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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幻真

數萬古里外,查爾斯魯緹從噩夢中驚醒。他的心怦怦跳動,快得仿佛要從胸腔蹦出來。亡靈之神西絲婭似乎把佔據他的夢鄉當作了一種興趣愛好,無論白天、黑夜,都會在查爾斯魯緹毫無防備地時候闖入。今天她橫陳著迷人的**,明天又有可能是駭人的骷髏。然而最常見的還是空虛的曠野中神秘的話語。

——你真正需要什麼?凡世間的一切都僅僅是泡影。青春會逝去,美麗會消散,帝國頃刻間就會變成一堆塵埃,權力和財富無不是過眼煙雲。只有死亡,才稱得上永恆。靠近我,擁抱我,我將與你融為一體。

——拒絕我,你會受到萬世的詛咒。你所看到的將枯萎,你所觸踫的將腐爛,你所擁抱的將化作虛無。我是亡靈之主,我是腐鴉的皇後,我的旨意就是你的命運。你無法抗拒命運,因為我是你命中的注定。

——來吧!來到我的身邊。崇拜我,愛慕我,我將還你偉大至聖的力量。大地在你我腳下顫抖,天空也失去顏色。萬物生靈匍匐拜倒在你我面前,任你予取予奪。你的雙眼既是日月星辰,你的呼吸就是狂風驟雨。你可以毀滅一切,你也可以重新創造一切。

時而誘惑,時而威脅,時而又是慷慨大度的恩賜。查爾斯魯緹的心中卻只有恐懼。他擔心總有一天會經受不住這輪番的轟炸。他會成為亡靈之神的一個追隨者,亦或是陷入終結的瘋狂,似乎就是遲早的區別。

僅僅是一個餐後的小歇,就被西絲婭霸佔了整整一個下午。他一模額頭,滿是豆大的汗珠,再看看衣襟,早已沾染汗漬。嘆了口氣,他從水壺里倒了杯水,猶豫了一下,又加了些維尼爾斯瑪茹送的瓊漿。兩三口,就把混了水的酒液灌了下去。嘴里干澀的味道終于消散了不少。

或許是自己的力量不斷強大,由此招致亡靈之神更多的注意了罷——查爾斯魯緹自嘲地想。這個月他已經進行的三場**師資格的初試,每場必勝。失敗者有提起加試一場的權利,但這三名選手沒有一個打算再次嘗試的。查爾斯魯緹的魔法技能精湛,技巧嫻熟,又有學自北地的各類詭異法術相助,很容易讓他的對手產生一種無法對敵的挫折感。即便如此,面對他的哥哥米南德,他還是不能輕言必勝。米南德也打了三場,兩勝一平。然而那次平手,其實是對方主動避戰,而米南德照顧對方名譽才自認戰平的。所以在法師行會內部有個意見,認為納迦斯家的兩位都有資格獲任**師。但一位謙謙君子,勝之有道;一位離經叛道,勝于機巧,上下之分一目了然。查爾斯魯緹听赫蜜斯提起這話題的時候只是一笑了之,但在心里已經下定讓這幫老朽之徒好好見識一下什麼叫‘勝于機巧’的決心。目標,當然是用自己的本事擊敗米南德。

‘你打不贏的。’西絲婭譏笑地低語。在夢中,她向查爾斯魯緹展示了種種他被米南德所敗,屈辱地乞求饒恕,最後遭到眾人嘲諷的場景。‘讓我幫助你,你可以像捏死一只臭蟲一樣擊潰他。不,踩死一只沒有腳的蛆蟲一樣,哈哈哈。’她放肆地大笑。查爾斯魯緹當然不會輕易相信這位陰險著稱的女神。不過,她的確展示了一種可能性,讓他躋身于偉**師之列的可能性。就像西絲婭能夠掌控所有的亡靈,他也能掌控另一種真實存在的恐怖——魔物。貝拉若斯(Berares)的蠍尾獅(Manticore),乃至終極的魔物焰龍,都帶給他巨大的震撼。西絲婭告訴他,桀驁不馴的、被神袛流放到異界的強大生物,也有可能屈服于另一個更強大的存在體。不,不是神。高高在上的神才不會在乎這些早就被拋棄了棋子呢!一個凡人,一位擁有足夠意志的魔法師?

