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傍晚,潛小麥攜手南薇薇過十字路口的時候。劉飛鵬叉著腰,黑著一張羅煞臉早早堵在了「可愛的你」門口。
遠遠的,潛小麥貌似非常漫不經心地投過來一瞥,見狀,立馬心虛地低下了頭。前方黃燈已經開始閃爍,她卻緊緊拖住健步如飛的南薇薇,龜速地一條一條細數斑馬線,恨不得時間就此凝固凍結。
就在剛剛,她處理好公司事務返回家,南薇薇立馬拖著她述說了他們一家三口擬定的游玩路線。但去玩之前,希望能跟同在華陽的劉飛鵬見上一面,時間允許的話,三人能一起出游是最好不過的事了。
潛小麥自是滿口答應。趁著南薇薇打電話,找了個離家前需要關閉門窗、檢查水電煤氣的借口,躲入了對面的601室。並在兩人結束通話的第一時間,撥通了劉飛鵬的手機。
恰巧的是,今天下午劉飛鵬休息,正在「可愛的你」給工作人員講解耳科知識。潛小麥撥打電話的本意很簡單,把南薇薇最近的情況簡要介紹了一下,以免不明就里的他,大赤赤提起婚事令南薇薇傷心難堪。
劉飛鵬驚聞婚變。除了訝異,便是憤怒。但漸漸地,他變得沉默,只偶爾「嗯」「啊」哼哧幾聲,最後話筒里更是一片死寂。
縱使看不見,但潛小麥還是能清楚感覺到他此刻憤怒到想殺/人的欲/望,卻獨獨不出聲,若非手機屏幕上通話時間的逐秒遞加,她還以為那頭的人已經掛斷了呢。
就在潛小麥準備率先打破沉默時,劉飛鵬粗嘎的聲音從話筒里冷冷傳了過來︰「潛小麥,你一直瞞著我,到底把我當什麼人了?……」
然後,電話「喀」地掛斷,不給人一分一秒的解釋機會。
潛小麥怔住,回過神來再撥過去,已是無人接听。當下不由苦笑,劉飛鵬這個忠奸不辯、是非不分的家伙,不去咒罵報復負心漢,沖她發什麼火啊?她頂多也就一個知情不報的罪名,用得著這樣冷嗖嗖像對待階級敵人嗎?
但心底里,潛小麥還是孬種地膽怯了。她不怕別人跟她唇槍舌劍,也不怕別人對她明嘲暗諷,卻獨獨害怕冷戰,尤其是那種親朋好友之間一語不發的「凍人」冷戰。她脆弱的心理素質,實在經受不起那種詭異磨人的心理戰。更何況,這是劉飛鵬第一次跟她翻臉放冷話,心底惴惴的。不由怯上加怯。
潛小麥磨磨蹭蹭走上人行道,前方,南薇薇早已興奮地一把撲上前攔腰抱住劉飛鵬。帥哥美女的大赤赤擁抱,立馬吸引回頭率無數,就連駕車的司機都頻頻回望,期待街頭劇情的進一步發展。只是,某個傻女猶不自知,仍舊傻愣愣地把頭埋在帥哥寬廣的胸膛里。
果然是在國外呆過的,夠開放!夠勁爆!
