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潛小麥連拖帶拽。把睡眼迷離的南薇薇拉上了車。
昨天晚上,他們一行三人連夜駕車奔赴龍泉縣城住下,並與譚向陽踫頭了解了一些「年畫小怪才」的具體情況。但因為臨近期中,現任小學教務主任的譚向陽事務非常忙碌,只得畫了簡易地圖,讓潛小麥自行前往。
據譚向陽最近的走訪了解,「年畫小怪才」名叫曹山,今年11歲,是個虎頭虎腦憨態可掬的小男孩。父母以種植果蔬為業,兄弟姐妹三人,大哥大姐都已成年前往大都市打工求學。
沒有人知道曹山是怎麼落下病根的,當年曹家父母老來得子,對他非常疼愛。但不可否認的是,農家父母的疼愛是嚴重受經濟條件限制的,他們必須早出晚歸地在田間地頭忙活才能養家糊口。于是,用小布褂子一包,再往小背簍里一兜,襁褓里的曹山便跟隨父母開始了上山下田的歷程。農忙時節,大人們實在忙不過來了,比曹山大八歲的姐姐便成了他的專職保姆。
山村的日子過得行雲流水,一切仿佛都很正常。
曹山滿周歲的時候。一般的孩子都會獨立行走、並且叫一些簡單的稱呼了。但此時的曹山,卻仍是揮舞著小拳頭依依呀呀笑個不停,每天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乖巧可愛得仿佛一只豬寶寶。都說自家的孩子是最好的,曹家父母看在眼里,都以為小兒子只是開竅遲了點兒。直到忙完又一年的秋收,他們才發現不對勁兒,小兒子除了遲遲不開口說話,眼神也變得飄忽不定,對外界的聲響完全置若罔聞。心急火燎抱到醫院,一番問診,卻是小兒先天性耳聾。
面對醫生的強烈質問,只粗粗上完初小的曹家父母如聞喪鐘,悔恨得淚流滿面。曹家有族譜以來,從未出現過聾人。M村方圓十里,更是聞所未聞有聾人出沒。他們永遠想不明白,這等橫禍怎麼就攤上了老實本分、從來沒做過壞事的他們家?小兒子滿月的時候,是何等的耳聰目明,現在怎麼偏偏成了先天性耳聾呢?
對曹山的病,曹家父母不是沒有給他治過。但去的都是鄉鎮、縣市一級的醫院,每次好不容易攢下幾千塊錢,眼巴巴來到醫院,望聞問切加吃藥,最後錢用完了,卻都沒有什麼成效。但也只能作罷,回頭節衣縮食繼續攢錢,下次到另一家醫院求醫。
如此反復。幾年下來,曹家父母差不多把龍泉和Q縣的醫院跑了個遍。就在他們心灰意冷、附近十鄉八村都知道M村有個小聾啞人的時候,曹山成績優異的大哥考上了縣城的高中。于是,從五歲那年開始,曹山停止了醫院治療,改試各種土方子。
潛小麥不知道,這一切的因緣結果,對曹山來說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幸的是,在他體會到有聲世界的精彩之前,他就被遺棄在了門外。沒有了比較,習慣了無聲,也許會多一份樂天知命、少一份憤世嫉俗吧?
不幸的是,在家人濃濃的愛意下,或許只是一個不小心,或許只是一個不留意,或許只是沒有基本的衛生醫藥知識,莫名其妙地,他就被奪走了寶貴的听力。從此,家人為他節衣縮食,為他愁眉苦臉,為他傾盡血汗錢。而他也將背負著親情的「十字架」披荊斬棘。花上十倍百倍的努力,才能得到正常人唾手可得的幸福。人非聖賢,總有疲憊勞累的那一刻,長大後傷心難過的時候,難保曹山不想偷偷埋怨發泄一下。
可是,可憐的曹山,當你發現這很可能是老天幽了你一默,你根本找不到出氣較勁的對象時,你會不會覺得委屈和無力呢?
