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找管家來。」衛昔昭吩咐風嵐之後,才輕咳一聲。
季青圻與季青坤沒想到她今日會這麼早回來,俱是有些慌亂地松手,放開飛雨。
「今日皇上怎麼沒讓大嫂久留?」季青坤道。
「大嫂回來了,我、我告辭了。」季青圻很是心虛。
「二弟、三弟,進屋說話。」衛昔昭說著,關切地看了飛雨一眼。
飛雨微不可見地搖頭。她只是不好當著一眾下人公然反抗,又不能丟下正房里的事情逃開,也只得與兄弟二人周旋,並未吃虧。
衛昔昭舉步走向廳堂。
「有什麼好說的?我先走了!」季青坤轉身就要走人,使得已經隨著衛昔昭邁步的季青圻很是尷尬。
飛雨適時攔下了他,「三爺,又何必急著走呢?不妨將你方才說過的話對夫人再說一遍。」
「說便說,怕你不成?」季青坤知道憑自己根本不是飛雨的對手,未免出丑,還是進房里為妙。
進到正房,衛昔昭落座,看著季青坤也要坐,冷聲問道︰「你還有臉坐?」
季青坤走向三圍羅漢床的腳步就停了下來,嘴里仍是不服軟,「我有意收你房里這個奴婢為通房,這是她的福氣,是大嫂的面子,怎麼,有何不妥麼?」
衛昔昭凝著他雙眼,「先不說妥不妥當,只說你們要將人帶去你房里是為何故。」
季青坤仍是理直氣壯的,「要收通房,自然要先讓正室過目。」想著妻子是即將生子之人,衛昔昭是無論如何也會賣個人情的。
季青圻則不安地道︰「是我們魯莽,還望大嫂見諒。」手不安地踫了踫衣袖,想到了收在袖中的那張銀票,暗自後悔,不該為了一點小利便沖動行事。
衛昔昭沒有理會季青圻,只是繼續問季青坤︰「此事是你的意思,還是三夫人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季青坤倒也爽快。早先被飛雨弄得那麼狼狽,別人能忘,他可沒忘。
「是你的意思,還好。」衛昔昭彎了唇角。
季青坤挑眉問道︰「你笑什麼?」
衛昔昭亦是直言回道︰「我笑你蠢!」
此際,喬楚徑直走進門來,道︰「夫人找屬下何事?請吩咐。」
衛昔昭語聲沉凝︰「三爺漠視手足情意,目無長兄長嫂,明目張膽欺壓正房中人,煩你將他幫了,到院中賞他二十大板,以儆效尤。」
「是。」喬楚不等三爺反應過來,便趨近他,飛快出手。
「衛昔昭!你好大的膽子!你竟連我都敢責罰,你還想不想在季府留下去了?!」季青坤幾乎要急瘋了的樣子。
衛昔昭冷漠一笑。「直呼長嫂姓名,出言恫嚇,再加十板子。」
喬楚對著季青坤溫和一笑,「三爺還嫌夫人罰的輕的話,盡可再多說幾句。」
季青坤看出兩人並非虛張聲勢,老老實實地閉緊了嘴。
季青圻則是嚇得臉色發白,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大嫂饒命!大嫂,是我糊涂,貪圖小利,卻忘了人倫大義。」之後慌張地從袖中取出銀票,「這是三弟收買我的銀兩,我因著在外面開的鋪子有所虧空、不好交賬,這才陪著他來胡鬧的。」
「三弟幫你補了虧空,亦是好事。既然給你了,便收著吧,這銀票旁人必是不願染指的,嫌它髒。」
