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好夢到天明。
鬧鐘滴滴響起的時候,潛小麥雲里霧里不滿地蠕動了子。旁邊,有精壯的胳膊伸出,隨後鬧鐘聲便戛然而止了。
意識漸漸回攏,被子一陣輕微掀動,有胳膊纏上了她的腰際。隨之,臉頰貼上了一片精壯溫熱的胸膛,熟悉的淡淡薄荷味兒頓時彌漫她的感官。
當下無奈又好氣,這個無賴,昨晚她撐不住瞌睡沒精力趕他走,他就又賴著不回去了。
最近總是覺得困,好像睡不夠似的。腦袋混混沌沌,似有千斤重物壓著,拼盡全身力氣,也只是強撐開眼皮瞟了眼窗戶。隔著一層棉布窗簾,看上去已是朦朧的微熹。該起床了
仿佛洞悉她的想法,枕邊的人手腳並用,把她整個身子緊緊箍住了,說︰「還早,再睡會兒。」他的聲音有些沙啞,飄忽得很,仿佛在說夢話。
陰冷的冬天早晨,沒有什麼比這句話更讓潛小麥喜歡了。可漸漸回攏的理智告訴她,她現在沒有多余的時間可以浪費。素手無力地推了推他赤著的胸膛,幾近無聲地喃語︰「東方明矣,該起床了。」
這麼一說,算是叫他松手,更是對著再次昏昏欲睡的自己做思想工作。
彭辰耳尖地听清楚了,腦際靈光一閃,突然想起《詩經》里的某個片斷,嘴角抑制不住微微翹起。非但不松手,反而翻過身來把她箍得更緊了。閉著眼楮,在她的脖頸親昵地磨蹭︰「匪東方則明,月出之光……」
零距離的聲音呵著熱氣,清晰傳入她的耳內。感受著他心髒強而有力的跳動,被子下,潛小麥有一瞬間的臉紅。她當然知道這篇文章的下一句是什麼(蟲飛薨薨,甘與子同夢),抓住他不斷使壞的手,連忙出聲阻止打岔了說︰「相公,你好文采。」
「呵呵,多謝娘子夸獎。」彭辰厚著臉皮照單全收,自動忽略她話里若有苦無的打趣譏笑。
果然,即便是閉著眼楮,潛小麥也滾動眼珠表示了下內心的鄙夷。這個傻蛋,還真當是夸他啊。也不想想,華陽城都陰雨連綿半個多月了,哪里來的「月出之光」。
「你夜里做夢了?」
「嗯?」不知他為何突然這麼天外來詞一句。
「凌晨…多的時候,你突然咯咯笑起來,嚇我一跳。」
「天啊真的?」潛小麥猛地抬頭,這下子,所有的瞌睡蟲都跑光了。
「當然是真的,足足笑了兩分鐘。一會兒像老鼠呲著牙齒吱吱叫,一會兒像卡通片里的巫婆砸巴著嘴念咒語……」
切潛小麥不齒,他就不能體貼點善意地撒個小謊,說她笑得像蒙娜麗莎那樣優雅迷幻麼。
還沒等彭辰取笑完,胸口就先重重挨了幾記小貓似的抓撓。潛小麥一邊施暴,一邊蹙眉思忖︰「應該不至于那麼恐怖吧,她夜里做的貌似是很開心的夢啊。可是,如果這是真的,那她以後是再也不敢在外留宿了……」
見她秀眉微蹙陷入沉思,彭辰絕倒,還真被他蒙準了。于是抓著她的手好奇地問︰「是什麼夢?夢里有沒有我?」最好別是開心地欺負他喝粥,否則有她好看的。郁悶啊,是不是先愛上的就注定要吃虧,他現在是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一定是好夢。」潛小麥可不知道他肚里的小九九,甩甩頭,堅定堅決地認為。可是悲催的,就這麼輕輕一甩,把明明感覺印象深刻的夢,莫名甩成了鏡花水月。
然後,地毯式搜索了大半天,也只是依稀仿佛一片朦朧了。
夢里陽光燦爛,「華城佳苑」的小高層前突然長出了一棵亭亭玉立的小樹。光合作用下,小樹很神奇地開始抽枝拔節,沒一會兒功夫,就「噌噌」長成了參天大樹。枝干粗壯,綠葉繁茂,高度恰恰好跟他們家的窗台齊平。早晨起來,她打開滑動門出去陽台,滿目都是清新怡人的綠,還有一只毛色鮮亮帶長尾巴的小鳥飛過來,圍繞著她嘰嘰喳喳飛旋跳舞,頓時便歡樂得不得了了。
彭辰很不給面子,一邊听一邊哈哈大笑︰「你夢里的那棵樹,到底喂了什麼化肥,長得也忒快了吧。咱家在19樓,19樓啊……」