劉飛鵬對路人的注視完全置之不理,像兄長一樣,輕輕拍了拍懷里像貓一樣溫馴乖巧的南薇薇,真摯地說︰「歡迎回家,薇薇公主!」
「呵呵……」感受到劉飛鵬身上熟悉又獨特的氣息,南薇薇樂彎了眉。這是一種純淨中有溫暖、平淡中有綿長的安心感覺。經久不變的友情已是難能可貴,心與心的貼近更是可遇不可求。而她何其有幸,能同時擁有世界上至真至純的兩個人的友情。此次,她落魄歸來,他們沒有旁敲側擊的打听,沒有聲淚俱下的同情,更沒有引經據典的開導,有的只是一如既往的平淡自然。
「是啊。回家真好!有不勞而獲的錢花,有送到嘴邊的飯菜,還有大帥哥熱情洋溢的免費擁抱……」
「能這樣擁抱薇薇公主,是小生天大的榮幸。」劉飛鵬很自然地接過話茬,隨後慢慢松開雙臂,從頭到腳又將南薇薇細細打量了一番。
自始至終被徹底無視的潛小麥。這時候慢慢從人行道踱過來,看著眼前兩個「卿卿我我」、渾然忘「她」的好朋友,只得硬著頭皮挨過去裝熱絡︰「外面人來人往的,進去說話吧。」
但回答她的,卻是劉飛鵬鼻腔里噴出的一聲冷哼。
「那你們慢慢聊,我先進去辦事。」真是好心被當成驢肝肺,你們不依,就繼續在街頭做免費表演吧。見勸說無效,潛小麥縮縮脖子,主動隱退。這都是什麼事啊,自己明明沒有做錯事,憑什麼要受到這種待遇。
「你們兩個怎麼啦?」看著兩人詭譎的互動,南薇薇奇怪地問。
「沒什麼。她干了壞事,現在正心虛流汗,等下我給她開點人參、黃 補補就好……」劉飛鵬溫和的聲音,不急不緩、不輕不重傳過來,恰恰好讓前腳跨進大門的潛小麥听到。
「哦?她又干了什麼壞事?」南薇薇好奇不已,一雙杏眸眨巴眨巴閃著笑意。但不等劉飛鵬回答,她又馬上神秘兮兮地說︰「不過好可惜哦,小麥現在有了‘大靠山’,咱們以後再不能隨便拿她開刀了。否則,小心會被彭辰拿刀追殺……」
說罷,意猶未盡,她還俏皮地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劉飛鵬見了但笑不語。注視著前方的縴影,慢慢消失在樓梯拐腳。國慶的時候,她的情緒低迷,脾氣焦躁,看上去仿佛一只迷途的小羊羔。現在好了,臉色紅潤,水眸流轉,又成了一尾活蹦亂跳的小龍蝦。想必跟彭辰發展得很好吧?多年夙願一朝得償,在愛情的國度里是多麼的奢侈,自己應該替他們高興才對。
「咦,你怎麼都沒反應?……他們的殲情,不會就我一個人不知道吧?」看著劉飛鵬一臉的平靜坦蕩,南薇薇八卦的臉上滿是失落。一想到這種可能性,粉拳攥得緊緊的,很是抓狂。
「誰叫你神經這麼大條咯!」劉飛鵬輕輕揉了揉她的長發,笑呵呵地轉移話題︰「帶你進去看看,小麥的店面裝修得很漂亮。」
的確,「可愛的你」裝修剛剛結束,便「秒殺」了不少路人。
中西合璧的設計風格,不夸張卻很溫馨。明亮的大落地窗透進明媚的陽光,讓大廳享受日光浴,也讓里面的一切毫無遮掩地呈現在了世人面前。地磚的顏色很特別,淺綠花紋的沙發也非常搶眼。仿古的電視背景牆仿佛武俠電影中的雕刻,四處牆壁上散發著光芒的小燈飾讓人目不轉楮,卻又絲毫不減損人們對超大幅的《月湖神韻》水墨壁畫的嘆為觀止。