衛昔昭不冷不熱的語氣讓季青圻愈發惶恐。
太夫人與二夫人、三夫人趕至的時候,季青坤正被責打。
喬楚是故意磨磨蹭蹭,想讓她們撞個正著的。畢竟,鬧出人命來也是不好。
衛昔昭則就坐在抄手游廊中的椅子上,閑閑觀望,似是再看什麼趣事一般的愜意。
太夫人、三夫人險些背過氣去。
「住手住手!」太夫人親手攔下了行刑的小廝,心中又添一絲寒意——自己已經到了正房,衛昔昭與管家也不喝止小廝住手,而小廝也未因此住手,擺明了是只听衛昔昭、喬楚的吩咐。偌大的季府,已不再是她的,已經完全落入衛昔昭的掌控。
三夫人心急擔憂之下,身軀晃了晃,才強迫自己將視線從三爺被鮮血染紅的錦袍上錯開,邁步走向衛昔昭,「你、你……」卻是只喃喃念著這一個字,旁的話說不出口,只是無助地看向太夫人。
衛昔昭這才從容起身,「三弟妹小心了,別動了胎氣。」
太夫人一張臉已是煞白,「昔昭啊,你也曉得她是有身孕的人,怎麼能在這當口責打她的夫君呢?你是怎麼了?這是在做什麼啊?!」痛心疾首的樣子。
「太夫人,」裙擺搖曳間,衛昔昭到了太夫人近前,「正是因為三弟妹有身孕,我才縱容三弟到如今。今日忍無可忍,三弟妹此時也不會輕易被動了胎氣,這才發狠懲戒三弟。」
「他做了什麼?你竟這般重罰?!」太夫人眼角已見水光。
「我新失了三妹,身邊的丫鬟又病故,正房還在孝期,三弟便打起了我貼身丫鬟的主意,當眾調戲,更有意納為通房。」衛昔昭毫無退讓之意,目光灼然回望太夫人,「茲事體大。三弟將青城置于何處了?又將您與國公爺置于何處了?這事情若被外人知曉,不知道會怎樣議論國公爺與您治家不嚴。在他心中,手足情分在何處?竟欺負我一個等待夫君還朝的弱女子,是大丈夫行徑麼?」
太夫人張口結舌。被兒媳這般質問,她竟無從辯駁。
此時,輪到衛昔昭識大體了,淡然吩咐喬楚︰「太夫人、三夫人都被驚動了,也罷,就到此為止,只望三爺日後能夠恪守本分,不會再做出給家門抹黑的事情。」
喬楚強忍著笑,恭聲稱是。
「鬧出這麼大的動靜,旁人想不知道、不議論也是不能了。」太夫人看著衛昔昭,目光轉冷。
衛昔昭不動聲色,話卻是意味深長︰「總比任其張狂、縱容無度來得好。」
「煩你下次懲戒人的時候,好歹先去知會我一聲。」
衛昔昭即刻回道︰「我在季府,從來沒端過在外面的架子,可我我想懲罰誰,即便不與誰商量,亦不為過。」
「好!好!」太夫人冷笑連連,「公主尊貴,哪里容得旁人違逆!」
「但願人人皆知此事。」
「你眼中沒有我,傳出去的話,你臉上就光彩麼?」
「顧及旁人顏面,我就沒有顏面。我的人,誰也不能動。動了,就別怪我無情。」
太夫人似是第一次看到衛昔昭一樣,細細打量半晌,才轉身拂袖而去,「帶三爺回我房里!」
「夫人……」飛雨、風嵐同時上前一步,都有些擔憂。婆媳不和,總歸不是好事。
「我已厭倦了這種瑣碎且上不得台面的小事,遲早要翻臉,不如早一些。」衛昔昭安撫地笑了一下,「如此,他們才不會尋隙滋事,你們才安穩。」
兩名丫鬟有些懵懂地點頭,因為對那番話似懂非懂。什麼叫做遲早要翻臉?夫人因何出此言?