查爾斯魯緹不是沒有動心。然而,與魔物的契約從來就是魔法界的一種禁忌。這可算不上對年輕一代修習法術的限制,而是因為迄今為止還沒有一位魔法師成功過,反倒犧牲了許多精英的性命。魔物既不可靠,也不可信。就算捕獲了,迫使其屈服了,但它們往往也會在控制者最虛弱的時候擺月兌束縛。而這些時候,卻又往往是試圖控制魔物的魔法師最需要幫助的時候。重獲自由的魔物不但不協助喂養它多年的魔法師,反而很可能反戈一擊加以報復。想必在發生多起事件後,不再會有法師會心甘情願地在自己身邊放上這麼一個潛在的‘危險品’了。

‘關鍵不是你為它做了什麼。’西絲婭隱晦地說。‘而是它能為你做些什麼。或者,呵呵呵,你能對它做些什麼。’她低笑著不再繼續下去,留給查爾斯魯緹許多遐想。

哎!查爾斯魯緹站起身。他注意到遮蔽血石的天鵝絨又像是被風掀起。血石的光澤依舊微弱不定,但石縫的脈絡間卻蓄積起更多暗紅,仿佛吸飽了血的螞蟥肚子似的。他突然有些反胃,連忙將天鵝絨布放回石頭上。血石帶給他無數的榮耀,把他從一個私生子、一個眾人都不看好的法師學徒,變成了一個人人敬畏的魔法師。可就像西絲婭的許諾都是附有條件的,血石會需要他付出什麼代價呢?它沒有說,查爾斯魯緹也沒有問。那個前世的‘黯’,會不會正躲在幕後,看著他所種下的種子生根、發芽,在查爾斯魯緹的心中盤踞長大?

啪啪啪啪。

一只蝴蝶輕柔地拍打著窗戶。查爾斯魯緹打開窗,蝴蝶立刻鑽進他的掌心,像卸去衣物般展開軀體。赫蜜斯最喜歡這樣的幻術了。僅僅是一封信,也能做的如此浪漫有趣。信上寥寥幾句——‘你介紹給我的女弟子克睿莎又學了個新把戲,她已經能控制火焰的力量了。哈薩尼茲似乎陷入一場奇怪的戀愛呢!對象還是他的一個遠房親戚。知道嗎,她才十七歲。很難想象罷。’重要的是‘晚上有空去我的屋子‘小敘片刻’嗎?我備了酒和茶點。’而在信的最後,‘哦,差點忘了,你下一場的對手決定了。該來的總會到來,他是納迦斯家族的寵兒、你的哥哥米南德。’

該來的總會到來——查爾斯魯緹冷冷地笑了。如往常一樣,他會去赫蜜斯那里,安撫她,再從她那里獲得更多的信息。克睿莎,或許還能喚起他的一絲關注,多半是因為圖拉克臨行前的叮囑。至于希拉睿婭,查爾斯魯緹覺得該是將她淡忘的時候了

維尼爾斯瑪茹的目光追隨著跳躍的光點由一處快速地轉移到另一處。她體內的哈提亞環(Hathia)驟然滑動,寒冰瞬間將光點處的水面凍結。

四周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還從未有人這麼使用哈提亞環法術。傳統概念中,精靈的法術吟唱時間長,但威力卻比人類的魔法大了幾倍。可是維尼爾斯瑪茹卻心隨轉,能在瞬間激發哈提亞的能量。

大司智,也是當下唯一修煉哈提亞環第七級的精靈巫師,庫蘇拉卡皺了皺眉。「維娜,你的動作太毛糙了。」

維尼爾斯瑪茹恭敬地道歉。

庫蘇拉卡的一名弟子再次轉動訓練用的煉金設備,將一束光線打到邁索睿恩的湖面上。光在水波上躍動,就像一個頑皮刁蠻的妖精。維尼爾斯瑪茹全神貫注地緊盯著光球,第一級、第二級、第三級、第四級第五級。在她的腦海中,每一層環都緊扣著另一層,快速地運轉著。當環與環之間盤面上隱秘的花紋相互融合,一個魔咒便赫然成形。這一次她等了更長的時間,卻也將里面本不屬于她這等級的圓盤激發了。

