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小麥和孫紅梅下得樓來。女生宿舍樓前已經逆陽站著位小平頭男生，背著個挎肩書包，身穿一套普通的淺灰色字母運動服，在遍地名牌的一中顯得微不足道。
「下來了啊。」男生健步上前，接過潛小麥和孫紅梅手里的行李袋。
「好久不見，王志高。」飽飽睡了一覺，醒來沒有課業負擔的清晨，潛小麥心情倍感舒暢，愉悅地跟來人打起招呼。
沒錯，這個小平頭男生就是南江同屆在一中念書的王志高。只不過，昔日那位遇事只會趴在課桌上哭泣抹淚的小男孩，如今已經長成挺拔俊朗的大男生。尤其是濃眉下的那雙眼楮，炯炯有神，不時閃爍著堅毅與智慧，令人頓生好感。
「是啊，好久不見。」王志高微笑著作了個回應，並不多話，拎起行李率先走在了前面。
雖然都是南江人，同在一中念書，彼此教室也只隔了一層樓，但繁復的學習生活中。如果不是刻意聚首，大家幾乎很少有機會踫頭。尤其是潛小麥，三人中只有她通過興趣小組的選甄考試，每周六都要留校集訓，于是，大伙兒連結伴回家都湊不到一塊兒了。
三人不急不緩出了校門，擠上公交車，不多一會兒便到了汽車站。
買票上車。大清早的，返程的車上只有他們三人。汽車啟動後，見沒有旁人，大家難得聚在一起，便坐著東拉西扯聊開了。
「你們期末考得怎麼樣？」孫紅梅率先問開。
此次初二段期末考試是全縣統考，試卷匿名密封上交，由教育局暑假里統一組織教師批改，算是對即將進入初三的學生進行一次全方面的評估模底，為來年縣際間的分數戰作準備。是以，現在大家都還不知道成績，但胃口卻也都被吊得足足，很多同學逢人就是打听考試情況。
分分分，果然是學生的命根。
「我還好，應該不用擔心被人驅離出班了。」潛小麥淡淡地自嘲，她可時刻沒忘老顧的「跌出前五十名自動走人」論。
「我自是不能跟奧賽班比，但相較于期中考試，期末試卷做起來順手多了，大部分都還有把握。」王志高回道。他在（5）班，成績中等偏上。
「哎！那就只有我一個人沒考好了。」孫紅梅重重嘆了口氣。在南江，她一直成績斐然。學得順風順水游刃有余。但到了龍騰虎躍的一中，立馬就被比了下來。尤其升上初二後，物理、化學紛至沓來，數學的難度也越來越高，棘手的試題、低迷的成績常常把她氣得七竅生煙。明明已經很用功了，但考試成績就是不見起色，期中考試還跌出了班級前二十名。現在同屆的南江三人中，就數她的成績最差了。
「化學沒考好嗎？」。王志高問。兩人時常結伴回家，對彼此的情況都頗為熟悉。
「嗯。好多答案和成績優異的同學都對不上。」說起化學，一陣莫名的厭惡和煩躁涌上心頭，孫紅梅沮喪地甩了甩頭，試圖將這三千煩惱甩出九霄雲外。
「我若繼續這樣下去，這輩子可能就沒辦法穿上白大褂了。」
「不會的，只要勤奮努力，多看書多做練習，成績肯定會有起色的。再說了，離中考還有一年時間，咱們可以迎頭趕上去。」王志高柔聲寬慰，語氣溫和，不高不低。
聞言，孫紅梅勉強露出一個笑容︰「但願吧。小麥班里發下的資料我都復印了一份帶回來。準備暑假在家好好鞏固復習一下。」
在試卷批改之前討論成績，純粹是自尋煩惱，氣氛往往也容易變得憂郁傷感。
潛小麥不語，側頭看起車窗外飛掠而過的風景。公路兩旁密密麻麻分布著稻田，六月的稻子長得郁郁蔥蔥，在陽光下隨風擺動，茁壯地拔節抽穗。有農民戴著草帽背著噴霧器，在田里治蟲。遠處，一只鳥，分不清是白鶴還是鷺鷥，從稻田騰飛而起，越飛越遠，越飛越小……
盡管沒有說出來，但孫紅梅的心結潛小麥大致猜得到。
