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間,潛小麥有些惘然,這世間,到底怎樣才算緣深?
她和阿熙讀書時三年同窗同寢室,畢業後又是八年同城同悲喜。佛家的要求再嚴苛不過了,都說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換得今生的擦肩而過。即便是按照這個算法,她也敢打包票,她和阿熙患難與共累積的緣分足夠她們今生打上一千次的照面。
可是該死的,阿熙怎麼就是不出現呢?
現在,吃香的,喝辣的,穿金的,戴銀的,她統統都可以給阿熙奉上了,可阿熙怎麼就跟她尋尋覓覓躲貓貓了呢?
倒是眼前這個和阿熙姓名同音的美人痣小姐葉兮,跟她匆匆有了幾次照面。這樣算起來,她們之間又該是怎樣的一種緣份啊。
警察阿姨坐在了上首處,指了指位置,示意潛小麥在葉兮的正對面坐下。
趁著警察們開啟電腦、打開記事本握筆凝思的檔兒,潛小麥低聲沖著對面低眉垂眼的葉兮打了聲招呼︰「我不知道是你呢,剛剛才知道你的名字。」
葉兮聞聲抬頭看過來,臉色蒼白,雙眼是顯而易見的浮腫,也不知道是哭的,還是睡眠不足操心疲累使然。一個人孤伶伶地硬撐著,看得人不由自主地心酸。
葉兮嘴唇微微歙動幾下,似有千言萬語,終究只是低低說了聲︰「麻煩你了。」
潛小麥對她的回答有些意外,眼前這個低眉垂眼一副逆來順受模樣的女子,跟從前那個脾氣暴躁、稍不如意就出言不馴的美人痣小姐真的是一個人嗎?忙道︰「不麻煩的。」
對這個女子,她有太多的疑惑,只是此地顯然不是談心解惑的好場所。見警察們沒有出言阻止,便又趕忙問了一句︰「你听力不好嗎?我感覺你的回答都挺正確吻合的。不明說的話,我以前都沒發覺呢。」
葉兮聞言微微頷首,說︰「本身能听到一些,也學了唇語。」
原來如此想起以前對話的情況,具體內容已經模糊忘記,那絲怪異感卻還是隱約記得的。貌似從後面喊叫她,都沒有得到過回應,好像在嘈雜的地方對話,她就會變得吱吱唔唔避而不談,當時覺得這個女子如此高傲沒禮貌,真是可惜了一副好相貌。現在想來,真真是冤枉她了。
如此種種癥狀結合在一起,潛小麥已經隱隱得出了判斷。再問一次只不過是為了確定。
「你的情況,可是神經性耳聾?」
葉兮看了看她,垂眉不語,再次微微頷首。
答案得到確定,潛小麥無聲嘆息。她真的不是故意去揭葉兮傷疤的,這個傷疤有多疼,沒有人比她更清楚。貌似可以听到部分的聲音,要比其他聾人來得幸運,事實上卻是神經問題最最棘手,目前的醫療水平再沒有了治愈的可能。
對于這個問題,時刻注意著她們互動情況的警察阿姨,看在眼里也有些疑惑。問潛小麥說︰「不打手語,你說的,她都能听見啊?」
潛小麥回道︰「應該是的。相較而言,葉兮的情況算是不錯的。她還保留著部分听力,又會讀唇語,在安靜的室內面對面交流應該沒有問題。需要注意的是,要耐心保持她的情緒穩定,句子盡可能簡潔,語速也盡可能放輕緩些。」
警察阿姨點頭應下了。
筆錄調查進行得很順利。為了謹慎起見,警察阿姨還是讓潛小麥把所有的問話都手語翻譯了一遍。潛小麥遵從,也故意悄悄將動作放緩,只為多替葉兮爭取一點思考的時間。
三個多小時的對答中,事情的輪廓開始慢慢呈現。
這個女子,雖然從小深受听力的困擾,但有了父母無微不至的關愛保護,她的童年純真幸福得可以媲美童話里的公主。即便是父母雙逝後,金錢物質也是從來不虞匱乏的。稍稍長了年紀,就去了省城最好的中學讀書,還重金聘請了優秀的特教老師專門輔導課業。經過不懈的努力,上半年終于如願從某所著名的美術設計學院畢業了。
回到故里,剛剛開始工作,便發現父母創下的公司早已經資不抵債。不是不想挽救,而是事到臨頭發現自己一無用處,真的無能為力。
屋漏偏逢陰雨天。元旦的時候,因為某些意見分歧,最親的舅舅也大發雷霆離開了公司。消息傳開,每天都有凶神惡煞的人上門逼債。漸漸地,就演變成了現在的樣子。
警察阿姨問︰「AA公司目前總共集資了多少人民幣?」
葉兮答︰「七千萬。」
「利息怎麼支付?」
「一毛一。」
警察阿姨又問︰「AA公司目前總共拖欠員工工資多少人民幣?」
葉兮答︰「378萬。」
筆錄進行到這里,除了葉兮,在場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氣。