——
蕭晨逸在當晚,病了。
皇後的聲聲指責,道盡了她這些年來的怨恨再到厭惡。
厭惡,她竟敢厭惡她至高無上的夫君。
她看出了他的心意,自知保護家族中人的一絲念想也已成空,萬念俱灰之下,也唯有將言語化作傷人利器,將心中沉澱多年的情緒宣泄出口。
不論如何,她是留在他身邊最久、地位最穩固的女子,總是覺得還是懂得他幾分的。卻不想,她心中的怨懟重過任何人。
眾叛親離。
清清楚楚意識到了這一點。
蕭晨逸回到柳園,看著室內一切,腦海中又回響起柳寒伊在世時每一次的指責,想起了她在留給自己最後的一封信中至為怨毒的言語、詛咒。
何須來生,此生孤獨便能將他吞噬,心就這樣陷入無底深淵。
來世怎樣,能否記得今生苦。
活了一世,到底擁有過什麼?
一直在失去,直到最終,只剩自己。
又似乎,便是一直孤獨地走到了今時今日。
至為浩瀚地空虛,將他吞噬。
似乎也唯有前方戰事能給他一絲安慰了,什麼都沒有,至少能夠創下豐功偉業,至少能夠青史留名。
他或許對身邊所有親人心懷不安,卻無愧于蒼生。
可連這一點,到今夜都成了奢望。
一封密探送來的奏折,扭轉了一切,無形中改變了他的命運。
名義上是蕭晨述、衛玄默與季青城寫給蕭龍的書信——如今他已無從分辨字跡真偽了,偽造的書信漫天飛。
心中說,他們在收復西域之後,不會班師回朝,只留在西域,恭迎燕王大駕。
若成真,那麼收復西域已無必要,那終究會是一片隸屬于旁人的沃土,不由他擁有、掌控。
若是假,那麼又是誰偽造的這樣的書信。是要逼迫他即刻下旨立龍洛為儲君麼?又或者,是想看他在震怒之下出錯,從而使得百萬雄兵殺回京城、奪了他的天下?
前者本就是他本意,而後者……意味著皇朝將斷送在他手中。
這才是致命的。
為了蕭龍,為了日後不會被殺之而後快,衛玄默、季青城是完全有這理由的。
蕭晨逸驚怒之下,起身往外,走到養心殿外的時候,忽然仰面摔倒,昏迷不醒。
太監一陣忙亂,將蕭晨逸安置到養心殿,隨後又請了御醫前來。
急怒攻心,近來又寢食難安,這是蕭晨逸病倒的原因。
醒來第一件事,他稍稍冷靜了一些,命太監召蕭龍洛、衛昔昭。
——
衛昔昭在養心殿外,太監手里捧著一碗藥,可憐巴巴地看著她。
衛昔昭笑著接到手里,款步入內。
其實該謹慎些,也許這碗藥會有什麼不妥之處,宮里是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的。她自開始就意識到了這一點,卻無動于衷。
她看了一眼碗中的藥汁。
多希望里面有劇毒,如此,皇帝就能死了。
皇帝死了,所有的悲劇也該告一段落了。
念及此,她心頭一動。
臥在養心殿寢室中龍床上的蕭晨逸,正沉聲對蕭龍洛道︰「實在沒有頭緒,也只得將衛玄默、季青城調回京城,戰事押後,等看清兩人心跡之後,擇期再戰。」
衛昔昭停下了腳步。
還要她至親再經年之後離開京城出征麼?一次已夠了,她還有力氣再經歷這樣一場離別麼?
蕭龍洛略顯急切地道︰「還請父皇三思。此事關系重大,所謂擇期再戰,怕是機緣難尋。為著宏圖霸業,父皇不如放手一搏。」
衛昔昭看著他跪在龍床前的側影,斟酌著他話中意味著的事情。
蕭晨逸沉默半晌,道︰「連你也這麼說,朕便好生思量一番。你先回府吧。」
蕭龍洛恭聲告退,轉身時看到衛昔昭,投以意味深長的一瞥。
衛昔昭這才將藥碗端到皇帝面前。
便有一旁的太監取出銀針。
「多事。」蕭晨逸揮手阻止,接過藥碗,另一手則將手中信箋遞給衛昔昭,「你幫朕看看,這書信是真是假。」
衛昔昭看過書信,才知他那番話所為何來。
信上字跡,真的是無從辨認真假,可她心中是知道答案的,是偽造的。因為她了解兩個至親言談、書信中的語氣。
再想想蕭龍洛的話,心生猜忌。
如果他不知道信箋的事,正常的反應,是不是該滿口同意皇上的言辭?可他沒有。那意味著的……他是不是明知信是經人偽造,只是想逼迫他父皇冊立他為儲君?