多年前，自從阿春去世後，孫紅梅便日復一日地自責著，總埋怨社戲那晚她不該喊冷，更不該請求回去添衣服。在她心底，直覺地把阿春去世的原因攬到了自己頭上。看著小哥孫志剛這幾年人後的郁郁苦悶，回想阿春摔倒後的血流滿地，無數次從夢魘中掙扎出來，孫紅梅總會淚流滿面。于是，從小立志要做文學家的她，把那冊阿春給她選的《安徒生童話故事選》鎖進了箱底。
從此，日轉星移，孫紅梅的目標再沒有動搖過。一直成績優異的她堅信，只要不停地努力，她就一定能成為一名優秀的婦產科醫生。然後，用她的雙手去迎接每一個新生命的誕生。抑或拯救每一個掙扎在危險邊緣的臨產媽媽。唯有如此，她的心才能慢慢平靜下來；唯有如此，才能勉強表達她對溫柔美麗嫂子的無盡歉意。
一直以來，她都這麼堅定不移地深信著。直到，一門叫《化學》的功課出現。變化復雜的公式，不得要領的學習，灰色低迷的成績，與其他同學輕輕松松就能拿到高分的情況相映襯，幾度讓她陷入絕望。
「孫紅梅，你放棄吧。」良久不語的潛小麥突然開口了。
「什麼？」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孫、王兩人均是一愣。
「我叫你放棄婦產科醫生的目標。如果初中的《化學》就讓你感到痛苦了，那以後高中、大學的課程，你更會苦不堪言。」
孫紅梅不說話，垂下眼瞼，藏起眸底的黯然。王志高則頻頻向潛小麥搖頭使眼色。
這次，潛小麥仿佛鐵了心，視而不聞，故自滔滔不絕說下去︰「其實，不一定要穿白大褂、開藥方、拿手術刀才能救人的。你的文科成績非常優秀，文筆又那麼好，放棄了太可惜。不如重新開始寫文章吧。通過你的文章讓人感到快樂，感到幸福，感到生而有希望。這也是另外一種對生命的執著和追求啊。如果你真的舍不得白大褂，一定要穿上它的話，那就試試心理醫生吧。心靈的健康與身體的健康一樣重要，現在不知有多少人在渴望有智慧善良的心靈導師指點迷津呢。」
「真的嗎？」。孫紅梅听了這番長篇大論，滿臉狐疑地抬頭。小聲地說︰「我還是想穿白大褂。穿不上婦產科醫生的，那心理醫生的我也可以接受……」
潛小麥鄭重其事地點頭︰「心理醫生仍然要學一些藥理知識，但不需要像主治醫生那樣天天跟化學知識打交道。文學、歷史、情感、心理各個方面都有涉獵，但我相信只要你有一顆想幫助人的心，一定可以學得很棒的。」
「我真的很想能幫到別人。」孫紅梅多雲轉晴，兀自想象了一番自己穿上白大褂的情景，欣喜地笑了。但馬上地。仿佛聯想到什麼，她又撅起了老高的嘴巴︰「那我初中、高中還是逃不開《化學》啊？還有，那一門《物理》我也不喜歡。」
見好友心情轉好，潛小麥也閑閑地樂開了。于是，語氣又變得慢條斯理、漫不經心︰「那還不簡單。去買本教師用的《化學教學參考書》，教學大綱，復習重點，什麼都一目了然了。運氣好的話，瞎貓踫到死耗子，沒準還能逮到現成的試題。」
「太棒了。」孫紅梅如聞天籟，一躍而起尖叫出聲。沒成想，汽車正在拐彎，于是，腦門就這麼重重磕在了前座的椅背上。
「樂極生悲了吧。」潛小麥一眯眯的同情心都不願施舍。
孫紅梅揉著微微發紅的額頭，朝潛小麥翻了一記白眼︰「怎麼不說早呢？害我痛心了這麼久。」
突然地，不顧正火辣辣發疼的腦門，她又急急忙忙從書包掏出《化學》課本，抬手就是一陣狂毆︰「讓你得瑟，讓你發威，讓你折磨我……從今往後，看我怎麼收拾你……」
潛小麥無語凝噎，又一個「範進中舉」啊。買教學參考書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真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幫她，還是在害她。倒是王志高在一旁問開了︰「孫紅梅，你們以後的目標也確認了啊？」