潛小麥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惱羞成怒︰「不行啊?少見多怪,沒看過《西游記》,也該听說過指水為油、點石成金啊?」臭家伙,一點玄幻細胞都沒有。還笑得這麼大聲,以後再不跟他說了。
兩人醒了個大早,但出門時還是有些晚了。
在月湖畔的十字路口分了手,潛小麥沿湖濱大道向「可愛的你」走去,彭辰則緩緩跟在車流後面出了城,然後疾速向溫州方向奔馳。
大清早的,街上已經變得熙熙攘攘。今天是機關事業單位正式開始調休放假的日子,一夜之間,華陽街頭冒出了N多外地返家、觀光的車輛。街道兩旁的店家燈光璀璨,營銷活動層出不窮,映著高高掛起的紅燈籠,到處已是喜氣洋洋一片。
天空灰蒙蒙的,很久沒見著陽光了,整個城市籠罩在時斷時續的冬雨中,還是陰冷得厲害。可這一點都沒影響市民過節的心情,也一點都不妨礙店家發財做生意。
隔著大片大片的透明玻璃,「新彭記」騰騰的飯菜香味氤氳在寒冷的冬日顯得格外誘人。環顧了一圈大廳冒起的團團熱氣,沈周聳聳肩夸張地吸了口氣,開玩笑地說︰「這飄的不是飯菜香,這飄的是錢的味道啊。」
同樣受益于天氣的還有「艾薇爾」。在會計室盯著電腦屏幕不斷噌噌往上變化的銷售金額,南浩然的嘴角朝上稍稍一勾,跟在他身後的南薇薇頓時覺得世界暖陽普照。
一片忙碌中,所有的人都按著「老規矩」加班,開開心心計算著即將到手的翻倍工資和獎金,潛小麥第一個吃螃蟹,遞出了請假條。在南浩然的冷眼里,又一次成功躍上了「艾薇爾」的八卦榜首。
真的不是她一意孤行喜歡出風頭,實在是公私兩難全啊。
半個月前,華陽市教育局一紙函文不期而至,BALABALA弘揚校園文化什麼的,邀請「可愛的你」參加迎元旦校園文藝表演。看得整個培訓班的教職工滿頭霧水,什麼時候教育局那群人這麼平易近人,竭誠歡迎民辦培訓班的學生去參加文藝表演了。
疑惑歸疑惑,總不好大赤赤扔在一邊給個冷臉吧,人家怎麼說都是帶官字的衙門。一伙人仔細考慮了下,總得來說參加文藝表演是有利無弊。往小里說可以讓孩子們登台見見世面,往大里說就是集體榮譽感、集體凝聚力、團隊合作力等等海里去了。
而潛小麥也覺得,給孩子們創造一個五彩斑斕的記憶,等他們長大了喝酒吃飯聚會的時候不時拿出來嚼嚼,沒準也是一件頗有意義的事,便也同意了。
召開過一個簡易的討論會,根據孩子們的具體情況確定節目後,又各自做了分工。後來公司工作一忙,她就很少插手過問後期的排練了。今天下午是孩子們苦練多日正式登台表演的日子,無論如何,她勢必都是要到現場的。
推開「可愛的你」大門,里面靜悄悄的,只有前台小姐窩在電腦後面敲鍵盤的輕微聲音。
潛小麥四處環顧了一下,奇怪地問︰「其他人呢?」不應該這麼安靜的啊,這些孩子雖然不會大吵大喊,但嬉笑追逐玩鬧中還是會不時發出其他聲音的。
前台小姐看到她顯然一愣,鼠標向右快速關了網游頁面,窘紅著臉站起來,滿臉都是被抓包的尷尬。說︰「只有孫老師在樓上,其他人帶著孩子到禮堂熟悉演出環境去了。」
原來如此,潛小麥輕「哦」了一聲表示知道了。又問︰「給大家準備的新年禮物,陳默發下去了沒有?」
「發下去了,老師和孩子們都很喜歡,說是謝謝潛小姐……」前台小姐畢恭畢敬地回答。不知道怎麼回事,自從被人取笑有眼不識泰山,搞不拎清給自己發工資的人就是月湖山莊老板的女朋友後,她對這位無論什麼場面都很風淡雲輕的老板,就有些怕怕的了。
既然如此,潛小麥也不多問,淡淡說了聲︰「沒事了,你繼續忙。」接著就轉身上了樓。行至樓梯拐角處,耳尖地听到前台小姐長吁一口氣、癱在辦公椅上夸張地拍胸脯。心里不由好笑,她有這麼恐怖麼?