他怕的,無非是雄獅還朝途中听聞諸事,會起兵造反。
要他平亂,倒不如任將士全軍覆沒與沙場或是舍棄西域那方天地——即便是將士們佔據西域,對于他無關緊要,因為他眼下要的,只有皇位。
衛昔昭思量再三,謹慎地道︰「皇上都辨不出真偽,臣妾就更是無從看出。」因為深知,幫皇帝辨清真偽,對自己全無益處。
蕭晨逸審視她良久。
衛昔昭表面平靜,心中寒意蔓延。如今,他對自己是絲毫信任也無了吧?在他眼里,自己只是有心幫燕王謀逆的叛臣家眷吧?
伴君如伴虎,真是不能把他當人來對待的。
任你在他身邊停留時日再久,你也是隨時都可能被他懷疑的人。
部分言行,他依然會讓人覺得他對她很信任,可那不是來自于心緒,是源于習慣。
「如此,朕也只能靜下心來好好想想了。」蕭晨逸道。
想法是不錯,可他已不能做到了。
衛昔昭恭聲道︰「皇上保重龍體要緊,臣妾就在殿外,皇上有事隨時可傳喚。」
蕭晨逸微微揚眉,「你不怕?不恨?」問的是怕不怕、恨不恨他這不講私情的帝王。
衛昔昭從容淺笑,「臣妾不過一痴傻之人,還未學會恨。」
「事事求大義,未必便能活得自在。」蕭晨逸搖了搖頭。她身邊諸事,他耳朵里听了不少。對于和她生過嫌隙的三妹,她義無反顧地將孩子帶在了身邊;對于服侍她年頭久遠的丫鬟之死,讓她幾乎傷心成疾,「的確是痴傻,朕一直不曾尋到的,便是這樣一份痴傻。」語聲一頓,「不必終夜服侍,明日再來吧。」
衛昔昭也便告退。
第二日,衛昔昭很早就去了關押衛昔昀的柴房,看著她,顯得很是猶豫不定的樣子,「我是不是該在今日就結果了你?」
衛昔昀睜開黯淡無神的雙眼,「終于耐不住性子了,還是你知道大禍即將來臨無從阻止?」之後扯了扯嘴角,「如此,我走得也能心安了。」
衛昔昭卻因為她的態度有了決定,「也罷,還是留著你吧。終歸你是沒有活路的。放心,我如果有事,必然會將你一起帶走的。總歸是我的姐妹,我闖下什麼禍事,總會有你一份功勞。」
衛昔昀笑得愈發不屑,「又何必把你自己看的那麼高?你說起來尊貴,其實和低賤的宮女有何差別?你又能做出什麼驚人之舉來?還是不要自欺欺人了,平白惹人嗤笑。」
「急什麼?遲早讓你看到就是了。」衛昔昭轉身離開,之後叫了喬楚到正房說話,「我若是攤上什麼大事,你能帶我離開京城避難麼?」
喬楚立時變得神色凝重,「屬下萬死不辭,只有一點,還請這兩日夫人到何處,都讓屬下陪伴左右。」
衛昔昭苦笑,「宮中養心殿,你如何能隨行?」
「夫人……」喬楚神色復雜,想說什麼,又很是為難的樣子。
「你能得將軍、國公爺看重,自然是聰明人。眼下諸事,你也許能猜出我心跡。不要勸阻,不要對第二個人提及。你只當我瘋了便可。」衛昔昭蒼涼地笑了起來,「不能救我的話,還請你救下國公爺,與國公爺去西域,告訴將軍,不要再回京城了。若能獲勝,便留在西域,若不能,浪跡天涯。他不該被這樣一個帝王當做棋子,不該為這樣一個帝王賣命。」
喬楚神色轉為鎮定,「夫人,屬下與國公爺都會幫助您,不論您要做什麼。」
「能幫自然是好,不能也無妨。一切只看日後。」
