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攔在兩人前方一臉凝重的蘭布襟嬸娘。
彭辰和潛小麥齊齊暗嘆︰這天下果真沒有白吃的午餐。人生第一次吃白食。立馬就被現場抓了個正著。這麼好的運氣,不知道回去買彩票,會不會也百分之百中獎呢?
兩人正斟酌著,該怎麼說才能爭取主家的「寬大處理」。
誰料,這時,胖墩墩的大嬸猛地上前,一把抓住潛小麥的手,如釋重負地笑了︰「上菜幫工的阿才,真的沒騙我,這里果然有個黃~花~大~閨~女。」
嬸娘脆生生的嗓音剛落,潛小麥就悲催了。這是哪歸哪啊?嬸娘!我是吃了白食,但你老人家也用不著這麼語不驚人死不休吧。
潛小麥欲哭無淚。求救的眼光拋向彭辰。不看還好,一看,便是更加地悲催。這家伙分明是同伙,這會兒卻閑閑站在邊上,咧著嘴巴毫不掩飾地笑開了。
「夫女(姑娘),到這邊來,說話方便。」蘭布襟嬸娘拉了潛小麥到右側最角落,瞅瞅四下沒人,才放低了聲音說︰
「今天是我家小女兒出閣。萬事咱都精心準備好了,但千算萬算。就是沒算到這迎親隊伍會出意外。剛剛來的路上,有位接姑夫女突然中暑了。能完整撐到這里,已算萬幸。回去的時候,肯定要換人了。但這山里旮旯的,一時半會兒,讓我們上哪兒去找未出閣的夫女?出去找,肯定會誤了吉時。六六大順,凡事圖個吉祥,夫女你就幫個忙,湊個人數,替我家走一趟吧?」
听懂了嬸娘的意思,潛小麥與彭辰相視一望,無聲地詢問彼此的意見。
彭辰考慮後,點了點頭,湊上前來,悄聲用金田方言說︰「你去幫他們做伴娘吧。這樣,咱們就不算吃白食了。」
切。不說還好,一說潛小麥的小臉就是一沉。瞠眸圓瞪,狠狠白了他一眼。不停地月復誹道︰你就知道把別人推出去,飯菜你可比我多吃了N倍。
彭辰自動破解了潛小麥的投訴目光,還無可奈何,又外加非常無辜地回了她一個眼神︰我倒是願意以工償債,可惜他們不缺伴郎。
潛小麥氣噎。告訴自己,她這絕對不是以工償債,而是助人為樂。
但話一開口,她就知道不擅言談的自己,又詞不達義了︰「嬸娘。我們是路過的外地漢人。找不到地方吃飯……進來要口飯吃……」
汗,有這麼笨的人麼?居然不打自招。而且這話怎麼听怎麼別扭。彭辰鄙夷地看了潛小麥一眼。陌生人面前,倒也還算仗義,不用催促就站出來幫腔了︰
「嬸娘,我們是漢人。從剛剛進門的迎親隊伍服飾來看,你們應該是畬族。你們這里,做伴娘沒有民族規定嗎?我們怕不小心沖撞了,所以不敢答應。」
蘭布襟嬸娘眼神雪亮,掃過兩人臉上的可疑紅雲,恍然大悟。連連擺手,堆著笑說︰「不要緊咯。粗茶淡飯,希望還樂你們的意。這麼俊的後生崽和夫女,我們平時請都請不來。你們倆往隊伍里一站,可給咱家長臉兒了。」
至此,吃人嘴軟的兩人,乖乖跟隨嬸娘進了後面的房屋。
兩層的普通民房里,新郎已經挑亮了新娘閨房門前的大紅燈籠。這會兒,里面又傳出了陣陣畬語《祝福歌》。迎親的新郎赤郎們,在外間落了腳,女方的親朋好友端上了美味佳肴,正熱情款待著。
鑒于男女有別。彭辰留在了外間。潛小麥則被嬸娘牽著手,進了新娘的閨房。
在華陽,漢族與畬族人民歷來和睦相處,共同生活在同一片藍天下,已經有著相同的語言和服飾習慣。平時走在大街上,如若不是特意介紹,沒有人能肉眼區分出哪些是漢人,哪些是畬民。當然,少數特殊的日子里,畬民們還是會穿上民族服飾,按著傳統習俗行事。剛剛,如若不是穿著民族服飾的迎親隊伍到來,彭、潛兩人都還以為這只是普通漢人的婚禮。即使進了外間,就是那逐一排開的十八抬彩妝,也跟漢人嫁妝相差無二。
