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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青城回到府中的時候,天已微明。

衣襟上尚存她的清香。

手指掠過衣襟,拇指中指輕捻住一根長發。緩緩將長發纏繞指間,手握成拳,用力,再用力。

心頭的疼,鈍重、沉悶、壓抑,似是鈍刀折磨而致。

若他只是季青城,只想率性而為,帶她逃離,浪跡天涯。

可他是季青城之前,是雙親之子、御前臣子。

而她亦是如此,在她是衛昔昭之前,是衛玄默的女兒。

所以疼痛,卻也只能疼痛。

太夫人、二弟季青圻、三弟季青坤在他房里等著,個個神色焦慮之余,還有幾分怨懟。

若季府連他這長平侯都失去,還有誰能為季允鶴洗清罪名?

季青城知道他們這想法,早已料到,也理解。

「娘,爹不久之後就會被釋放,這府邸,依然是國公府。」季青城一面說著,一面走向寢室。

「是麼?」太夫人先是面上一喜,隨即仍是惱怒,趨步相隨,責問道,「這是你抗旨不尊帶來的益處是麼?可你不要奢望我會感激!明明能夠與公主成親皆大歡喜,可你卻偏偏要選最不討好的一條路來走!我著實不懂,你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也有太多的事不懂,卻無處詢問。」季青城轉身面對著太夫人,「你們若要責怪,也等我睡醒之後再說。」

疲憊至極沉黯無際的目光,與唇角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相對照,使得太夫人心頭一震。

多熟悉的樣子。

又來了。

她的感覺,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當年的季允鶴。

不能責怪了,不能埋怨了。這樣意態的一個男子,不知何時就會失去現存的一絲理智,不知會做出什麼樣的事來。也許不經意的一句話就會激怒他,使得他不顧一切。

她一時無語,倉促轉身,帶著庶子季青圻、愛子季青坤離開。

季青城和衣倒在床上,雙臂交疊為枕,雙眼盯著上方承塵。

疲憊,卻了無睡意。

心神與身體似是一分為二。偶爾,覺得另一個自己就在一旁冷眼旁觀,笑看自己心如刀割;偶爾,又覺得另一個自己萬般焦灼,已經隨著意念回到了她身邊,陪伴她,安慰她。

皆是幻念,皆是空。

真實的是他只能這樣,一動不動。

眼底干涸無淚,心中卻已哭了。

痛是絲絲縷縷不斷,無聲無息卻無處不在。

——

這一日,早朝之前,有太監步履匆匆前來稟告︰「兵部尚書衛玄默因這兩日勞累引得舊傷發作,皇上——」

「命他即刻回府養傷就是。」蕭晨逸目光掠過剛呈上來的幾道奏折,眉宇間竟有愉悅之色,「另外,找御醫給他看看傷勢。」

太監諾諾退下,心頭卻是滿月復不解。有人彈劾衛玄默,皇帝怎麼一點動怒的征兆都沒有?甚至還寬和以對。自古帝心難測,而如今這位帝王的心更是誰也模不著規律的。

蕭晨逸是真的發自心底的愉悅。無人彈劾的大臣,要麼是稱霸朝野的,要麼是毫無利用價值的,要麼就是衛玄默這樣的——雖然威望高,卻不喜逢迎,不喜結黨。

借故將季允鶴關押,于私是年年月月都有這份整治他的心,于公是利用這件事看清衛玄默變沒變。

衛玄默在龍城的歲月太久了,誰也不知道他是否一如當年磊落。

季允鶴被關押,如果有太多的大臣為他求情,或者無人彈劾與他有牽扯的衛玄默,都能證明他們在朝中的勢力龐大,是災難一般的事件。

如今的局勢證明,蕭晨逸擔心的兩件事都沒有發生,季、衛二人是真的安于現狀,作為皇帝,他沒有不高興的道理。

而其實最讓他驚喜的,是無意中得到了他近年來在尋找的兩樣東西。這兩樣東西,將會幫他去掉一塊心病、再建一樁豐功偉業。

太後的到來,打斷了蕭晨逸的思緒,也延遲了他上朝的時辰。

太後落座,苦笑,「過了這些年了,皇上還是當年的皇上,這兩日這番舉措,雖不見當年的殺戮慘景,卻讓哀家深覺有過之而無不及。」

蕭晨逸賠笑道︰「母後放心,兒子雖然不能放下恩怨糾葛,可如今坐在龍椅上,一言一行都是為了朝堂穩固、江山太平。」

太後不以為然地笑,「哀家記得皇上說過,季青城毫不遜色于當年的季允鶴、衛玄默,是可遇不可求的棟梁之才——皇上罷免了棟梁之才的侯爵,也能有助于朝堂的穩固麼?」

「棟梁雖是天資聰穎,可若是連一點風雨都不能經受,終究不能負起重任。兒子不會讓他的仕途太過平順,唯有如此,他日後才能成為真正頂天立地的英雄豪杰。否則——」蕭晨逸笑得落寞而不屑,「季青城恐怕就是第二個季允鶴或者衛玄默,不能為天下蒼生竭盡全力。」

太後卻覺得這是蕭晨逸為找的最為冠冕堂皇的借口,索性斂了笑容,「皇上情路坎坷,沒有誰比哀家更清楚,既如此,又何苦拆散那對璧人呢?皇上心里的苦,也要少年人陪你品嘗麼?」

這種話,也唯有太後能夠直言不諱,旁人是如何也不敢說的。即使是生身母親提及這話題,蕭晨逸亦是轉為沉默,一言不發。這是他的傷疤,是他不願在任何人面前顯露的。

太後沒等到回答,轉而道︰「哀家在龍城發病那次,御醫說是因為心火多年郁積、使得五髒受損,導致那日忽然暈厥,須得常年調養,才能避免日後復發。昔昭那孩子是真的救了哀家一命,皇上給的恩典雖重,卻也只有聰明人才知皇上多看重那孩子,愚笨之人怕是會不以為意。」