之後,衛昔昭去了宮中,獨自一人。
洗淨雙手,獨自站在長長桌案前,看著林林總總的茶葉、茶盞,閉目片刻,從荷包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瓷瓶,打開木塞。
茶沏好之後,將瓷瓶中的汁液倒入幾滴。
最後,她取下頭上銀簪,試了一下。
銀簪未變色。
從來沒想過,三姨娘精通的這一點,會成為自己能夠利用的利器。
從來沒想過,有這一日,她要親自下手,終結一個人的性命。若不能如願,終結的便是自己的性命。
義無反顧。
這件事也許是該謀劃許久之後才付諸行動,可她已沒有時間了。
如果皇帝要讓季府、衛府日後不得善終,那麼自己即便能夠活下去,又還有什麼意義?
她命中缺失的已太多,僅剩的親情、愛戀若再被剝奪,便無存活的意義。
將瓷瓶收起,端起茶盞,轉身時,房門被人推開,皇後走了進來。
皇後手中,也端著茶盞。
衛昔昭將自己手中茶盞放下,屈膝行禮,「皇後娘娘。」
「猜想著你就在此處。」皇後溫和地笑著,趨步至近前,「本宮親手沏了皇上最愛喝的茶,想請你幫本宮奉給皇上。」
衛昔昭婉言道︰「皇上近日喜歡茶色濃重一些,皇後娘娘可知曉這一點?」
皇後則笑著搖頭,「可他昨日不是病倒了麼?近日喝清淡一些的最為妥當。」之後將手中茶盞遞向衛昔昭,「左右不過是一碗茶,煩勞你了。」
昨日皇帝病倒,也有著皇後一份功勞。
衛昔昭笑著,之後取下頭上銀簪,另一手則掀了茶盞蓋子,末了銀簪入水。
動作一氣呵成。
皇後臉色微變,隨即又是安然一笑。看著銀簪變了顏色,笑容愈發璀璨,「早就料到會被人拆穿,只是沒想到這個人會是你。你竟然不想讓他死,實在出乎本宮意料。」
衛昔昭亦是回以一笑,舉止優雅地將銀簪擦拭一番,戴回發間,「皇後娘娘又何嘗不是讓人意外,以身涉險,可總該做的隱晦些。」
皇後嘆息一聲,手仍是沒有收回,「既是如此,你便端去邀功吧。本宮已無指望,死也就死了,還能幫你一把——說不定皇上會因此而對你至親手下留情,終究是你救了他一命。」
「到了皇上面前,臣妾能說什麼?誰能證明是皇後娘娘做了手腳?到時候,皇後娘娘反口說是臣妾犯了這等滔天大罪,臣妾也只能落一個不得好死的下場。」
衛昔昭輕聲說完這些話,將茶盞接到手里,轉手潑在地上。這是完全可能發生的事情,她才不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果然聰敏。」皇後其實很失望,「你不肯幫本宮,旁人有心卻無從幫襯。本宮的出路,難道只剩了苦苦煎熬麼?」
「皇後娘娘回宮歇息去吧,臣妾會盡心服侍皇上,您請寬心。」
皇後悵然出門。
衛昔昭捧著茶盞,進到養心殿。
蕭晨逸倚在龍床上,病容更重,卻還是放不下朝政,在看奏折,嘴里則正有些不耐煩地問道︰「朕的茶怎麼還沒送來?」
「臣妾知罪,還請皇上責罰。」衛昔昭腳步加快一些,到了龍床前。
「無妨。朕有些煩亂罷了。」蕭晨逸丟下奏折,將茶盞接到手中。