看見潛小麥進來,眾位女士的眼光齊刷刷地看過來,都長長吁了一口氣。大家均向她報以真摯的微笑,卻沒有停下口中的民歌。
潛小麥讓蘭布襟嬸娘按在梳妝台前坐下,馬尾解開,一頭烏亮的如瀑長發傾瀉而下,由著嬸娘靈巧地給她梳理裝扮。
這還是她第一次真正經歷畬民婚禮。
以前,她只在「風情節」上觀賞過民俗婚禮表演。潛小麥覺得那些節目和演員太假太俗,花頭又多,活活糟蹋了燦爛的畬民文化。
這會兒,能參加原汗原味的畬民婚禮,倒是興致盎然。人雖端坐著,眼光卻不時偷偷向前方團團圍坐著的新娘赤娘瞥去。今天,大家都隆重穿上了民族服飾,其中尤以新娘子的一身精致大紅繡花「鳳凰裝」最為顯眼。吉慶的顏色。映著她的凝脂肌膚,愈發顯得梨靨雙渦含羞帶怯。
年輕的一輩中,現在已經很少有人會唱傳統的民歌了。此時,除了新娘赤娘,里間中央還坐著幾位上了年紀的阿嬤。老人們長滿皺紋的臉上笑逐顏開,朗朗吟唱著幾十年前曾經伴隨著她們出嫁的《感恩辭行歌》,此情此景,她們會不會想起以前那個同樣含羞帶怯的小女兒自己呢。
新娘子顯然不會唱民歌,每句都只是生澀地跟在後面拖個尾音。不時押錯了韻,還會像個小孩子般緋紅了臉,低下頭去絞手巾。
潛小麥卻覺得,這一點都無損于她的自然美。甚至覺得她低頭的剎那,頭頂的飾物環佩叮當,映著粉腮桃花兩三朵,別有一種水蓮花的嬌羞。
「喲,夫女可俊了,長大後也是一只‘金鳳凰’哩。」蘭布襟嬸娘熟練地給潛小麥盤好發髻,又用幾串瓷珠把「gie」身固定住。看著鏡里夫女水靈靈的樣子,滿意地笑了。
第一次梳畬族的發髻,看著鏡子里嬌俏陌生的自己,潛小麥有了瞬間的恍惚。什麼時候自己搖身一變,竟成了活靈活現的畬山妹子?這麼逼真自然的樣子,不去做民俗演員真可惜了。潛小麥心里美得冒泡兒。接過嬸娘從櫃子里翻出的一套民族風藍布袖花套裙,自動自發去簾子後面換上。把時間留給房內相顧無言,卻有千言萬語要傾訴的新娘母女倆。
普通農家的婚禮並沒有那麼多的規矩,宴席才剛撤下,吉時就到了。喝喜酒的人們照例都留了下來,會唱歌的人們還自動自發夾道唱起了《祝福歌》,給新娘子送行。
憨厚高大的新郎進來時,手里多了把包裝華美的「紅玫瑰滿天星」花束,19朵「愛你到永遠」的寓意,惹來了一眾年輕赤娘的竊竊取笑。鮮艷的紅傘打開,新娘子接過花束。嬌羞地走到紅傘下,與新郎執手跨出了里間。
馬上地,外面的山歌唱得更嘹亮,院子里也響起了 哩啪啦震天響的鞭炮聲。
潛小麥提著一盞已經點燃的復古玻璃油燈,亦步亦趨跟在一位赤娘後面走出了院子。前方有挑郎挑著嫁妝開道,中間有赤郎赤娘擁著新郎新娘載歌載笑。而潛小麥的任務,說白了就是湊個吉祥的數字。不會唱歌不要緊,不懂規矩不要緊,她只要乖乖跟著「行嫁」大部隊走就行了。
遠遠地,她就看到彭辰跟著鼓樂隊,行走在「行嫁」隊伍的最前頭。「卡嚓」「卡嚓」一陣猛閃,想是拍了很多照片。仿佛盡興了,這會兒,他立在小路邊不動了,靜靜目送「行嫁」隊伍迤邐前行。但等所有人都走過去,卻見他又火急火燎沖回了隊伍最前頭,一個一個盯著女性打量起來。看得一眾婦女和赤娘緋紅著臉,悄悄議論起這個俊朗的後生仔。
嘿嘿,他是在找自己嗎?潛小麥混在赤娘隊伍里直直走過去時,不由笑疼了腸子。這會兒著急了吧,剛剛是誰撒開腳丫子,到處亂跑去拍照的?
