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床從帳營里走出來時,天已大亮。四周有很多士兵忙碌著,刈差說今天就起身回京,他們都在整理行軍物品。見到我,都恭敬地跟我打招呼,我依然是神護家臣的小兵裝束,卻獨佔了一個帳營休息,不知道刈差是如何跟他們解釋的我的尷尬身份。
「你看上去精神不錯。」刈差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我轉身,他穿了一身黑色的束腰祭司袍,穿插著金色的繡飾,陽光下頎長的身形顯得更加挺拔。一時間我的神思又開始恍惚,這個人是唐風,還是刈差?我定了定神,看到他臉上掛著悠閑的笑意。天哭術留下的瘟疫,鄭王術士身份的暴露,還有尚未正式露面的明日教,現在可不是刈差悠閑的時候,不過面對這麼一堆問題還能藏起心事露出一臉閑適的,恐怕也只有刈差了。
刈差看我不說話,只是看著他,笑說︰「這樣好的精神,可不像是半宿沒休息的樣子。」
「你派人監視我?」我語氣冰冷地問。
「你不要誤會。有幾個守哨的士兵看見你夜深的時候跑出了帳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為了你的安全,才向我報告的。」
我冷笑一聲︰「我現在不是很安全嗎?不知道我的去向是因為沒有跟蹤我,還是因為半途把我跟丟了?」
刈差听了我的話,眼中劃過一絲尷尬。
「如果不信任我,我隨時都可以離開。」我盯著刈差眼中一閃而逝的尷尬,並不常見刈差尷尬的樣子,忽然覺得很好玩。「因為睡不好,所以出來吹吹風。後來遇到了路南非。剛來這里的時候,我撿到了路南非花妖徒弟的寵物留下的一只鈴鐺,正好就把那鈴鐺還給了他。」
刈差听到路南非的名字,忙問︰「路南非?他在哪里?你為什麼不馬上告訴我?」
「告訴你然後讓你去抓他嗎?刈差,他是我的救命恩人。被你的人追殺的快死掉的時候,是路南非救了我。」我平靜地說,「現在他早就離開了,你是抓不到他的。」
刈差露出惱怒的神色,他強壓著怒意說︰「雨,他是你的救命恩人不錯。難道我對你的幫助就那麼不值一提嗎?」。
「如果你幫我是為了讓我感激讓我幫你抓住逃犯。那麼抱歉,我沒讓你的付出得到回報。」
刈差听到我的話,頓時冷靜下來︰「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路南非是個危險分子,我覺得你還是當心一點。」他說完,轉身離去。
我望著他有點落寞的背影,忍不住開口說︰「刈差,他說阻止我記起聖童的身份是為了保護我。是真的嗎?」。
刈差停了停腳步,苦笑了一聲,「我做的所有的事情的確是為了保護我要保護的人。但是,我不認識什麼聖童。」說完離開了。
我愣在原地。剛才刈差的笑讓我莫名難過起來,我從來沒有想過,刈差也會袒露出自己如此的悲傷。這到底是為什麼?或許答案就在我還沒有找回的那一部分記憶里。但是現在的我卻如同有某種感應,無比難過。
鄭王一行人,還有刈差帶來的人,再加上神護跟我,因為人數眾多,用來時的法術是不可能的了。並州的駐軍干脆派出了一支隊伍專門護送我們回去。刈差也說這樣正好體察一下路上的民情。因為通過這一段日子處理乙等難民跟瘟疫攜帶者,從傳染源上就阻止了瘟疫散播,疫情終于有所控制。但是災後重建的工作還是相當的艱巨,了解沿途的民情,對刈差來說十分必要。
收拾停當,我們就出發了。並州府甚至從差不多成了一片廢墟的城里給我們弄了幾輛規格很高的馬車。打頭的是神護的車,後面跟著鄭王,刈差的車在最後。
我坐在刈差的車里,呆呆地望著車外,一言不發。
「如果累了,你可以先休息一下。」可能是受不了車里沉悶的氣氛,刈差開口道。
「我不累。不想休息。」我盯著車外。一層層密視流在車窗上流動,但是視野卻非常好。外面雖然是一片蕭條之象,但是還算是平靜。破敗的房屋上不時掛著明日教的旗幟,顯得格外顯眼。這些旗幟,比我前幾天在並州城內看到的更多了一些。刈差也肯定是早就注意到了這一點。