衛昔昭如常垂首站到一旁,靜靜等待。直到皇上喝盡茶水,放下茶盞,她才笑了一下,將空空如也的茶盞端出養心殿,親手清洗。到午後,則又親手做了兩樣糕點,與茶水一起送到皇上面前。
這一日,皇上連晚膳都沒用,便沉沉入睡。
衛昔昭去了殿外,靜靜看著夏夜星空。
心里是空蕩蕩的。
走進養心殿觀望皇上情形的時候,忽然間看到殿中多了一道人影,嚇得她險些失聲低呼。
那是她覺得熟悉卻又陌生的年輕男子身影。
熟悉,是因為那人的身形她已看了太多時日;陌生,是因為那人的容顏是她沒見過的。
男子對她報以善意的一笑,緩步走向她。
待人到了近前,衛昔昭細細打量,方覺他與蕭龍洛、蕭龍有幾分相似。
季青城帶回季府的新管家,之後就听聞到了五皇子的逃離,喬楚與季允鶴之間,似是沒有什麼秘密,聯手合作的樣子……
所有曾覺蹊蹺的細節忽然間全部涌上心頭,讓她意識到了一件事。
如果喬楚是易容後的五皇子蕭龍澤,那麼在這種關頭,他會做什麼?他會救下皇帝性命,還是會趁機奪下皇位,讓先前的燕王景王之爭失去全部意義。
衛昔昭的心懸了起來。
喬楚——不,蕭龍澤舉止萬般優雅從容,從衣袖中取出一道密旨,溫聲問道︰「這是事先備下的皇帝聖旨,冊立我六弟為新帝,你意下如何?」
衛昔昭自然沒有理由反對。
蕭龍澤又看了一眼昏睡的皇帝,「他還會醒過來麼?」已經看出端倪。
「彌留之際,總會醒來的。大抵還要等上些時候。」衛昔昭心里其實仍是有些忐忑不安。
「早就該殺掉的人,可之前許多人,都沒有這樣的膽量,也包括我。」蕭龍澤自嘲一笑,「只記著他是掌控一切的帝王,害怕,卻忘了,他也是血肉之身,也會死,也可以刺殺、毒殺。」
說的句句都是實話。衛昔昭想,那份自古以來對皇帝的畏懼,是輕易都不能減免的。即便到了此刻,她心中也是惶惶不安,怕皇帝會奇跡般地絕處逢生。而如果此時躺著昏睡的是另外一個她痛恨的人,她必然不會這樣。身份,有時會讓人喪失理智,失去判斷的能力。
「他若醒來,告訴你他要立景王為新帝,你該如何?」蕭龍澤問道。
「我會請皇後過來,她听到了什麼便是什麼。不能就是命。」衛昔昭因為整日太深的疲憊,言語轉為無力,「而你與國公爺能及時相助,自是最好。」
「那麼,你回去吧。國公爺也已有所行動,不會辜負你一番苦心。」
「也好。」衛昔昭轉身要走。
一蕭晨逸卻忽然逸出一聲囈語︰「寒伊……」
衛昔昭停下腳步,轉身回望。在這時候,在他心底的女子,仍是她的母親。她遲疑片刻,緩步走向龍床。
蕭晨逸緩緩睜開眼楮,之後轉頭,看著走向自己的女子。
寒伊。
他在心中無力輕喚。
之後,身體的萬般痛苦,才讓他恢復清醒,明白發生了什麼。
是誰下的毒,是皇後,還是衛昔昭。
出了問題的,是飯菜,還是茶點。
其實不需考慮,便知是誰。
終究是他做錯了麼?這素來在他眼中善良、明理、識大體的女子,竟是他留在身邊的最大的隱患。
欠了她,多年之後,似是要死在她女兒手中。
這樣算不算公平。
這樣又算不算償還一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