孫紅梅發泄過後，烏雲散去，劇烈動作後的臉蛋多了抹紅潮，聲音也頓時清脆利落了幾分︰「我算是定下來了。小麥，你現在成績這麼好，《化學》也很棒，不做醫生太可惜了。要不，你以後就考醫學院吧？」
某人自己做醫生無望，于是積極游說起了別人。可惜，這個別人一點都不領情。
「不要。」想都不必想就給了答案。
被拒絕得這麼干脆，孫紅梅訕訕地模模鼻子，又不死心地向王志高鼓吹起來︰「王志高，那你去考吧。我絕對絕對舉雙手支持你。」
「可是……我的目標早就確認了……我想報考明年的中師……」看著孫紅梅熱切期盼的笑臉。王志高猶豫著，好半天才吞吞吐吐說出來。
瞄了眼孫紅梅再次被打擊到的臉色，潛小麥幸災樂禍，很不厚道地哈哈大笑起來，還不忘朝王志高高高豎起大拇指。
「一中的學生不都是升高中、上大學的麼？」孫紅梅發現了疑點。
王志高輕輕抿了抿嘴，斟酌一番後才回答︰「我問過老師了，一中還是有人會去報考中專中師的，只不過很少……我打听過了，明年是浙江省中師最後一次包分配招生。如果能考上，學雜費全免，每月還有經濟補助……我想，這樣，我爸**負擔會輕些……」
潛小麥狠狠瞪了眼孫紅梅，你是飽漢不知餓漢饑。在南江，王志高家境比潛家還不如。親戚廖廖無幾，也無兄弟姐妹幫襯。父親種著家里的幾分薄田，啞巴母親靠做豆腐賣，賺點零錢以供日常開銷。兩夫婦供養兒子在縣城讀初中都已經很吃力，三年高中、四年本科，對他們來說將是個極大的負擔。當然了，可憐天下父母心，他們八成會覺得這是個甜蜜的負擔，但這看在早熟的王志高眼里，又是情何以堪啊。
潛小麥的聲音變得前所未有的嘹亮︰「王志高，我支持你。中師很好，很有前途。加油哦！」
「謝謝。」听到有人贊同自己的想法，王志高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很有前途嗎？」。孫紅梅還是有些不解。
潛小麥決定滿足她強烈的好奇心，也算是為王志高鼓舞一下︰「當然。你看過金田哪戶家境尚可的人家，會讓孩子的高中大學在本地念啊。不說全世界名校跑，最起碼是全中國、全浙江的名校跑吧？」
「這風馬牛不相及嘛。」兩人都被迷惑了。
于是，潛小麥繼續老神在在地解釋下去︰「但你看過哪戶人家會送孩子到外地讀小學啊？沒有吧。且不提親子感情培養，單單就孩子本身而言，哪個父母放心這麼小的孩子遠離自己啊。所以，金田人對小學的投入與重視才是最不遺余力、最至高無上的。誰不知道金田有個大名鼎鼎的實驗小學，但全中國，誰知道金田有個毛大學啊？」
「你的歪理總是這麼多……不過貌似，好像，有點這麼回事哈……」孫紅梅听了這番歪理，猶豫著，不知道到底該不該信。
潛小麥不理她，再為王志高添了把火︰「中師的前途是光明的，但想考取也不易。現在找個好工作多難，最後一次包分配錄取，競爭激烈的程度是可以想象的。不過你也放心，因為現在小學老師中女性比例偏高，很多人質疑學生會被培養成‘娘娘腔’。所以相近的分數，男生是有錄取優勢的。具體的，你有空去向譚向陽老師咨詢一下。」
末了，潛小麥眨眨眼做了個漂亮的結尾︰「最重要的是，從暑假開始，要拼命努力學習了。加油哦！」
有人這麼設身處地為自己著想，王志高听力，心里非常感動︰「謝謝小麥。我一定會加油的！」
聞言，孫紅梅馬上提議︰「那我們暑假一起學習吧，有了問題好及時討論解決。小麥家已經全拆掉了，那都到我家吧……」
「你說什麼？我家怎麼會已經全拆了呢？」車廂里剎時響起一聲獅子吼，震得眾人耳膜呯呯響。巴士司機更是頻頻皺眉，今天這些學生乘客怎麼回事啊，一個個嬉笑怒罵，又哭又跳，像足了神經失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