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思平道︰「小兄弟這一身本事,當真了得,段某雖地處僻疆,與中原武林人物也多略有所聞,竟看不出小兄弟的師承,當真是慚愧啊。」岳中影笑道︰「前輩相詢,晚輩本不敢隱瞞,只是家師本李唐遺族,自謂亡國之屬,羞見世人,故叮囑晚輩,不可將家師名諱輕易示人,還望前輩見諒。」段思平听是李唐遺族,心中細思半日,卻實在想不起李唐遺族中有誰能有諾大本事,倒也不便再問,只笑道︰「無妨,無妨,段某不過隨便一問而已。不過看今日小兄弟同青城諸道較量,劍法雖強,然似乎尚有凝滯,未能夠融會貫通啊?」岳中影笑道︰「前輩好眼力,家師謝世之時,晚輩尚未成人,因此劍法並未能夠精通。因此,晚輩躲在成都府牢中兩年有余,苦練劍法,自覺這套劍法已經練得純熟,那料在名家眼中,依舊不值一提啊。」
段思平呵呵大笑,道︰「小兄弟太過謙了,就劍法而論,段某還未曾見過如你一般的高手,只不過小兄弟性子卻有些迂了,終究有些不足啊,呵呵呵。」岳中影不知何指,便道︰「晚輩愚鈍,請前輩教誨。」段思平笑道︰「哦,呵呵,那我問你,日間比武,以你的劍法,三十招內當可重傷清虛,然而你為什麼招招留情,直到七十余招才勝他一劍。而且便是勝他那一劍,也只使七分力,若是使足了,清虛豈不當場便開膛破肚?縱然是敵我之分尚未分明,也得傷他再無還手之力才是。」岳中影一呆,道︰「清虛道長雖為他人驅使,然比武之始,任由我換劍,足見他宗師風範,晚輩豈可隨便傷人。」
段思平大笑道︰「哈哈哈,什麼宗師風範啊。清虛雖是出家人,卻無出家人的謙虛遜讓,他之所以許你使長劍,也不過是眼高于頂,自視其高而已。嘿嘿嘿,豈料這次卻有些失算,誰知你小兄弟武功高強,弄得他自已灰頭土臉,不然的話,也不會輸了之後,還要群起圍攻。」
岳中影想想,也覺得段思平說得有理,便不再辨,只道︰「前輩似乎甚知玉虛道長的底細。」
「不錯,算來玉虛也算是段某的故人了,二十年前他突然失蹤,段某還以為他早已經不在人世,卻不料竟然出家當了道士」,段思平點頭道,「不過看樣子,他這道士也不過是個表相罷了。眼見得南詔有變,他便也耐不住寂寞了。」
岳中影道︰「難道玉虛道長也是南詔人不成?」
「不錯,玉虛道長本名舜成邏,本是南詔王族」,段思平微嘆一聲,繼續道「算起來,他還是舜化成的叔叔輩,只不過已在五服之外,較為疏遠而已。舜成邏的父親邏多乃是南詔劍川節度副使,鄭買嗣弒南詔王舜化貞,殺蒙氏親族八百人于五華樓下,篡南詔江山,而身為南詔王族的邏多卻因擁有重兵,做了鄭買嗣的幕爽。」
「幕爽」,岳中影插口道,「幕爽是什麼意思?」
段思平道︰「幕爽是南詔語,大概便如漢人的兵部尚書的官職吧。邏多雖投降鄭買嗣,但卻一直以南詔遺民自居,日夜思興復故國,鄭買嗣自也不會信任邏多,二十年前,雙方終于破臉,邏多終究勢弱,兵敗被殺,獨子舜成邏亦不知所終,卻不料竟然是在青城山出家當了道士。」
岳中影道︰「原來如此,然而前輩如何知道玉虛便是舜成邏呢?」段思平道︰「段某其實也並不認識舜成邏,而日見玉虛竟然擺出了七仙陣,方才有所懷疑,試探玉虛幾句,便也一切明了了。」
岳中影道︰「前輩識得此陣。」段思平道︰「自然識得,因為此陣本為我段氏先祖所創。」岳中影道︰「哦。」
段思平道︰「此陣本名‘缺甌’,意陣尚缺一隅之意,最初時乃是軍隊戰陣,而非劍陣。段氏先祖世為南詔之臣子,當年漢相諸葛亮南征孟獲,八陣圖自也流傳南中。先祖精研八陣圖,以為陣勢太過完美,敵見不能破、不可破,自然遠遁,防敵則有余,傷敵則不足,因此先祖依八陣之勢,而名‘缺甌’,刪其一勢,只存七勢,然陣形雖缺,陣意卻不缺,敵見陣有殘缺,自然敢入,入內則悔亦遲矣。後南詔國以此陣勢多次與唐及吐番大戰,每每大勝而歸,若非南詔國力太弱,便蕩平天下,亦非可知。段氏本是武林世家,後來便有人依此陣而創劍陣,仍舊取名缺甌。南詔亡時,先父歿于王事,段氏一族勢微,段某兄弟數人皆顛沛江湖,飄泊不定……」說到此段思平忽然住口不語,岳中影見他臉色微黯,自然是想起幼年往事,因而並不插言。