大廳沒有設置傳統的接待處,有的只是一張普通的玻璃圓桌,上面鋪了素雅的台布,還擺了一小盆生機勃勃的黃金竹。同色系的椅子一圈兒整齊圍攏,看上去不像是提供咨詢服務,反而更像是家居氛圍里的普通家常。
緩緩走入隔壁的教職工辦公室,藍色如海洋的氣息迎面撲來。藍白相間的沙發,簡約柔和的窗簾,輕盈自然的海洋生物裝飾品。為辦公室帶來了一派海的清新與明媚。如若不是靠窗一字排開的寫字台與電腦設備,你會以為這只是一間普通的休息室。
沿著樓梯拾級而上,樓上又是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同樣闊大的落地窗,讓窗外月湖旖旎的風景一覽無遺,可以大大滿足孩子們的好奇心。所不同的是,各個畫室除了主打的純純白色,還各自擁有了粉紅、亮黃、深紫、翠綠等色彩,猶如鋪撒在冰淇淋上的五彩糖果,讓空間變得更為甜蜜馨雅。
而作為環境美化的最後裝飾,「可愛的你」選擇了各式的盆栽與畫作。讓鮮活的生命與藝術感濃重的畫作在這里相遇,讓純美的空間倍增了別樣的生動美麗。
潛小麥粗粗瀏覽了一圈,對總體的裝修效果還算滿意。信手推開頂樓的管理室,里面,陳墨與王志高、孫紅梅夫婦正在商量接下來的開張事宜。
見到晃蕩晃蕩仿佛逛菜市場般走進來的潛小麥,三人均是一愣,而後便是眉開眼笑。
「喲,你還記得這里的路怎麼走啊?」孫紅梅嘴里不遺余力地奚落,手上也沒停著,不多時間,便奉上了一杯***茶。
「呵呵,用得著這樣損我麼?」潛小麥淡淡地笑著。從包里拿出做了簽字批復的文件報表遞給陳墨,對他稍稍做了一下解釋︰「最近我很忙,這邊的事就麻煩你多擔待點了。」
陳墨頷首應下,退到一邊翻看起批復內容。
孫紅梅眼尖地看到夾在文件報表中的內刊小樣,眼神倏地變得晶亮,湊過頭來小聲問︰「怎麼樣?我編的內刊……還行吧?」
潛小麥好笑地斜睨了她一眼,無聲做了個口型︰「等下再收拾你。」
孫紅梅不可置信地一愣,站在邊上神色陰晴不定,控訴的眼光仿佛要將潛小麥的腦袋瞪出一個洞來。看著妻子吃癟,王志高卻也只是隱忍地上翹了嘴角。
陳墨很快就看完了批復。接著大手一撈,取過筆記本和筆,數月如一日地開口了︰「潛小姐,‘可愛的你’開張在即,請說說您的指示和意見吧。」
管理室里馬上響起了倒吸氣聲。潛小麥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這是陳墨雷死人不償命的冷幽默效果。
「請示不敢當。不過,我確實有事需要你去辦。」鑒于樓下南薇薇在等著,潛小麥決定開門見山。
「請說。」陳墨手拿鋼筆。一副小學生聚精會神做筆記的樣子,看得王志高夫婦目瞪口呆。如若不是跟潛小麥交情甚篤、了解頗深,他們還以為這丫頭在大公司受了氣,專門跑來涂毒員工解氣呢。
「‘可愛的你’靜靜開張就好,一切按部就班,不需要搞特別的活動。機構的標志,就采用孩子們選擇最多的第三套圖案。」
那是一副簡易的兒童畫,藍天白雲下,快樂的小男生和小女生開開心心笑眯了眼,坐在橘紅色的氫氣球吊船里,飄在空中,指著腳下的萬事萬物談笑風生。作為機構標志來說,這個圖案不夠簡潔明了,但又有什麼關系呢,只要孩子們喜歡就好。