尖利的嘯叫聲中,一整片湖面凝結成半透明的固體。碩大的冰塊翻轉過來,激起半米高的水花,露出水面的部分儼然有一張桌子那麼大小。

一個剛過百歲的精靈嗤笑道︰「是冰錐,不是冰錘。這也太夸張些了罷!」

不過更多年齡長些的精靈卻陷入沉思。莫非是大司智給他心愛的徒弟開了小灶?維尼爾斯瑪茹晉升到第四級也沒多少時間,使用哈提亞環的技能怎麼到了如此地步?

維尼爾斯瑪茹也不是刻意炫耀。自從回到邁索睿恩,她在法術上的進步可謂一日千里。原本需要多年模索才能習得的技巧,現在就像上輩子就學過似的,轉念間就能掌握。而且她的哈提亞環就仿佛上了油,轉動的速度一天比一天快。如果她要刻意壓制,很可能就是里層的環都耐不住乏味自行轉動起來。別說第五級,六級,甚至內圈的第七個環,剛才也有些躍躍欲試的勢頭。這是怎麼了?難道與西絲婭神殿的遭遇有關?可無論是西絲婭本人,還是有部分被注入她體內的亡靈祭司卡蓮娜,都沒理由幫助她在精靈法術上的學業啊!

庫蘇拉卡嘆了口氣。「今天就到這里罷。‘輕歌曼舞’,你回去後仔細琢磨一下,這個法術到底應該怎麼使用。」他用了維尼爾斯瑪茹名字的人類意思,像是在嘲弄她的法術與人類法師的有些相似。

他帶了一干人等離開了湖邊的這片訓練場,留下維尼爾斯瑪茹一個委屈地呆著。維尼爾斯瑪茹默默回憶剛才的每個細節,卻並沒有找到任何違背以往訓練的地方。唯一的區別就是她對魔法的認知更為熟練,也更為透徹。太陽族精靈所自傲的哈提亞環法術,其實不過是透過嚴謹的咒語體系,將多種魔法能量鏈接起來,從而產生超乎尋常的效果。一旦看透這一點,一切就都變得非常簡單了。只要她的身體容量能夠撐得住,別說是七種組合,八種、九種也不稀奇。這樣的道理,她的同輩們,乃至睿智的導師庫蘇拉卡,似乎都沒有參透。他們還是依照傳統的步驟,先集中精神,然後編制繁復的法咒,一個一個順序排列起來,最後才是施展法術。事實上完全沒必要等到一切靜止下來才釋放能量。魔法原本就是不斷運動不斷變幻的,魔法的能量延著由低到高的曲線或快或慢地起伏。施法就是要動中取動。編入哈提亞環的各種能量波動,當它們的波峰相互疊加的那一點,也是法術效果最佳的時刻。

維尼爾斯瑪茹心中的哈提亞環滑動了一下,顯現出一個絕美的咒語鏈接。大塊的浮冰在湖水中上下起伏,隨後被一股看不到的力量提出水面,懸浮在空中。維尼爾斯瑪茹的下一個念頭變得很快,浮冰驟然間粉碎成數十萬片指甲大小的碎片,伴隨著玻璃碎裂的 啪聲。無數的碎冰掉落到水中,在陽光下呈現彩虹般的光澤。

在幻光中,維尼爾斯瑪茹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像。

邁索睿恩的湖水激蕩起來,精靈的城漂浮在空中。光輝的城如同高傲地女皇般,在陽光下顯露身軀。威武的士兵,老而彌堅的巫師,神聖不可侵犯的祭司,共同守衛著偉大的精靈之城。精靈們駕著輕巧的船只,張開絲綢編制的巨帆,或翱翔于天際,或停歇在邁索睿恩城神高塔的屋頂。忽然,所有的船一起升空,連綿的船帆遮天蔽日。邁索睿恩輕盈地挪動腳步,緩慢卻不可阻擋地前進。它向北方飛去,帶著它全部的子民和全部的榮耀。

