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幾日,元宣夏宬入朝議事,夏宬奉旨陛見,朝中私論紛紛,卻已明悉夏家地位牢若金湯,一時擁護者欣然得意,彈劾者或中立者惶惶不安,甚有人下拜書或托夏家門生求見。夏宬大多曬之。安西郡斷橋之事對外仿佛被擱下,唯元仍令刑司密查。
且說又到了行宮避暑時節。夏菀自是隨元前去,雖待元與往日無異,然心上有不自在,又見元不常過來,故不經意便懶懶地。
七夕將至。宮內置備了精致盆景,有芬桂香蘭之屬,花堆錦簇;又有通草綢綾紙絹作成花燈,錦繡各樣。
這日夏菀午睡醒來,拿了做好的人偶再三端詳,總覺著人偶鬢上石榴花不精致,心想是給紫方的首份女兒禮,不想落了遺憾,想令儀容來改,偏見不著人,遂道,「傳儀容來。」
待儀容過來,夏菀見她捧了束花,便道,「你折的倒蠻鮮的,怎沒讓人去插瓶?」
儀容笑道,「婢子想石榴絹花不個色,于是到園內去挑各色花,想擇新式樣重做呢。」
夏菀亦笑道,「你倒與我想到一處去了。」
儀容道,「這小件事,本便該婢子多想地。娘娘,您說選什麼色花最好?」
夏菀挑了一回,道,「那粉色木槿好。」
儀容坐在榻下剪絹,做了花底奉與夏菀,看了珠簾外一眼,見宮人離地遠,便悄聲道,「娘娘,婢子在園子遇著顯妃宮里小仙幾人,見她們在假山那里鬼祟,心道怪了。湊巧婢子與小仙不壞,于是便托說要折花,讓小仙幫忙遞剪子,再偷問她是什麼事。她說是姬海要她們捉蜘蛛。我更加奇了,沒白地捉蜘蛛做什麼?她偷與我說,听那宮里近姬海的人說,顯妃許久都沒喜訊,姬海著急。而南回那里有盒盛蜘蛛祈子的風俗,听說在夜里把多只蜘蛛放在盒內,一人獨處祈願,蛛線纏地越多,貴子便來得快。」
夏菀心頭沉甸甸,手繞著絹不說話。
儀容見夏菀臉色難看,暗想自個心急,戳到了夏菀痛處,慌地跪到地下,雙手伏地。
夏菀見狀反而掙出一絲笑,「我又沒怨你是多嘴鸚哥,你慌張甚麼,還不快起來。」
儀容聞言起身,唯唯站到一邊。
夏菀嘆道,「正好澹意看擺景了,咱們倒好說話。這些年陛下常都在我這,多苦的藥我也都去嘗了,偏生沒一點動靜。我不著急才是假地,但這是命,又能怨誰去?索性死馬當做活馬醫,你也去捉幾只蜘蛛來罷?但得悄悄去,可不要讓人起疑。」
儀容再問道,「婢子晚時再帶小德子幾人去可好?」
夏菀道,「園里石頭多,夜里你得小心,甭盡想著捉蜘蛛的事。」
儀容答應了,坐回榻下再看夏菀做花。
是夜,夏菀至步蟾園內,留了澹意、儀容在旁陪侍,獨自往池邊去。因夏菀已說過欲獨自祈願,待儀容將香爐錦盒放于案上,澹意也不多話,與儀容一同退開。
夏菀但見︰明河斜映,繁星微閃。星斗低垂,似乎手即可拈,朦朦夜色里,燦輝宮殿如影重重。忽又想起娘親說過的故事,愈發感慨,牽牛織女,一年一見,情意雖則天長地久,終歸茫茫,換回自己,更加無望。如今元寵眷,六宮稱羨,只恐日久情疏,不免白發之嘆。更何況牽及家人,往往情陷其中,便會遇著心傷之事,瞬間,花已老,春已無剩。
長門孤寂,斷腸枉泣紅顏。阿嬌苦命,自己不能再重蹈。夏菀暗道,帝王恩情,不過須臾。今之計唯有嗣子之途。娘親孤獨,原來是無子支撐,即便有女如她,也只是表面光彩。不知今夜,娘親是否又躲在佛堂哭泣?但她絕不會像母親,只懂得哭泣,哪怕方法用盡,她也要有嫡子,以維護夏家及棋子般脆弱的自己。