「這個明日教的聲望好像越來越高了。你查過嗎?」。我側頭問道。
刈差還是一臉悠閑的笑意︰「恩,教主很神秘。正在查,還沒有結果。」
「這樣壯大發展下去,可能會影響到你在百姓中的威望吧」
「這個明日教只是靠著在疫情時救幾個人來提高聲望擴大影響,等疫情被控制住,自然也就沒什麼好發展的了。再說,只要對百姓有益,誰的聲望高一些又有什麼關系?」
听了後一句,我冷哼一聲,看了一眼刈差︰「得人心者得天下,我才不相信你對這件事毫不在意。何必說得這麼冠冕堂皇?」
刈差忍不住笑了一下,眯起眼楮看著我說︰「雨,其實你很聰明。」
我淡淡地說︰「我的聰明都是裝出來的,你的聰明才是真聰明。」
他听罷哈哈笑了幾聲。
我瞥了他一眼,繼續說︰「你笑什麼?而且楊荀已經承認自己是個術士,你一點也不擔心嗎?」。
「原來你這麼關心我。」他故作得意地說,然後又恢復了似笑非笑的神情,「放心吧如果連他都怕,我還怎麼做大祭司。」
「我沒有擔心你。」我面無表情地說。「只是在為自己以後打算而已。」
刈差收起笑意︰「我會一直保護你。就算是因為這個,我也會握緊手中的權力。」
「這個借口還真是感人。」我露出一絲譏諷的笑。面前的這個人,因為他的幫助,我一次又一次月兌險,也因為他的命令,奪走了暮紫嵐的生命。我想恨他,卻連恨的力氣都沒有。發現這一點的我,陷入了某種絕望中。
「這不是借口。」刈差有點認真地說,「其實,權力對于我本身來說,也談不上重要。我是祭司族的繼承人,生來就注定擁有最高的權力。不管是不是喜歡,反正總是要走在這條道路上。這樣一來,可能對權力的渴望反而少很多,反正最後總會得到它。」說完他自嘲一樣笑了笑,「但是我知道,我也有重要的東西去保護,那個至少不是你以為的權力。」
「是啊,你生來就擁有一切,根本就不會明白你眼中微賤的生命對一個人來講是多麼重要。才會毫不猶豫地下達處理乙等難民的命令,才能夠理智又殘忍地處理所有的事情。」我的聲音沒有任何波瀾,連悲傷的情緒都沒有。
「你最恨的是我,對嗎?雨。」
我沒有回答,低頭慘然一笑,目光游離在座椅墊垂下的流蘇。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恨你?如果恨你,為什麼一想到這一點就會覺得難過?我多麼想用仇恨的目光狠狠瞪著你,告訴你我永遠也不能原諒你可是我連眼中的恨意都無法聚焦起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懷著怎樣的心情面對你?我抹不掉暮紫嵐死去的陰影,但我更抹不掉那些雖然提心吊膽但是快樂幸福的過去。只可惜,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隊伍行進了已經多半天,每個人的臉上都有了倦意。這時,車隊忽然停了下來,前面吵吵嚷嚷的聲音傳了過來。刈差皺皺眉頭,對車外問道︰「出了什麼事?」
外面一個人回道︰「大人,是前面幾個災民攔住了隊伍。武威將軍已經在處理了,王爺也過去了。」
听到楊荀也過去了,刈差輕輕一挑眉,說︰「坐了許久,也乏了。正好下去活動一下。」說完撩開車門出去了。我也站起來,緊跟著他跳下車。
一個兵士引領著我們兩個走到車隊最前面。前面果然很熱鬧,已經聚集了一大群人。領著我們的人報了一聲︰「大祭司大人到。」
人群立刻安靜了不少,紛紛回過頭,給我們讓出一條路。鄭王跟神護正在那里,前面一排兵士緊張兮兮地戒備著站成一面人牆,個個劍拔弩張。另一側,是十幾個難民,衣衫襤褸,正跪在地上哭嚎不止。幾個女人懷里還抱著嬰兒,那些孩子的臉色十分差,瞳孔泛紅,好像是初期的瘟疫感染者。
一見到刈差過來了,那幾個人的哭聲更大了︰「大祭司代聖神護佑天下子民,求大祭司大人救救這幾個孩子吧」
楊荀似乎對刈差的到來並不在意,他冷冷地對那些兵士說︰「這些都是感染了瘟疫的人,早就應該處死了。你們還愣著干什麼?」