遠方,一個披著不祥黑袍的法師矗立在邁索睿恩前行的道路上。他的手中拄著枯木制的法杖,散發出冷冷的灰色霧氣。隨著精靈和他們的城市的靠近,法師的身軀發生細微的顫動,仿佛不堪微風的吹拂。然而當飄浮的邁索睿恩飛抵他的頭頂時,他已抖得像發燒中打擺子似的了。他突然撕開長袍,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哀嚎。魔法,巨大的魔法力量由地下涌出;法杖吸收了所有的力量,在黑袍法師的控制下化作一團碩大黑霧襲向美麗的邁索睿恩。霎那間,生命在無焰的熱風暴中凋零,成百上千個擁有悠長壽命的精靈悲慘地死去;精靈的船如狂風中的蝴蝶折斷了翅膀,墜落到地面。不僅如此,黑霧中憑空冒出各種各樣凶殘的魔物,向邁索睿恩上的幸存者發起殘忍的襲擊。

「不。」維尼爾斯瑪茹低切地哭泣。所有美好的東西都將因一個人而毀滅,而這個人是

「維尼爾斯瑪茹,維尼爾斯瑪茹!女士,你沒事罷。」精靈焦急地呼喚驚醒了維尼爾斯瑪茹。她這才發現自己跪倒在湖邊,眼眶中充滿了淚水。一雙有力的手臂將她輕柔地扶起,維尼爾斯瑪茹擦干眼淚,這才發現是勇敢的哨兵阿尼肯托斯。

「怎麼了?有誰敢欺負你嗎?」阿尼肯托斯關切地問。

維尼爾斯瑪茹搖了搖頭。「阿尼肯托斯,我只是在顧影自憐罷了。」她強作歡笑地說。

阿尼肯托斯猶豫地說︰「我剛才,看到你使用魔法了。是不是高等精靈都能擁有這份力量?」

維尼爾斯瑪茹嘆了口氣。「出身高等級家族的精靈成年多半會修習魔法,或者是選擇神學。然而無論貴族還是平民,魔法幾乎可以說是我們精靈族的一種天賦。假如獲得機會,你的身上也可能發掘出某些能力也未可知呢。至于我剛才使用法術的方式,已經被大司智判定是不入流的那類了。」

「不入流?」阿尼肯托斯沒有看到最初的那幕,所以有些迷惑。「如果這還是不入流的,那麼什麼樣的才能入那位的法眼呢?我猜,他別是妒忌你罷。」

「別瞎說。」維尼爾斯瑪茹指責道。「庫蘇拉卡是我族中魔法技藝最杰出的一位,你不能單憑一己的猜測就貶低了他。他是我的恩師,我的長輩,又是我母親的好友。像他那樣的智者,怎麼可能會讓嫉妒這類低俗的情感進入他的頭腦。」

阿尼肯托斯見維尼爾斯瑪茹著惱,連忙向她認錯。不過維尼爾斯瑪茹看出他多半是為了她,而不是真得對庫蘇拉卡有什麼好感。

「如果庫蘇拉卡沒有委屈你,那你又為何淚盈盈的?」阿尼肯托斯還是不怎麼安心。

維尼爾斯瑪茹含糊地回答道︰「我做了個夢。」

「白天?在這里?」精靈從不做白日夢,而且對負面精神因素的抵御力也比人類高許多。維尼爾斯瑪茹的表現卻是極端的反常。

「不要再問了。」維尼爾斯瑪茹低聲道。阿尼肯托斯竟然立刻就听從了。

維尼爾斯瑪茹沉默半晌,這才說︰「阿尼肯托斯,如果哪一天,我所愛的及愛我的都遺棄我,你還會站在我身邊嗎?」

「當然,女士。就算所有人都與你敵對,都將他們的劍朝向你,我依舊會堅定地擋在你的面前。」

維尼爾斯瑪茹看著阿尼肯托斯一臉嚴肅的表情,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然而轉瞬間,她的笑意便消失在精美的臉龐。「哨兵,我會記得你的許諾。就算我錯了,就算我辜負了所有人的希望,就算連神袛都拋棄了我,我還會指望你的支持。然而,如果連你也。」