潛小麥不以為然地挑了挑眉,只要孩子們喜歡,她願意做他們放飛理想的氫氣球,最起碼在一定程度上帶領他們看到更高更美的風景。
「是,我等下馬上去制作。」
「鑒于機構剛剛成立,大家都是模著石子過河,第一批學生我只挑了12個。接下去,你正式擬函通知他們,讓家長做好往返途中的接送工作,並籌備寒假集訓的食宿事宜。」
「好。」
「這12個學生平均年齡10歲,都有一點美術功底。其中先天性耳聾患者8個,藥物中毒導致耳聾4個,這4個學生會開口說一些簡易的話語。咱們除了提供美術培訓,接下去馬上安排听力檢查,遵循醫生的意見,能配戴助听器的,全部給他們配置。病歷翻譯成英文,一式兩份掛在網上,並且投遞到各大醫院。對有可能治愈的孩子,我不會放棄任何一絲希望。」
潛小麥說得輕描淡寫,卻听得三人肅然起敬,連帶著原本只是隨便听听的孫紅梅,也變得認真起來。
「我們的翻譯水平有限,對醫學術語更不在行,這個必須求助于專業的翻譯人士了。」
「不要緊,到時候你把病歷給我就行。」潛小麥微哂,家里那只「海龜」的水平可比華陽的翻譯員棒多了,不用白不用。
「此外,你們也聯系一下听覺語言康復中心的專業人士。華陽請不到,就去外地請,不管花多少錢,都給我挖一個過來。退一萬步講,臨時簽約的也好。」
「人們通常都說‘十聾九啞’,其實,我覺得真正的情況是‘十聾九不啞’。只是現實情況中,孩子們在遭遇嫌棄、歧視和冷遇後,通常會變得心情憂郁、緊閉心靈門窗,在無聲的世界里徹底放棄開口的機會。這4個會開口說話的學生,給我帶來了無限的希望。我希望在他們的帶動下,寓教于樂,能讓其他8個孩子也開口說話。」
「是,我一定會完成您的這個心願。」陳墨仿佛發誓一樣,把話說得字字鏗鏘。
潛小麥輕抿一口清香的***茶,借以掩飾心中的激動。她越來越有感觸,這陳墨干脆利落,凡事辦得井井有條,仿佛就是老天專門派來輔助她的一樣。
「最後還有一件事要拜托。」
「請說。」
「我決定,給其他46個落選的孩子送一份禮物。具體的東西,就是當初報名表上他們自己填的‘最想要的東西’。除了填‘錢’的我不能滿足,其他的全部按他們的意願送。」
「這要不少錢吧?」王志高拿過桌案上的一迭報名表,細細翻看起來。
孩子們想要的東西五花八門,有珍珠項鏈、海綿寶寶、奧特曼,也有書籍、衣服、電視機,其中還有一個孩子想要電腦。
「沒事,這點錢我負擔得起。」
其實,潛小麥心里非常清楚,這何償不是一種對自己的彌補心理。不可否認,前世的她也做過「天上掉餡餅」的夢,愛「餡餅」,更愛老天于千千萬萬子民里挑中自己的那份幸運和眷顧。想像著孩子們打開家門收到禮物時的那份錯愕和雀躍,她就覺得很開心,仿佛像是給前世的自己送了禮物一樣。
「潛小姐請放心,我一定盡快把禮物送到孩子們手上。」
「那……周末我們也過來幫忙吧。這些孩子都散布在不同的村落,有些地方甚至還不通汽車,幾個工作人員肯定忙不過來。」王志高自告奮勇。
「好,你們分工協作,自己安排時間。送禮物時,要千萬注意言行舉止,有些孩子很敏感的。」潛小麥千叮萬囑,陳墨也是欣然同意。
