,也不知道如今這處宮殿和她前世之時是否有所不同。
還會是原來的樣子麼?她不禁四處打量,赤殷漆柱上金蟠游纏,龍走怒奔,其間幔帳長垂,纓絡墜珠,一陣叮鈴動響隨風而過,(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訂閱,打賞,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