「就算至高無上的奧迪尼斯神親自下旨意,我不會背棄你的。」阿尼肯托斯再次重申自己的誓言。

「我知道,我知道的。」維尼爾斯瑪茹喃喃道。因為她在幻景中看到了未來,阿尼肯托斯將是她最後的屏障。可悲的是,阿尼肯托斯所期望的,她永遠也無法給他。除了榮譽、權力、超乎尋常的力量外,她什麼也無法給他。

維尼爾斯瑪茹站起身。

她並不知道幻夢中所預示的將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出于什麼目的而發生。但她明白,這就是她的命運。這命運將無可挽回地改變她身邊的精靈和人類,乃至許許多多現在都不知道她的名字的人的未來。當然,也有可能僅僅是一個虛幻的夢,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幻想。可她還能拒絕這個命運多久?如果像阿尼肯托斯那樣的精靈知道透過她還有這樣一種可能存在,他們還能忍耐多久?

不會有多久了?維尼爾斯瑪茹心想。那個時間將以一個人類的壽命為計。雖然對精靈而言,那不過是生命中短暫的一次偶遇而已。

活著的在做夢,亡者也會做夢。只不過人類和精靈多半夢到未來,而亡者只會夢到自己的過去。

末日騎士也在做夢。

他的城,巍峨地聳立在阿達尼亞(Arpotania)的中部。拉彌爾(Ra?Mihr)的後裔,那個搗毀了亡靈女祭司迪麗婭的神殿的年輕人所見過的亡靈之城,不過是一個前進基地罷了。末日騎士的城,位于舊烏爾國的領地,曾經美麗的銀湖邊。只不過城不再是原來的城,湖水也不再是原來的湖水。怎麼說呢?早就沒了清澈的水,剩下的唯有混沌的泥澤以及腐爛、發脹的尸體殘骸。他還是把城建在這里,建在前世所熟悉的氣息最濃厚的地方。

他夢到了赫薩比斯,一個雖然寒冷日多卻始終充滿生機的國度。他夢到了一位年輕有為的將軍,性格豪爽,作戰果斷,亦深得部下的信任。他的兄長對他委以重任,把整個國家將近一半的兵力授予他管理。他的威名足以震懾眼前的敵人,他的力量足以將魔龍置于掌控之下,他的魅力能讓所有看到他的女人為之瘋狂。然而他所擁有的一切卻無力抵御陰謀和詭計所編織的羅網。一個女人闖入他和他皇兄的生活,隨之而來的是連神都敢藐視的黑暗勢力。權力、財富、個人的野心,像水泡般一個又一個涌入他的內心。漸漸地,他沉溺于自己的**之中無法自拔。他犯下了背義的罪行,他犯下的覬覦的罪行,他犯下了屠殺無辜的罪行。和平的村莊變成了血海,富庶的田野變成了墳場,他殺了男人、女人和他們的孩子,他將房屋村舍燒成灰燼。最後,他的劍刺穿了祭司的身體,將她的尸體封印在祭壇上。

穆西烏斯,謀殺圖墨吐斯神的祭司西絲婭的凶手,卻也是鑄造亡靈之神寶座的最後一個靈魂。當弒神者悔恨的眼淚復活西絲婭的時刻,就注定了穆西烏斯成為末日騎士的諷刺的命運。這世間再沒有比他更強大的生物。能與他匹敵的,除了西絲婭的侍女外,或許就只有獸人的保護者律了。亡靈祭司和他處于同一陣營。而律,作為弒神者伙伴就足以讓她束手束腳的了。如果有必要,他可以輕松地攻入人類自以為牢不可破的尤發索城隘,讓死亡和殺戮降臨到數十萬生靈的頭上。他的漆黑身影後,成百上千個亡靈領主期待著為他帶來更多的祭品;他的枯槁軍旗下,無數的骷髏傀儡隨時等待著為他發起必死無疑的沖鋒。