交代好一系列的事情,潛小麥正想起身下去看看南薇薇,是不是等得不耐煩了。素手觸到門把的時候,陳墨突然想起什麼,忙又把她叫住了。
「潛小姐,今天收到您的一封信,我已經擅自拆閱了,但信的內容還需要您親自定奪。」說著,陳墨從辦公桌抽屜里拿出了一個普通信封遞給她。
「哦,我看看。」拆閱寄到機構的所有信件,是潛小麥賦予陳墨的權利。即使是私人信件,她也不避諱,當著眾人的面就看起來。
只稍稍掃了一眼右下角的署名,她就高興地朝王志高和孫紅梅呶了呶嘴︰「譚向陽老師的來信。」
「真的?」夫妻倆異口同聲,然後便迫不及待擠過來看信。
原來,譚向陽看到《華陽日報》對「可愛的你」報道後,甚感欣慰。一次閑聊,跟做瓷器生意的親戚說起潛小麥的近況。卻于無意之中,從親戚那里得知M村有位擅長年畫的聾啞小怪才,今年11歲,沒有上學不識字,卻偏偏練得一手好字畫,他們工廠就曾經采用了小怪才畫的年畫女圭女圭。
譚向陽隨信附上了一張照片,瓷器上的年畫女圭女圭線條有些模糊,並不能看出繪畫者的功底,卻也不能否認白白胖胖的年畫女圭女圭非常俏皮可愛。不管怎麼說,一個11歲未經教育的山區聾啞孩子,能畫出這樣逼真的年畫女圭女圭,辦公室里的四人都非常驚奇。
「這個孩子的確天資聰穎,但要資助卻很困難,原因在于他們家在外縣,而且地方非常偏僻。」陳墨一語中的︰「我查過了,M村,地處龍泉與Q縣交界處的高山上,至今汽車不能直達。從華陽出發,坐大巴需要六個小時,然後還要爬上一個多小時的山路。一來一往最起碼要16個小時。」
潛小麥看著照片,細細斟酌了一下。譚向陽素來是謹慎的人,這些情況肯定知道,但他還是發出了信,想必有他自己的看法。便道︰「我這幾天正好有空,不妨明天走一趟M村。順帶也去看看譚老師,他調回龍泉,我都還沒去看過他呢。」
話一出口,潛小麥就做好了被挨揍的準備,不知道等下南薇薇會如何收拾她。這下倒好,不用彭辰煞費苦心阻攔,那些大城市統統都跟她拜拜了。
「好可惜哦,我們明天都有課。不然和你一起去看譚老師。」孫紅梅遺憾地道。
四人又細細討論了幾個日常問題,緊接著,陳墨便先出去辦事了。
見管理室內沒有了外人,孫紅梅便迫不及待擠過來搖潛小麥的胳膊︰「快說!你剛剛什麼意思?內刊有什麼地方出錯了嗎?」。
潛小麥不答,老神在在地喝茶,難得說了這麼一大堆的話,渴死了。好不容易,半杯茶下肚,她才笑笑地對王志高說︰「你去給她買點清心丸,我怕說了,她等下會發飆。」
王志高輕笑出聲,並不當真。孫紅梅瀑汗,心痛如絞地問︰「真的……那麼差嗎?這個把月來,我每天忙到凌晨,沒有十易其稿,也有七八易了。」
「那以後,你編寫內刊之前,先給我擬個具體的內容策劃。省得做了又全部作廢……」
「你說什麼?」還不等潛小麥說完,孫紅梅就從椅子上「噌」地躍起,心如泣血,小食指指著她簌簌顫抖︰「全部……作……廢?」
最後兩個字,簡直是嗚咽出聲。自己千辛萬苦的勞動成果,被別人一言否決,恁誰都不會好過。何況是孫紅梅。盡管她大學念的是教育心理學,但一直以來都非常喜歡讀書寫作,好歹也在校報上發表過幾篇豆腐干。現在卻被一個「破裁縫」嫌棄得一文不值,她能好過嗎?