拾級而上,進了三樓辦公室,孫紅梅果然在里邊很林黛玉地托腮瞑思。問︰「在想什麼呢?」
孫紅梅抬頭看到她也是微微訝異︰「喲,大忙人過來啦」
潛小麥不好意思地笑笑,因為不敢保證一定能請到假,便也就沒有提前通知他們會過來。拉了張椅子在她旁邊坐定,見前面攤著張白紙,上面稀稀疏疏寫著「音樂,服裝,道具,背景」等關鍵詞,下面事無巨靡,列得非常詳細。
「準備得差不多了吧?」
「你還好意思問,這些原本都是你的工作。」孫紅梅把筆往桌上一擱,不失時機地挖苦,早知道這人是個甩手掌櫃,但沒想到她會甩得這麼徹底。
「嘿嘿,有你們在,我還擔心什麼。」對他們,她放心得很。說著,推過一套進口護膚品。
孫紅梅接過去細細打量了一番,並不推月兌,大方謝過之後眉開眼笑地說︰「等下看了排練視頻,你就知道這套護膚品送得不冤了。」
的確不冤。電腦打開,孩子們的音容笑貌躍然屏幕。或純真樸實,或天真爛漫,或調皮搗蛋,端的非常可愛。若非一旁有手語老師在打著手勢比示節奏,幾乎沒有人能看出他們與普通孩子有什麼區別。
當初,綜合考慮了這群孩子的方方面面,潛小麥拍板把節目定在了她最熟悉的服裝表演上,美其名曰取了個名字叫做《童年》。
不會唱歌、不會跳舞不要緊,權當逛街輕輕松松到台上走一圈;情緒緊張、表情僵硬不要緊,冷冷酷酷走路的樣子更有範兒;皮膚黝黑、氣質鄉土不要緊,穿著土布衣裳照樣可以走台步;台步走得不合音律、不合節奏不要緊,翻個滾、打個圈說不定更加妙趣橫生……
總之,她把標準定在了最最簡單容易的地方。
沒想到,這群孩子反而給了她這樣一個了不起的驚喜。不多的時日里,要把一群從未接觸過舞台表演的農村孩子培訓得這麼有模有樣,陳默他們付出的辛苦可想而知。
听孫紅梅細細碎碎講了些排練期間發生的事後,兩人又鉅細靡遺地把視頻研究了幾遍。作為服裝專業人士,潛小麥自然有獨特的發言權,當下抱著這些從各處淘來的衣服回家,在縫紉機前嘀嘀嗒嗒又是一通修飾裝扮。
等到陳默和王志高帶著「小部隊」返回,時已接近中午。大伙兒顧不得踫頭說明情況,忙不迭叫外賣解決午餐,然後就馬不停蹄給孩子們化妝換起了衣服。
粗粗的眉筆畫上,濃濃的腮紅掃上,艷艷的口紅涂上。孩子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指手劃腳咯咯笑個不停。四個稍微會說話的孩子,已經忍不住嘻嘻哈哈照著鏡子開始互相推搡打趣。
盡管平時接觸不多,曹山對潛小麥還是很明顯表現出了濃濃的依戀感。待孫紅梅給他化好妝,換好衣服,就安安靜靜黏在了潛小麥身邊,不時遞個梳子、定型水什麼的。
潛小麥正在給周燕兒綁頭發。不規則的俏皮小編辮,要處理出自然交錯的美感還是有一定難度的。好不容易處理好了,轉身朝梳妝盒里翻發夾,準備做最後的美化點綴工作。
大人們各自忙碌著,一個不留意,曹山調皮地扯了下周燕兒的小細發辮。沒有人注意他笑呵呵指著她上好妝紅撲撲的臉,比劃表示了些什麼。然後,便見周燕兒惱羞成怒,氣鼓鼓追過去手腳並用捶打他。如此似乎還不夠泄憤,漲紅了臉,氣咻咻喘著大氣又踢了他幾腿︰「猴…………你……猴屁……股……」