靠在坐背上,潛小麥雙目微闔,滿臉子想的都是譚向陽提供的資訊。
听說,曹山的性格孤僻不合群,但卻並不憂郁。發呆的時候、畫畫的時候,他常常會一個人沒事偷著樂。
听說,曹山不喜歡上學,常常躲到山上去,讓曹父追著滿山跑。
听說,曹山最忠實的伙伴是家里的小黃牛。每天他都會拉著它到山里溜達溜達,一人一牛高高興興地去,開開心心地回。而且,每次溜牛都會有額外的收獲。有時候是柴禾,有時候是野蘑菇,有時候是野蕨菜,也有時候是野果子。
听說,在今年之前,他都會把這些東西送給隔壁教他畫畫的古怪孤寡老人。輟學的日子里,這一老一少就那麼靜靜地就著破舊的四方桌調色畫畫。而老人臨終的時候,出乎所有親戚的意外,把唯一的所有物——三間破舊的瓦房留給了曹山……
不同于潛小麥滿心滿腦都是「曹山」。南薇薇解決完早餐,伸伸懶腰,打了個哈欠,慢慢搖下車窗玻璃。頓時,山間清冷如水的空氣迎面撲來,不由渾身打了一個冷顫︰「哇,溫差好大!這里的空氣,怎麼感覺有點濕濕的……」
潛小麥仍舊靠著閉目養神,听了南薇薇的一驚一乍,粉唇輕輕揚起一絲笑意︰「多吸收點,富含氧離子的。」
「嘿嘿,那可不可以當保濕面膜?」南薇薇煞有介事,環視了一圈滿山滿眼的綠,探出半個頭,把下巴抬得高高的。外面薄霧絲絲流動,打在臉上,倒也愜意。
「你就是想做SPA都沒問題。」潛小麥口齒不清地嘀咕,引來了南薇薇一記白眼。
對後座的戲謔互動,歐陽軒的臉上有著一閃而過的靦腆,趁著沒人注意的時候,偷偷往後視鏡里投去一瞥。此刻,傳說中的董事長千金正紅著臉,橫眉怒對老板。而挑起事端的老板。自始至終都閉著眼楮,一副很累很困的樣子,呼吸也逐漸變得綿長悠遠起來。
南薇薇沒輒,只能掉頭看風景。好在,車窗外的風景美輪美奐,無論朝哪個角度按快門,都是自成一體的藝術照。
從龍泉到Q縣,山頭一座連著一座,汽車已經行駛了一個多小時,卻仍舊還在蜿蜒的盤山公路上。
據說,這片山脈號稱浙南高原。有海拔1929的江浙第一高峰黃茅尖,有海拔1856的第二高峰百山祖,兩峰遙遙相望,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也許是氣候適宜、人跡杳至的緣故,這里的植被覆蓋極好,松林灌木幾乎從山頭到山腳罩得嚴嚴實實,沿途景致變化不大,但盡管已是深秋,卻都還是滿山滿眼的綠。
南薇薇欣喜于這一片山間的森林,原本以為金田已經夠群山連綿,到了這里才知道,果然是山外有山。就是一種簡單的綠色,在這里也可以詮釋得千變萬化。
迎著看,這片綠是那麼的濃釅,藍天白雲的映襯下,樹葉墨綠、枝干蒼黑,樹木就那麼遠遠近近、細細密密地相依相偎著,沒有電影里森林的詭秘,也沒有文學作品中的深邃,只是簡簡單單做為樹的形象佇立著。
汽車一轉彎,南薇薇又驚呆了,同一片森林,在一汪碧玉的湖泊的映襯下,是那樣的清澈透明。山映著水,水潤著山,都分不清到底是誰綠了誰。
而後,等到薄霧散去,太陽慢慢升起來了,群山被鍍上了一層光亮,遠遠看去,便愈發像寫意山水畫了。但還不等她細細品味,汽車又轉了一個彎。這一次,映入眼簾的是瀑布,從山澗里飛流直下,頓時把眼前的綠意一分為二……
「走過了這麼多地方,還是家鄉的青山綠水,最合我的胃口。」南薇薇毫不掩飾她的王婆賣瓜。眼楮盯著車窗外的景致一眨不眨。
「小麥,看完曹山,我們爬上黃茅尖看雲海日出,好不好?」
「三更半夜就要起來,很難爬的,你肯定吃不消。」難為她這麼長時間一個人自娛自樂,小憩過後,潛小麥睜開眼楮,陪她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我現在比以前吃苦耐勞多了。」