孫紅梅縱然再沉穩,但到底,遇事還是王志高冷靜。
「真的……全部都要……重新返工嗎?」。王志高字斟句酌地問,生怕一不小心,再次傷到妻子已經碎了一地的玻璃心。
「嗯。」潛小麥不容置疑地點頭,但凡正事,她素來干脆利落︰「《創刊詞》我已經幫她改好了。其他欄目的文章必須全部重新編寫……孫紅梅的文筆沒話說,但問題是她的譴詞用句過于深奧,編寫的內容也是泛泛而談,沒有什麼現實意義……」
看在同學加老鄉的份上,潛小麥把話說得稍稍圓潤了點。
但惱羞成怒的人是很難听進去的,這不,孫紅梅火燒著耳根子,把內刊小樣往桌上一拍,學著陳墨的樣子撈過一張白紙,又信手拈起一支圓珠筆,把開關按得「啪答」「啪答」響︰「破裁縫,你今天不給我說出個一二三來,你就休想直著走出去……」
孫紅梅的聲音明明很甜糯,卻非要說些大姐頭式的威脅話語,怎麼听都是天雷滾滾。潛小麥被雷得七葷八素,不厚道地大笑出聲,全然不把她的威脅放在耳里。就連王志高,也悄悄閃到電腦後面抿唇輕笑。
其實,孫紅梅也深知自己的底氣不足。剛剛,她有快速閱覽潛小麥修改過的《創刊詞》。不得不說,這丫頭夠心狠手辣,她手里的紅筆,仿佛就是她終日不離手的剪刀,手起刀落,哧溜到底,遇綢殺綢,遇帛殺帛,愣是把千余字的《創刊詞》裁剪修改得只剩下三百字。而且文筆遒勁,言之有物,讀起來朗朗上口,令人馬上驚羨欽佩。
「快說!」孫紅梅紅著臉、凶巴巴地催促。
再次輕抿了一口花茶,潛小麥如她所願,言簡意賅地道︰「我對內刊只有兩個要求。」
「第一,文字要盡可能地精煉簡潔。8開4版的內容,我希望總的文字加起來,不要多出四千字。我們的內刊主要傳閱服務于青少年聾啞兒童,尤其是農村的聾啞兒童。他們的文化知識水平,普遍低于正常孩子,根本看不懂、也不會願意去看長篇累牘型的報刊。你不能拿他們,跟城市學校的孩子比……」
听到這里,孫紅梅的臉變得更紅了,卻也馬上虛心請教︰「那該怎麼辦,就那麼點字,會有很多空白的地方哎?」
「很簡單,用字畫和照片填補。」潛小麥不假思索,月兌口而出。王志高听了,也點頭表示贊同。
「那第二呢?」臉上的紅潮漸漸褪去,孫紅梅變得更加認真。一旦確定潛小麥不是無緣無故雞蛋里挑骨頭,所有的意見她都可以虛心接受。
「第二,內容請最大限度地向現實靠攏。」
「我已經很現實了。」孫紅梅情不自禁為自己辯解︰「在《名人偶像》里,我向小朋友介紹了美國著名聾女作家海倫.凱勒的事跡;在《健康世界》里,我向家長小朋友介紹了一些對恢復听力有益的藥物食品。」
對孫紅梅的說法,潛小麥給予了認真的回答。
「在談海倫.凱勒之前,我想你應該先認真看看孩子們填寫的報名表。在‘我的偶像/最喜歡的人’一欄里,絕大多數孩子填的都是爸爸媽媽、親朋好友這些身邊的人,除此之外,出現次數最多的人物是‘小燕子’,而《還珠格格》開播至今已經六七年了。這很大程度上說明,孩子們吸收外部信息的能力很有限。他們不知道王唯,不知道錢鐘書,更遑論是八桿子打不著邊的海倫.凱勒,我甚至懷疑他們是不是知道世界上有一種叫‘作家’的職業。」
「至于《健康世界》里的文章,你都是從書刊和網上摘錄的吧?」
孫紅梅的臉「涮」地又紅了,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在沒有和專業醫生請教論證之前,咱們的內刊,絕對不允許出現道听途說的醫藥知識。」說到這個,潛小麥的聲音陡地變得嚴厲起來︰「你千萬不能低估家長和孩子們的求醫心切。耳聾帶來的痛苦和絕望,醫生和旁觀者是永遠不會懂的。再加上農村家長大多文化知識不高,又都有些迷信,痛苦絕望之下,你就是告訴他們石灰拌飯能治耳聾,他們也會信以為真的。」