然而現在的他再找不到昔日的激動和興奮,甚至聞不見帶著刺激感的血腥味道。行走在尸橫遍野的戰場上,他所看到的只有腐爛的肉塊和混了泥沙的血漿,受害者的殘骸帶給他的只剩下苦澀的寂寥。殺死的越多,他的心和感知就剩下越少。亡靈之神的復仇確實狠毒!永恆的生命加上無可匹敵的力量,實際上不過是腐蝕靈魂的慢性毒藥。遲早有一天,他會徹底變成一具行尸走肉,一具以西絲婭之名行殺戮之道的工具。然而在此之前,他只得默默忍受昔日生活的記憶一點一點消失的痛苦。

惟有在夢里,他才能回憶起曾經溫暖過他的事物。他夢到了母親,帶著慈愛的笑容,完全沒有此後的貪婪和陰險;他夢到了哥哥,那麼年輕而自信,把一切困苦都不放在心上;他夢到了年邁而忠誠的將軍,勤懇地駐守著領地。他夢到了噴吐出硫磺氣息的龍,以及騎在龍身上翱翔天際的喜悅。他夢到了追隨他的拉彌爾,以及另一個身材窈窕的女子。他也夢到了戰爭和背叛,夢到了因迷信而瘋狂的信徒,夢到了導致毀滅的根源。誰能想到一個女人能帶來如此巨大的破壞?誰能想到隱藏于人體下的黑暗和罪惡?那些非自然的東西,那些褻瀆神聖的怪物,帶著玫瑰般誘人的喘息。

「你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恐怖嗎?你知道什麼是連神都不忍側目的罪行嗎?讓我來告訴你。」輕柔的話語間,殘缺的尸體由血池中站起,睜開早已浮起白靄的眼楮,冰冷的雙手執拗地想要攫取生者的血肉。頃刻間,最勇敢的戰士嚇得冷汗直流,次者丟下武器屁滾尿流地癱軟在遞上;駿馬噓噓地悲鳴,仿佛預料到了它們的命運;就連凶狠的魔龍,都為這一刻的寒氣而不自禁地顫抖。接踵而來的,穆西烏斯已然記不清。殺或被殺,似乎就是一連串的惡性循環。死人自然是越殺越多的,那麼最後一定是他本人也變成了死人。或許可以認為,就是他的劍造成一位舊神的隕落,一位新神的誕生,也為奧迪尼斯的陣營增加了一張新的面孔——冷酷而令人恐懼的面孔。

「穆西烏斯,腐鴉之後有新的旨意了。」

雖然末日騎士在做夢,但他依舊能感知到西絲婭眼下最寵愛的侍女迪麗婭帶著一群手下走進了他的宮殿。這些亡靈祭司從來就是那麼我行我素,就仿佛他這位座擁千軍萬馬的首領僅僅是一個普通的奴僕似的。如果有必要,他一個人就可以把追隨迪麗婭的那幫祭司、輔祭,甚至包括自以為是的大巫妖帕拉赫爾(Palahore),都變成一堆堆發臭的塵埃。這或許會惹迪麗婭不高興,那也等于讓亡靈之神覺得受了侮辱,但無論如何這位神是不會為了這麼件小事而讓首席末日騎士安息的。西絲婭寧願留著他,讓他活著受罪。

「她還想讓我干點什麼?」末日騎士嘶啞的嗓音像兩把銼刀相互摩擦般讓其他人的耳朵難以忍受。

迪麗婭身後的祭司中確有幾個露出憤憤的神情——不就是個末日騎士嘛!竟然敢用這種語氣提到賜予永恆的女神。但帕拉赫爾之類深知其中利害的卻不動聲色,听著自己的主子與末日騎士對話。大巫妖甚至還向後縮了縮,讓一個缺乏經驗的輔祭擋在他前面,看起來好像他自認卑微似的。