一聲嘆息。夏菀拜倒在地,暗祝雙星顯靈,送子遂願。喃喃之時,淚禁不得掉落。
哭又能如何?夏菀咬了唇,硬生忍回淚水,抬首時見一道流光從天飛降,心內暗驚,此莫非是凶兆?更加灰心,扶案起了,要讓人收拾回宮。轉首後正見元站在近處,溫笑地望著自己。
元但見,輕煙送暝,宛轉裙裾隨微風蕩搖,光華灑散,斗畫長眉如遠山翠濃。偏生佳人愁容不展,早生憐惜,上前便攬入懷,「菀菀,又為了什麼揪心?」
夏菀推開元淡淡一笑,「不過是我矯情罷了。看牽牛織女一年僅能相會一回,相思哪里能解,故而難受了起來。」
元笑道,「你果然是菩薩心的,連神仙事兒也掛念。人間哪知天上的事,何必害了心境?」
夏菀嘴角一撇,「我倒想打听,牽牛織女相會,說了甚麼情話?」見元仍笑,又道,「我可是閑得慌的人,喜歡打听有什麼好笑地。」
元才知曉夏菀在賭氣,忙打疊起款語勸慰。
夏菀听了幾句,便啐道,「你政事忙得很,不用找我這不討喜的人說話。快去找你的眉兒、玥兒,她們才好軟你的心。」
元見夏菀含嬌帶嗔,更加喜愛,忙道,「我早說過,無論在何處,我心都在你這處。最近我確實冷落了你,但事出無奈。安西事端未結,若我待你太親近,恐怕你又招人非議。」
夏菀嬌笑,「還是你好意,只是我不定要領你的情。」
元又見夏菀龐兒風流,情更難禁,拿出一襲鈿盒,「菀菀,你打開來看。」
夏菀聞言打開,眼見臥有一支溫潤玉笄,形如比目,倒想起「鳳凰雙棲魚比目」古句來,忽而上了心事,一時無語。猛然要拿起,才知這笄原來是兩支,不由愕然。
元笑道,「多日我一直想,該備甚麼賠禮,想來還是笄好,你我各持一支,再固偕老之盟。」
夏菀緊護鈿盒,好似珍重萬般,實在心內想道,「他又拿山盟海誓來說,這是真意還是假情?可看他情意款款,倒顯我多疑。如今我是怎麼了,過去他賭誓,我總能不去辨析真假。但憑往日天真,反倒比如今快活。罷罷,我索性再信他一回,何苦又來為難自己?」
于是踮起腳尖,湊近元附耳說道,「你那根笄子,我為你留著,明早再為你插。」
元拿起玉笄道,「我為你斜插,願似它並肩齊游,生死合歡。」
夏菀任由元插上後,眼波流轉盈盈,卻見元凝楮睇,不由粉腮含笑,伸手拍他一下,「又不是沒見過美人,怎麼還一副不開眼界的樣子?」
元佯怒,「普天之下,」話未畢,便被夏菀接過,「便只有你敢這麼大膽!」立時忍不住,俯對夏菀微笑。
夏菀亦笑,又覺風清月朗,將鈿盒藏于袖里,再屈膝行禮,「謝君恩。」
元眼神就處,恰見案上錦盒。他從未听過有擺錦盒的風俗,走去要揭開來。
夏菀慌張攔住,一手搶過錦盒,「不許看!」
元笑道,「我本來也只是好奇,沒想著里面有稀罕物。乖,讓我瞧是什麼?」
夏菀將錦盒藏于身後,「偏不給。」
元道,「好,好,我不看。」
夏菀將信將疑,將錦盒放回案上,牽了元急忙要走。
元笑道,「這麼急地要過春宵?」
夏菀臉頰緋紅,狠地捏了元手掌,學戲里說道,「冤家,看你再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