「我知道了,以後會注意的。」孫紅梅聲若蚊吶地答應下了。
這時候,一直靜靜傾听的王志高,從電腦屏幕後面探了出來,問︰「小麥,你們家沒有聾啞親戚啊,你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我媽……啞了這麼多年,我都還沒有你知道得多呢。」
「呵呵,不做足功夫,我哪會隨便砸錢,開辦‘可愛的你’。」潛小麥笑笑地轉移話題,婉轉對王志高說︰「孫紅梅剛出社會,有些事情考慮不周,你有時間在旁邊稍稍提點她一下。」
王志高應下了,然後替妻子問出了最重要的問題︰「那你希望……內刊都做些什麼內容呢?」
「我這個人很現實,你們應該知道的。在談理想之前,我希望孩子們能自主獨立、吃飽肚子。」
對王志高夫婦,潛小麥從不諱言︰「我希望你們能抽出時間,去采訪一些華陽本地的從事技術型工作的成年聾啞人士,把他們的酸甜苦辣生活寫一寫,用圖片的形式記錄下來,說不定會給孩子們一些啟發,也讓他們認識到生活的不易,和拼搏努力的必需性。」
「你們也可以去搜集一些免費的公共資源信息。聾啞孩子的家庭條件一般都不好,光是治病就花了很多錢,平時的零花錢肯定是很少的,但我們可以教他們合理利用公共資源,並不是每樣東西都需要自己花錢去買回來才能享用。像圖書館、博物館、根雕展、青瓷展……只要他們願意並且遵守一定的紀律,完全可以和普通人一樣享用免費資源。」
「另外,聾啞人購物通常只能在明碼標價的超市進行。這樣,他們的選擇面就會很窄。有時在街頭看到喜歡的東西,在菜場看到新鮮愛吃的菜,因為听不見,不敢問價還價,通常只能作罷。讓人心冷的是,踫上購物的聾啞人,有些店主非但不一視同仁,反而會悄悄把價往上報。所以,生活能力差的聾啞人買回比別人貴一兩倍的東西,一點都不奇怪。久而久之,就會厭倦了,害怕了,宅在家里不肯出去。」
「孩子們購物的機會,倒是比較少。咱們多做一些和他們學習生活相關的物品介紹,主要是從小樹立他們的價格概念,擴大視野和知識面,不至于走進消費場所茫然不知所措,挨宰了還猶不自知。」
「可是,這樣編寫內刊……很難哎。」孫紅梅刷刷刷記錄了好幾頁白紙,最後嘟著嘴不滿地說︰「潛小麥,你的錢真難賺。」
事情談得差不多了,潛小麥神色慵懶,倚在沙發背上悠悠地道︰「不難的話,我犯得著千方百計把你們夫妻請來嗎?那種從網上復制、粘貼的活兒,我家上小學的堂弟就能做。」
孫紅梅氣噎,爆紅著臉,干脆多問了幾個問題。三人拉拉雜雜又說了一陣,見夕陽完全沉下去了,才起身鎖門下樓。
一樓大廳,劉飛鵬、南薇薇正和接待小姐一起,招呼著幾位中年婦女。見潛小麥從樓上下來,都紛紛輕吁了一口氣。
「小麥,快過來。」幾丈開外,南薇薇忙不迭朝她招手︰「這位阿姨想知道,你的這座沙發和茶幾是從哪兒買的?」
「是啊,是啊……」一位略微發肥的中年婦女,指著大廳的淺綠花紋沙發,笑問道︰「剛剛從門口走過,我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座沙發。淺綠色花紋的沙發和藤編茶幾搭配,讓大廳顯得自然清新,也給人一種平易近人的感覺。剛開始我還以為,這里是哪戶人家的住房呢。」
听到別人喜歡自己挑選的東西,這份認同感讓潛小麥很開心︰「這屋里的沙發全是從杭州采購來的,藤編茶幾則是拜托我老家一位手工藝人做的。您若喜歡的話,我回頭把電話號碼找出來,您下周過來拿,好不好?」
中年婦女迭聲道謝,滿意地走了。
本以為事情到此為止,大家都可以下班回家了。沒成想,這時候旁邊又殺出了一個程咬金。而且還是一個柔柔弱弱、漂亮有氣質的程咬金。仔細一看,這位姑娘的眉心里,居然還長了一顆紅色的美人痣。