良久,段思平方自失的一笑,自嘲道︰「嘿嘿,人一老,便有些沒出息,動不動就想起以前的事了。」岳中影笑道︰「前輩這是什麼話,前輩現正當盛年,豈可言老?」段思平笑道︰「說的也是,雖說人過三十而為老,然建功立業,卻也正在此時啊。呵呵,想想往事,算來也是老天磨礪之意啊,不然,若非那時均可形狀,也未必有今日功成名就啊。」岳中影點點頭,道︰「前輩說的是,大凡古來能夠成大事者,莫不多受劫難。」
「小兄弟雖年紀尚輕,言語卻有些老成啊,哈哈」段思平笑著繼續道︰「南詔亡時,段氏族人大多被殺,先祖遺藉也大多湮滅,我也只是從一些殘存的遺笈中零星得知,原意為劍陣早已亡失,卻不料居然為舜成邏所得,且改頭換面,喚作什麼七仙陣了。日間他與你對陣,我一眼便看出陣法淵源,因而故意以言語試探,玉虛果然露出馬腳,但我于此陣並不甚相熟,不敢冒然試陣,只好讓小親兄弟代勞了。當明情形,危急不能明言,小兄弟可不要生氣啊?」
岳中影想起日間情形,笑道︰「怪不得前輩本已上前,卻復又退後,原來如此。然而,晚輩在陣中左支右絀,差點技窮而沒,怎的前輩忽然出手,舉手之間便破了此陣。」
段思平俯身撿起數粒石子,擺與桌上,笑道︰「段某對此陣法雖不甚明了,但先祖對此陣的破解之法倒恰有論述遺下,小兄弟既然要去羊苴咩城,只怕仍然會遇見玉虛諸道,來來來,段某不能讓小兄弟白白出力一回,現在便將此陣破法教與你如何?」岳中影忙擺手道︰「此事不可,晚輩適逢其會,不過舉手之勞,何當得如此大禮。況且此陣乃前輩祖傳,豈可經易外傳?」
段思平不理岳中影的推辭,自顧的擺開陣勢,道︰「段某在此擺擺陣法,不也照舊是舉手之勞?更何況,此陣法于段氏而言,算已經失傳,玉虛雖懂,將來卻必是段某之敵,小兄弟既然有緣南來,自不可能立時便離開,有這等緣份,只怕段某將來還有仰仗小兄弟處,區區一陣,何足掛齒。此陣破解之法有二,其一便是布陣之初,攻其半濟,使其陣不成陣,這一點自不消說了,咱們便來說說這第二種法子。此陣雖強,用于萬千軍中,戰場爭勝,則強大無比,但作為劍陣,卻又是致命之誤,先祖創立此陣後,確實覺得此陣威力無比,然時日一長,便發現了其致命之闕,因而段氏一門武學十三路,並無此陣在內。」
當下段思平手指口述,將這陣法破解之道一一詳解。岳中影雖不欲受人之惠,卻也無可奈何,只得細細听來,待述說畢時,東方已漸有魚肚之色。俄爾便見紅日自東方慢慢升起。
段思平面東而立,注目紅日長起,見千山萬壑,叢林樹木,皆沐浴陽光之中,一時豪情滿懷,高聲道︰「大丈夫處世,當如此日,使天下萬名皆沐其恩德,澤被蒼生,方不負人世遭啊!」岳中影起身笑道︰「前輩好大的抱負,中影不才,只算鴉雀之屬啊。」段思平微微一怔,自覺言語有失,轉身笑道︰「段某也不過見此盛景,隨口狂吟耳,何談抱負啊。小兄弟,天色已明,咱倆也該要分道揚鑣了。」
岳中影道︰「前輩此話何意,現楊明諸人,仍然四出追殺前輩,晚輩雖不才,亦願隨前輩一程。居」段思平擺擺手道︰「小兄弟好意段某心領了,不過此番楊明諸人已中吾計,怕是再也難找得到段某了。」岳中影道︰「原聞其詳」
「段某此行,實欲走石城,然一路之上,段某多次使詐,硬向南闖,楊明諸人以為我是想回通海,自然在南道了嚴兵把守,我卻要一路北上了,哈哈哈。」見岳中影滿臉茫然,段思平一愣,笑道︰「呵呵,小兄弟初來南中,自有些不解。段某乃是楊干貞大義寧國的通海節度使,只不過這官兒當的楊氏兄弟多有猜疑,因此上將段某羈糜羊苴咩城。這次我是暗中出城,所以楊明以為段某想逃回通海,是以一路攔截,嘿嘿,哪想我是想去北面石城啊。」
岳中影笑道︰「原來如此,倒是晚輩多慮了。既然如此,晚輩便也動身西去了,前輩一路保重。」段思平拱拱手,道︰「見到那位故人,代我問候,告訴他段某一路平安。」岳中影道︰「晚輩遵命。」說著轉身下山。
下得山來,忽然听段思平遠遠叫道︰「此去西行,不知何日能見,段某雖不才,小兄弟以前輩尊之,莫非段某尚不足小兄弟結交乎?」岳中影微一沉吟,回身高聲道︰「段大哥既然抬舉小弟,小弟豈敢有所推辭,只是多有僭越了。」
遠遠听得段思平一聲長笑,道︰「小兄弟,後會有期。」聲音漸杳。岳中影笑笑,轉身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