這個數額,還不夠真正集資案的零頭。與其說是集資,不如說是銀行貸款供不應求之下的民企自行籌款。
這種情況在華陽很普遍。做生意的人,誰不需要偶爾借貸調個頭寸。遇上生意不好的流年,一時周轉不過來,也是稍後利滾利補上就是了。民企發展不容易,只要不是重大的非法案件,相關部門都會酌情從輕發落。
是以,警察阿姨現在想的不是如何水落石出查明真相讓葉兮鋃鐺入獄,反而很苦惱該如何讓這個無依無靠的孤女從公安局走出去。
畢竟,外面那些等著索要工資和本金利息的人,都需要她親自處理。她在這里呆得越久,外面就越是人心惶惶。
昨天晚上,已經有把全部養老金投入AA公司集資的老太太哭天喊地,爬上頂樓嚷嚷著要跳樓。今天早晨,更有一對抵押了房產、貸款參加AA公司集資賺利息差額的中年夫婦,因為手頭經濟緊張還不上銀行貸款,而鬧上了民政局離婚辦理處。
幸好,兩起事件都被及時勸阻了。
這個案件雖然不大,但處在年關時節,急紅了眼的人們萬一真的鬧出點額外事情,那公安局就別想安生了。
警察阿姨頭痛︰「公司目前還有余款支付拖欠的工資和利息嗎?」。
「沒有。」
警察阿姨猶不死心︰「那先付部分呢?好歹總要讓打工的人拿點工資回家過年吧。」
「沒有。」
「公司鞋子賣出去,帳本上有沒有未收回的款子?」
「沒有。」
「那有沒有親戚朋友可以幫你稍微周轉一下的?」
「沒有。」
警察阿姨蹙眉︰「怎麼會沒有呢?你舅舅都跑來四五趟了。吵架歸吵架,親人哪有隔夜仇的。你現在出了事,你舅舅終歸會幫著你解決的。還是見一面,好好談談吧?……」
警察阿姨苦口婆心,奈何葉兮油鹽不進,一路「沒有」兩個字到底。說到後來,干脆又是一副垂眉不語的樣子。
警察阿姨唱了一陣子單簧,也沒辦法了。嘆息著說︰「葉兮,你知道後果嗎?這個事情若是得不到妥善解決,AA公司就要進入破產程序了。」
「我知道。」葉兮終于說了「沒有」以外的字。
三個警察面面相覷,在經偵科工作,他們什麼樣的老板沒見過。但只要進了這扇門,哪個不是點頭哈腰好話說盡的。像葉兮這樣對自己公司破產表現得不痛不癢的,還真是破天荒頭一次見到。
潛小麥一直在默默打著手勢,看到此情此景,暗暗替葉兮慶幸。警察阿姨這哪是在執行公務,分明是循循善誘把她當成自己女兒來教了。
時間滴答而過,案件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進展,警察阿姨只得宣布筆錄暫時結束。
兩位年輕警察埋頭校對筆錄、打印文檔。
三人坐等簽字的時候,警察阿姨惟恐小姑娘年紀輕輕不知道利害,又苦口婆心了一回︰「葉兮,時間不等人,這件事情你必須趕緊和你舅舅想辦法。想不出解決辦法,一旦正式進入破產程序,就沒有轉寰的余地了。」
葉兮臉上的表情略微陰寒了幾分,一雙浮腫的眼楮黯淡無光,怔怔注視著正對面打手勢的潛小麥。等到手勢告一段落,她緩緩開了口,問︰「可以請你幫我一個忙嗎?」。
「什麼事?你說吧。」
葉兮有些意外,現在的親朋都避她如瘟疫,沒想到她會答應得這麼干脆。心里盡管已經打過千百次月復稿,臨到頭,一時竟還是不知該從何處說起。便問︰「孩子們在上海,手術進行得怎麼樣了?」
潛小麥答︰「謝謝你的關心,一切都很好。助听器已經調試佩戴上了,曹山和周燕兒的人工耳蝸手術也很成功。」
看來是個有心人。「可愛的你」並沒有對外說明孩子們去上海的事情,這個消息肯定是她自己從別處打听到的。
葉兮抿唇︰「希望後期康復一切都順利。」頓了一下,又說︰「我也想替他們做點事情。」
房內所有人默然。她自己現在都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還怎麼替別人做點事情呢。不過,倒也沒有人開口打斷她的思緒。
葉兮說︰「畢業回到華陽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覺得自己是個廢物。直到有一天百無聊賴在街上逛蕩,發現了‘可愛的你’。隨著深入的了解,我深深覺得,這也是我想做的、我能做的、而且能夠做好的事情。」