那些難民听到楊荀的話,哭道︰「明日教尚且能醫活病人,大祭司有神通,為何見死不救?都說萬民仰仗大祭司,難道連明日教都不如嗎?」。
楊荀看了刈差一眼,刈差一言不發,只是冷著臉,沒有陣魂,他也沒有辦法。楊荀的眼中露出得意之色。
神護過來輕聲說︰「大人,這里的事情就交給我吧。您還是回車里。」
刈差仍然沒有說話,只是盯著前面即將動手的士兵跟跪著的百姓,目光很可怕。楊荀在一旁見此,冷笑一聲,一副怡然之色,大有看熱鬧的姿態。
「等一下。」我的聲音突兀地響起,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看向我這里。我邁步向前,卻被刈差叫住︰「前面很危險。不要胡來。」
我微微一頓,接著向前走去,穿過所有人的目光,走過神護旁邊時,他小聲說︰「會被傳染的。」
「我的命大得很。」我徑直穿過前面的人牆。沒有人下令阻攔我,也沒有人阻攔我。我背對著眾人,面向那些難民,張開赤瞳。那些人看到我的樣子,忽然安靜下來,露出驚恐的神色。為首的男人指著我,「你……」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我走到抱著孩子的女人跟前,看了一眼那些嬰兒。果然只是初期,對我來說,並不是很難的事情。我伸出手指,將體內的天哭陣魂聚集在指尖,劃出一個簡單的追蹤符咒。這種符咒很基本,很容易進入人的體內,然後作為標記,施術的術士可以通過追蹤自己符咒的氣息來確定被施術者的位置。不過因為簡單也很容易被破除。我不需要追蹤,只需要它能帶著陣魂的氣息進入這些孩子的身體里。
我將畫好的符咒挨個點在嬰兒的額上,符咒發出的光一閃而過便消失了。那些病懨懨的孩子咳了幾下,幾縷只有術士之眼才能覺察的黑氣從他們嘴里噴出來。他們的眼楮立刻變回黑褐色。有幾個哇的一聲哭出了聲。那幾個女人看到孩子眼楮的變化之後便驚喜不已。抱著孩子不停地彎腰點頭︰「多謝多謝,多謝大人……」
我看了她們一眼,閉合赤瞳,走到有點目瞪口呆的男人跟前,淡淡地說︰「明日教可以做到的事情,這邊一樣可以完成。」
說完我轉身走回那排士兵的另一側,這邊的情景也差不多,鴉雀無聲,各種目光注視著我。經過鄭王楊荀,他陰冷地瞪著我,「想不到聖童竟然跟大祭司聯手了早知道當初就不該留你在這個世上。」
我冷笑一聲︰「不管我是否跟刈差聯手,以後你後悔的時候還多著呢」
楊荀一臉不屑地說︰「現在的聖童,也只能在嘴上威脅一下別人了吧」
「蠢貨才會只從表象去評估別人的實力。」我盯著楊荀的眼楮,「楊荀,看來我讓你得意得太久了,你實在是……太忘乎所以了」
楊荀的臉上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多年前跟聖童那一次接觸的回憶閃現出來,「我們本來可以成為最佳盟友的不是嗎?而現在,至于嗎?只不過死掉了一個暮紫嵐而已,你可是先殺了我府上五百個最好的殺手啊」
「不好意思,我的計算方式跟你不一樣。」我沒有再看他,邊說邊朝刈差那邊走過去,更何況,盟友這東西,我從來都不需要。
刈差看著我,沒有任何表情,沒有驚訝,沒有疑問,什麼都沒有。他只是說︰「你回車上等我。」
「這些人你打算怎麼辦?」
「你說什麼?」刈差的神情終于有了變化。
我饒有興致地看著刈差說︰「故意攔阻朝廷車輦,對大祭司口出大不敬的言論,帶著患病的孩子,有向朝廷命官散布瘟疫的意圖,這一條一條加起來,差不多也該是死罪了吧?怎麼,不處死他們?」
那些難民清清楚楚地听見了我的話,喊道︰「您在說些什麼您剛剛明明是在救我們啊您在說些什麼啊……」
「雖然你說得很有道理,但是,裁決權畢竟不在你的手里。這里很亂,你先回到車里,我處理完這里的事情就回去。」刈差說。
沒有理會身後的叫喊,我徑直向車隊最後面走去。
我一個人呆在刈差的馬車上,開始想象等一會兒他回來之後會發生的質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