眼見著彭辰撒開長腿,要朝相背的土院子方向跑去,潛小麥忙收起捉弄之心,急急開口喊住他︰「彭辰。我在這里!」
听到一片鼓樂歌聲中傳來那個黃鸝般輕脆的聲音,彭辰忙剎住了腳,轉過身來,卻見前方有畬女朝他揮手。
急急忙忙掉頭跑上前一看,依稀不正是憋笑憋得很辛苦的潛小麥麼?
呼哧帶喘地走近,忍不住橫睨了一眼無辜的某人,彭辰氣急反笑了︰「很好玩麼?我被你嚇死了。」
嘿嘿,是你的眼力太差了。潛小麥月復誹,對彭辰的話充耳不聞,一邊跟著隊伍前行,一邊兀自提了提裙擺,笑笑地說︰「漂亮吧。是新娘子姐姐小時候穿過的。」
平復慌亂後的彭辰,淡淡掃了眼潛小麥的裝扮。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道︰「你的包,拿來給我。穿這套民族服飾配皮包,不倫不類的。你故自往前走,我幫你拍照。」
潛小麥也不做作,直接遞過包去。還不忘邊走邊悄聲叮囑︰「拍得漂亮點哈,我帶回去給我爸媽看看。這是我第一次做伴娘呢,我想留起來做紀念。」
彭辰應下,端起照相機調整焦聚,近景遠景、正面側面狂拍了一陣。正準備繼續拍下去,還是潛小麥先受不了地喊停︰「夠了,已經很多張了。」
「不算多。到前頭有好看的風景咱再拍。」彭辰停下來,閑著沒事,翹首看了下前方問︰「新郎大哥為什麼要給新娘撐紅雨傘?」
「紅色闢邪,新郎撐雨傘應該有替新娘的人生遮風擋雨的喻意吧。我們金田那邊不撐紅雨傘的。」潛小麥也不太確定。
「我剛剛在外面跟新郎大哥打听過,他家住在楓樹灣附近。我們等下過去,太遲的話,他會叫人送我們回華陽的。」
「看看吧。他們今天很忙的,能不麻煩就別麻煩了。我記得那邊好像有一條公路的,到時候咱們看看,能不能自己坐車回去。」
「好啊。你明天還會在華陽嗎?」。
「不了。我明天要和爺爺女乃女乃一起回家。家里的事很多很忙。」
「那我們學校見吧。再過陣子就開學了,到時候再給你照片。」
「好啊。」……
阡陌小路上,「行嫁」隊伍前有鼓樂隊齊奏,後有錄音機唱響流行音樂,中間的赤郎赤娘們在有人家的地方,也會唱上一陣畬歌,向看熱鬧的人們發放喜糖喜果。大家都很忙,是以,誰都沒有注意大部隊中有兩個人閑到發慌,用他們听不懂的金田方言,上下五千年,縱橫九萬里,嘮嗑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