室內剎時變得安靜,大人們先是面有詫異,然後對視便仿佛有了天大的驚喜。
潛小麥第一個反應過來,沖過去抱起周燕兒,激動欣喜得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下意識繞著原地轉起了圈圈。等到回過神來,兩行眼淚已經靜靜流淌而下。
陳默帶領教職工在旁邊激烈地鼓掌叫好,眼圈也是紅紅的。真是太好了,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新年禮物了。雖然從沒想過要得到孩子們什麼回報,但半年來的兢兢業業,仿佛為的就是這一瞬間。只有深刻體會過了才知道,普通人再平常不過的月兌口一句話,對這些孩子來說是多麼多麼地彌足珍貴。
孩子們後知後覺,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有些呆呆的莫名其妙。包括潛小麥懷里的周燕兒。既不打手勢發問,也不掙扎,靜靜由潛小麥抱著,一雙漂亮的大眼楮撲閃撲閃。
潛小麥情難自制,激動得嘴唇輕顫,連聲音都變了。抓過周燕兒的小手貼近自己的嗓子,讓她感受自己說話振動的聲帶,說︰「燕兒,新年快樂你會說話了,你會說‘猴’了。再說一遍給大家听听。」
旁邊,特教老師也打手勢殷殷鼓勵著︰「燕兒,再跟大家說一遍,你剛剛做到了,現在也可以做到的。」
眾目睽睽中,周燕兒的壓力是顯而易見的,眼神有些恍惚,也有些羞怯,但還是很听話、很努力、很艱難地張開小嘴吐出三個字︰「猴……屁……股」盡管很小聲、很生硬,甚至模模糊糊口齒也不太清楚,可是對在場的人來說,卻是不啻天籟。
孫紅梅可沒有其他人那麼強的自制力,感動得熱淚盈眶,抹著眼淚結結巴巴地說︰「我要把這件事情記錄下來……寫進咱們的《大事記》。2005年的最後一天,燕兒會說話了,說的第一句話是……‘猴’」。
眾人听了,無不為這個鮮明獨特的詞語呵呵笑起來,連孫紅梅自己也抑制不住變得又哭又笑,抹著淚不好意思地縮進了丈夫王志高的背後。
四個調皮會說話的孩子看見大人們奇奇怪怪的,忙扯著特教老師詢問,一通比劃後知道了原委,眼楮立馬變得閃亮閃亮。拉攏了其他孩子,指手劃腳,圍著周燕兒嘻嘻哈哈不太標準地拍掌取笑︰「猴屁……股,猴…………」
一室的教職工看了,好笑不已。淚花抹去,听著亂哄哄的喧鬧拍掌聲,心里卻是異常地高興。這真是個好現象呢。
劉飛鵬滿身風雨推門進來,看到里面的奇怪情景,不由怔忡了一下,打趣地問︰「2006年最火爆的詞匯出來了嗎?」。
室內,笑聲再次轟起。王志高站在門邊,就近豪爽地拍了拍劉飛鵬寬厚的肩膀,接過話說︰「是的明年最火爆的吉祥詞,就是‘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