「公司現在回天無力。與其被拍賣,被別人收購,我還不如讓給你。廠房和宿舍雖然簡陋,但勝在寬敞,能容納更多的孩子學習。最重要的是,位置得天獨厚,毗鄰月湖和華陽山,是孩子們最好的繪畫寫生基地了。」
潛小麥怎麼都沒料到葉兮會有這種想法。恐怕,這才是請她來的真正目的吧。斟酌了一下,道︰「這需要很多資金,不是我一個打工的人能承擔的。」
葉兮倒也干脆︰「只要你替我把債務償還了。公司所有的東西,我都分你一半。」
三個警察再次面面相覷。這AA公司的老板到底是怎樣的一朵奇葩啊,對方都還沒有開始講價,她就急著趕著主動把公司奉上了。
潛小麥對AA公司的具體情況一無所知,但從警察們微微流露出來的驚訝表情可以看出,這應該是個味道不錯的餡餅。只是,她的胃口很小,冒然不會去吃這種無緣無故從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稍作思考,說︰「此事關系重大,我需要跟家人商量一下。這期間,你也跟親朋多作溝通。人多主意多,說不定會想出更好的解決方法。」
葉兮輕輕點頭表示會考慮,然後便是黯然垂眸,喃喃說起了毫不相關的事情。
「昨天晚上,我在鐵屋子里夢到了久違的爸爸媽媽。他們穿著古代人繡紋精美的華服緩步走來,金冠束發,步搖擺動,靜靜看著我微笑。」
「我無盡地想念,仿佛隔了一萬年那麼長久,撲過去抱著媽媽嚎啕大哭。我說對不起,沒有守護好他們辛苦創下的公司。媽媽抱著我,溫柔地說沒關系。爸爸還像小時候一樣,用他厚實的手掌輕輕模了模我的臉頰。那懷抱和掌心里的溫暖,醒來後,我依然感覺到周身有一股熱氣縈繞。」
「所以,我現在決定這樣處理公司,爸爸媽媽想來應該不會責怪的。他們在世的時候,每年也都匿名給聾啞學校捐款。如果說我有什麼奢望,那就是希望AA的名稱能取代‘可愛的你’繼續流傳下去。AA制鞋公司不在了,就換成AA慈善機構、AA美術培訓班。這樣的話,相信爸爸媽媽地下有知,也會喜聞樂見的。」
一室寂靜里,葉兮面無表情,說話的聲音低微,語氣很緩,若不是那顆突然砸落手背的晶瑩水珠泄漏了她的偽裝,所有人都會誤會這個姑娘有著一副鐵石心腸。
警察們听了,自然不會相信這種虛幻的夢境,卻也是不無動容。
寒冷凍人的冬夜里,賣火柴的小女孩卑微地乞求著一點食物、一點溫暖。穿越不同的時空,眼前的葉兮何其相似。鐵屋子里,她乞求的只是父親寵愛的一次撫模、母親溫暖的一個懷抱。可是,這麼簡單這麼卑微的渴望,隔了陰陽,今生卻是再再沒有了可能。
不是所有的孤女,都能踫到長腿叔叔;不是所有的灰姑娘,都能遇見王子。
沒有父母的十個年頭里,葉兮遭遇了多少人間冷暖,才變得如今這般心灰意冷、脾氣糟糕?身陷絕境,能想到、能請到的援手,只是一個匆匆有過數面之緣的熟悉陌生人?
都說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能與人道不過二三。可是即便是這二三,說出口之前,都還得仔細考量琢磨。看著對面抿唇不語、倔強挺直了背的葉兮,潛小麥瞬間恍惚,仿佛看到了前世那個卑微的有苦常常說不得的自己。一聲「阿兮」叫出口,已是喉頭哽咽。
「阿兮,不管過程有多難,請你為我和孩子們堅持。對我們來說,你既懂唇語,又懂手語,還會畫畫,是這個世間不可多得的寶物。」
正對面,葉兮掩去淚光,無力地苦笑著扯了扯唇︰「寶物麼?」似嘲似諷。有生以來,除了父母,還是第一次有人這麼安慰她。
仿佛能看透她此刻的內心想法,潛小麥顧不得逾矩,探過身去輕輕握住她冰涼的手,一字一句鄭重強調說︰「是的,阿兮,你是世間不可多得的寶物。」
「優秀的特教老師可以重金聘請,懂孩子們的人卻是可遇不可求。以前,我總是不明白,民間的傳說里神仙犯了錯,玉帝為什麼總是千篇一律把他們貶入凡間受苦受累。後來,我想了很久才明白,原來,只有真正懂得疾苦的神仙,才會打心底里慈悲為懷。」
「所以說,阿兮,你經歷的萬千苦難,其實也是一筆財富。你知道那有多痛,你會以自己為鑒,真正憂孩子們之憂,去關心關愛他們的需求。能拜你為師,是‘可愛的你’所有孩子的幸運。」
葉兮听完之後,好一陣子垂頭不語。末了,她的眼睫輕顫,復又抬頭說︰「能被潛小姐這麼看重,何其不是我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