「西牆那幅《月湖神韻》水墨壁畫,你們是從哪兒買的?」
「這位小姐,‘可愛的你’所掛的畫作,全部由本機構教職工繪作,並沒有特別從外界采購。」
接待小姐輕聲曼語地解釋,卻遭到了美人痣小姐一記毫不掩飾的白眼︰「你當別人都是魚目混珠的傻瓜啊?如果這畫真是你們員工畫的,那……不是抄襲,就是臨摹。不過,水平還算不錯。」
「你這麼說,有什麼證據嗎?」。劉飛鵬和王志高不約而同出聲。在場的人都知道,這幅《月湖神韻》是潛小麥前段時間天天早起,花了很多心思才完成的。
「《月湖神韻》的繪畫技法,完全和GOMIENH如出一輒。人家在巴黎剛剛賣出一幅《漁舟晚唱》,你這邊就有山寨版的出現了……」
還不等美人痣小姐說完,在場的人除了潛小麥,都憋笑不已,飛揚的眉目有著掩飾不住的得意。這位出口不遜的小姐一定不知道,她口里的GOMIENH此刻正尷尬站在她的面前呢。可惜潛小麥太低調,一直不肯公開GOMIENH的身份,說是「繪畫和文字一樣,會徹底暴露作者的情緒、觀點和思想,一旦公之于眾,就好像赤身果體站在了街頭供人觀賞」。不然的話,他們還真好奇,這位美人痣小姐得知真相後,她的眼鏡會跌到太平洋哪邊去。
「你們笑什麼?我有那麼好笑嗎?」。美人痣小姐性格似乎很暴躁,一不如意就翻臉,整個人冷嗖嗖的︰「我說的是事實。《月湖神韻》連背景青山和漁船,都和《漁舟晚唱》畫得八九不離十。這個總辯解不了吧?哪有兩個地方的景致是一模一樣的。再說了,我在華陽生活了20多年,就是沒見過月湖有這畫上的景致。」
身為別人眼中的箭靶,潛小麥沒有多做解釋,只是站在一邊清清淺淺笑著。不是拿喬故作淡定,而是有人這樣力捧自己,她還真不知道該做何反應。不過,這位美人痣小姐的眼力功力算得上一流,最起碼她在普通的地方看到一幅類似風格的畫時,就敢大膽做出推測。盡管言語多了幾分莽撞和無禮。但跟她比起來,一直自稱酷愛水墨畫的堂哥楊弓劍,充其量就是名副其實的葉公好龍了。潛小麥都不知道被他挖走幾幅畫作了,但他至今卻仍然沒敢把她和水墨畫家GOMIENH聯系上。
「月湖肯定存在這樣的美景,只是你沒發現而已。」盡管「冷戰」還沒解凍,但關鍵時刻,劉飛鵬還是很仗義地挺身而出,替潛小麥說話。
「美景在哪里?」美人痣小姐毫不掩飾,明目張膽地注視著劉飛鵬,大有沒要到答案就誓不罷休的架式。
這下輪到劉飛鵬沒輒了,只能用眼神無奈地向潛小麥求助。感受到他拋過來的友好橄欖枝,潛小麥趕緊順著台階往下爬。樂呵呵地對美人痣小姐說︰「我用人格跟你保證,《月湖神韻》沒有臨摹,更不是抄襲。你若不信,明天早上六點,到金昌館的廊橋下,站在第二個水埠頭,往西北方向眺望。美麗的景致,一定不會讓你失望的。」
見潛小麥說得這麼言之鑿鑿,盡管心里仍舊有疑惑,但美人痣小姐還是冷著臉微微點了一下頭︰「我明天先去看看。」說罷,也不告別,就快步走出了大門。
「哎,小姐,茶幾上有絲巾落下,是你的嗎?」。接待小姐在後面迭聲追問,但見美人痣小姐不答話,仍舊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只得垂手作罷。
「這位小姐好冷好傲,她憑什麼這麼牛啊?」南薇薇不解。
「呵呵,不知道了吧?現在國內流行‘酷’一族,男女老少都喜歡冷著臉說話。」孫紅梅笑眯眯地開玩笑,听得眾人會心一笑。
但電光火石間,潛小麥的心頭猛地掠過一種別樣的想法,卻又說不清道不明,快速得她來不及去抓住,便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