潛小麥絕對相信南薇薇的話,但還是好心地勸說︰「你的體力我知道。撐死了,也就能爬上去,但到時候下山怎麼辦?我背你啊?」一想到這個任務的可能性,潛小麥和歐陽軒同時打了一個冷顫。
「你騙鬼!龍泉山現在都開發成旅游景點了,肯定會有相關設備把人送上山的。」南薇薇不信,轉頭問昨天剛剛認識的歐陽軒︰「歐陽,你去過嗎?」。
歐陽軒赧紅了臉,目視前方路況,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沒去過嗎?」。潛小麥疑惑地問,如此一來,她倒真有帶兩人去爬山的義務。總不能走遍千山萬水,卻對家鄉的山山水水毫無概念吧。那會讓外人笑掉大牙的。
「不是。從開發好的主干道往上爬,挑戰性不高,也沒什麼樂趣。我和幾個同學,都想從四面突擊,自己沿羊腸小道往上爬。」
強人啊!南、潛兩人听了很是佩服,彼此心照不宣,相視一笑︰「那你們的登山情況怎麼樣?很難爬嗎?」。
「我們都沒有請村人帶路,所以特別難了點。第一次迷了路……第二次中途撤回,但我們準備明天春天還要去……」歐陽軒信誓旦旦地說。NND,第三次橫著爬也要爬上去。
後座,潛小麥早就笑得前仰後合了,南薇薇也是憋到內傷。
汽車又轉過了幾座山頭,前方路面漸漸變得開闊起來,坡度也不那麼陡了。不時有人家棚寮一閃而過,偶爾山腳還開出了一大片爛漫的野花。
「小麥,這里很落後嗎?」。有南薇薇在,你就不愁沒話題。
「那要分情況。總的來說,這幾年旅游景點開發出來,山區條件逐漸得到改善了。現在無論是蔬菜,還是瓜果,只要帶上‘高山’兩個字,價格都要往上翻一翻。」
「那這里的人,怎麼還每家每戶住沒門、沒窗戶的棚子?」其實南薇薇想到的詞是「蓬牖茅椽」,她已經盡可能說得委婉了︰「而且,他們都還在燒柴哎。那麼多的木頭段子,要燒到哪年哪月啊?」
「七年英國留學,就是這樣教你五谷不分的?」潛小麥鄙夷地瞥了眼南薇薇,神情拽拽的,完全一副看小白的樣子。抬頭沖著前方說︰「歐陽,給她普及普及咱們親媽五千年的輝煌文化。」
「好勒。」有老板在後面撐著,歐陽軒決定狐假虎威一下︰「南小姐,這是香菇種植戶特意建的棚寮,因為現在尚未入冬,所以都還沒封閉門窗加保暖設施。你說的那些木頭段子,是很重要的菌棒……」
盡管歐陽軒已經把話說得很客觀、很厚道,但南薇薇還是忍不住窘紅了臉,摳摳手指不自然地說︰「初中時,有學過鄉土教材,不都說只要在山上把樹木砍倒,等它自己腐爛了就會長出蘑菇嗎?」。
潛小麥好笑地給了她一記「你必須與時俱進」的眼神,說︰「那是真正純正的野生香菇,現在市場上已經比較難得了。」
「那……現在棚寮里的香菇成熟了沒有?突然好想、好想吃油滋滋的烤蘑菇哎!」南薇薇說風就是雨,一雙杏眸可憐兮兮地眨巴眨巴著,好像餓了很久似的。
潛小麥無語,這家伙不是剛吞下兩個紫蘇土豆餅嗎,這會兒怎麼又一副饞貓相了?這里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讓她上哪兒搗鼓去。于是便說︰「忍一下哈,把肚子騰空點,晚上會有人請咱們吃飯的。」
三人嘻嘻哈哈又是一通胡侃,反正龍泉的話題挺多的,可以談它的劍氣沖天,也可以夸它的窯火烈熾。隨後結束了車程,三人又慢慢騰騰爬了兩個多小時的山路,一路美景相伴,年輕人在一起,倒也不覺得走路非常單調漫長。
終于,按圖索驥,日上三桿的時候,潛小麥一行三人終于到了目的地M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