「收割的日子快到了。」迪麗婭平靜地說︰「我主希望你收攢足夠的兵力,待她一聲令下就攻入人類的領地。」

末日騎士冷冷地回答。「只要她願意,我現在就可以打進米索美婭去。」

「不,不是現在。」亡靈祭司擺了擺手。

「那就是繼續等待嘍?」末日騎士冷漠的語氣中竟然透出一絲嘲諷的意味。「反正已經等了一千多了,也不在乎再等個一千年。我主的愛人可是很會玩捉迷藏的。」

亡靈祭司笑了笑。「這一次她可逃不掉了。腐鴉之後親自給她加的標記,甚至把卡蓮娜都給搭上了。我想要不了多久,我主就會用到你的力量。」

「我的力量?為了那個所謂的標記,我可是剛損失一名親信。我有點懷疑,你和我主是不是把我派出去的霍爾米茲德當成試驗品了?」

「一個保護措施而已。」這算是亡靈祭司正式承認了。

末日騎士轉眼間就把那個被維尼斯爾瑪茹殺死的手下丟到了腦後。「你確定是那個精靈?」他問。

「她只是個容器。」亡靈祭司回答道。「有了容器,其他的就會飛蛾撲火般被吸引過去。」

「那麼是那個魔法師?」

亡靈祭司依舊搖頭。「他只是無數碎片中的一個。」

「不會是拉彌爾的後裔罷。」末日騎士不屑地說。「他就剩下點迷惑人的力量保護他自己了。」

「別瞎猜了,做好你自己的事。」亡靈祭司有點惱怒地斥責道。

末日騎士冷哼道︰「恐怕連你也弄不清楚吧!」

迪麗婭的眼神驟然變得冰冷。她的手伸入袍下,握住經亡靈之神加持的釘頭槌。末日騎士的手有意無意地搭上腰側的湮滅之劍。兩人的對話突然出現冷場,其余的人雖然不知道原因,卻感覺到透體的壓迫感,即便是已經死過一次的身體也有些承受不住。

迪麗婭首先放棄了打一仗的念頭。不是因為害怕,她相信亡靈之神最後一定會站在她這邊,徹底擊敗末日騎士穆西烏斯。不過這麼一來,復活他至少要花費掉二、三十年,重新建立以末日騎士為核心的軍事勢力又要花上五十多年。一來一去,誤了亡靈之神的大事,她的麻煩可就大了。

「你最好收斂一點。一旦我主與她的愛人合二為一,你的利用價值就少了許多了。到那時,我和她可就不會那麼容忍你了。」

末日騎士冷笑道:「我當然比不上你啦。你會變得更受人畏懼,擁有更多追隨者。而我呢?她會變本加厲地折磨我,把我變成更听話的傀儡。強大的我主必不可免地會與另一位神袛起沖突,她還會需要一條咬人更狠的狗的。呵呵,深究起來,我們哪一個又不是西絲婭的狗呢?」

「你知道就好。」迪麗婭的嘴角抽動了幾下,發狠地說。扭過頭,她帶著其余人離開了這間寬闊而昏暗的宮殿。

穆西烏斯的住所又恢復了死一般的平靜。同為最貼近亡靈之神的首席亡靈祭司迪麗婭才能感覺到此間危機四伏。別看她帶了一干足以抵得上人類一整個軍團的隨侍,然而這里的牆壁、地板、立柱,乃至屋頂,無不隱藏著忠實于穆西烏斯的亡靈。僅因為這位代表黑黯勢力的首領厭惡了吵雜和紛擾,它們才刻意收斂聲息。真得開打,這些海量的炮灰就夠亡靈祭司們付出沉重的代價。末日騎士——西絲婭所起的名字一點都不錯。穆西烏斯只有在世界的末日才能得到最終的解月兌。為了盡快實現那個目標,他已經準備了足足一千年。

千年之前的夢,如此遙遠,腦海中的情景漸漸模糊。世界的末日,或許還有更多的千年將要度過。即便是為了縮短這漫長苦難的一天,不,即便是一個小時,他也會去征服、去殺戮。愚蠢的人類,與一千年之前的他一樣,盲目地相信自身的力量。而當他們遇上完全超乎常理的存在,就只剩下歇斯底里的恐懼和自暴自棄的墮落。一千年的時間足以改變許多東西。對于活著的他曾經竭力保存下的一點血脈,死了的他將非常高興地將其湮滅。只要這能讓他再做一個真實的夢,即使是結局悲慘的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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