蕭晨逸立刻頷首笑道︰「倒也是母後說得這個理,您既然覺得恩典不夠,兒子就再行賞賜,您的意思是——」

太後听了這話,滿意地笑了,「不如就這樣吧——皇上的恩典是皇上的,哀家擇日再給她一點賞賜,聊表心意。皇上不反對此事就好,哀家回去好生想想,看那孩子如今缺什麼少什麼。」

「此事母後做主就是,兒子怎麼會有反對的話呢?」

太後笑著起身回宮,心里卻是苦笑不迭。平日里,皇帝是真的孝順,從無半分違逆,點點滴滴都在報答她的養育之恩和他即位後鼎力扶持之恩,可是只要事關季允鶴、衛玄默,他就會變得最為固執,誰的話都不會听。她太了解自己的兒子,所以如今也只有趕在他作孽之前給別人鋪出路來,她希望,能夠一步步地扭轉局面,最希望的是那些孩子都是聰慧的,這樣才不枉費她一番苦心。

遠遠看到皇後所居住的正宮,太後不由想起了她苦命的兒媳近幾年來的日子,心生憐惜,轉身去往正宮。

皇後喪子之後,皇帝也只去安慰過幾次,平日里兩個人真的是相敬如冰。

皇帝再難過,還有朝政分解他的心緒,不至因為思念兒子而消沉頹靡。可皇後不一樣,即便母儀天下,也只是個弱女子,如何受得了這樣的劫難。頭上遮掩不住的絲絲白發、越來越消瘦的身形,讓人看了都是百般不忍。

兒子不知寬慰,她這當娘的,只好多去開解兒媳,這樣皇後才能好過一點,後宮也就不至于亂起來。

——

衛玄默回府之後,有御醫來過,把脈開方子。

許氏命鴛鴦前去詢問,得到的回話是老爺舊傷發作,如今甚是疲憊,需要好生歇息幾日。

到了午後,許氏從娘家人嘴里听說了早朝上的事——數名言官借季、衛兩家結親之事彈劾衛玄默與罪臣來往。

剛覺得有了些盼頭,就出了這樣的事——許氏坐不住了,去了書房,不顧馮喜阻攔,徑直去了室內。滿月復的怨懟,在看到臉色奇差、閉目昏睡的衛玄默的時候,就慢慢消散了。

一日夫妻百日恩,他冷血,她卻做不到,看到一身病態的他,仍是心疼,坐在床前,靜靜守護著。

不再怪夫君,只怪衛昔昭是煞星,好事壞事到了衛昔昭那里,都會變成禍事。她堅信,如果與季青城定親的人換成許樂瑩,絕對不會發生這種事情。

八歲上沒了娘,誰知是怎麼回事!說不定就是衛昔昭命格太硬,活生生把她親娘克死的!如今季青城那樣出色的人,她做夢都想不到他會一朝失去侯爵,卻實實在在發生了。再有面前的衛玄默……這說不定也是沾了衛昔昭的煞氣才莫名其妙發生的!

這樣的人,衛玄默還處處護著寵著,他最該做的其實是把這顆煞星攆出府去自生自滅!

本是因為煩躁而生出的莫須有的念頭,慢慢就覺得是極有可能的——也許,該找個人,給衛昔昭算上一卦了。

之後又思忖多時,覺得別的事小,眼前的局面才是最要緊的。

景王蕭龍洛也好,莫兆言也好,如今其實都算得上極好的門第,可是為了衛家,為了衛玄默身上的風波平息,也只有先讓衛昔昭嫁給上門求娶的人緩解燃眉之急。雖然,從本心講,是做夢也不希望衛昔昭能夠嫁的風光。

即便出嫁,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辦妥的事,眼下就暫且將衛昔昭許配給人家,日後想阻止,機會多的是。

思及此,許氏走到門外,喚來鴛鴦,吩咐了一番。

隨後,鴛鴦去了玲瓏閣,執意要見衛昔昭。

衛昔昭黎明時分回的寢室,不知是如何入睡的,被喚醒時只覺頭腦昏昏沉沉的,除了一股子沉悶的哀傷,心頭竟是空空蕩蕩,什麼也不能用心思考。

鴛鴦說了兩遍,衛昔昭才真的明白她說了些什麼。

父親被彈劾,鴛鴦話里話外的意思都在說,闔府都在怨怪大小姐為了自己的一份兒女情長竟害得父親被殃及,實在是——

實在是不孝。衛昔昭知道鴛鴦沒有說出口的話,至到此時,也承認——之前是想等父親回來,听憑父親做主,而此時父親回來了,她卻已打定主意,要去求父親成全她的一份私心,一份守望。

末了,鴛鴦又道︰「奴婢前來知會大小姐,夫人並不知曉,這實在是奴婢怕大小姐後知後覺,日後怨怪奴婢們沒有及時提醒。」

衛昔昭沒說話,略略打理了妝容,尋到昨夜那件斗篷披上,走向書房。

斗篷上似乎還殘存著他的氣息,穿上後,周圍似乎還縈繞著被他抱在懷里的溫暖感覺。

其實,斗篷被落雪浸潤得太久,到此時仍有些潮濕。只是她沒有感覺到,一顆心還留在雪夜之中。

許氏在台階前等著,看到衛昔昭緩步走到面前,抬手阻止她再往前,語氣沉重︰「老爺的前程就要葬送在你手里了,你來做什麼?」

衛昔昭輕聲回道︰「我來請罪的,請爹爹責罰。」

「老爺此時正在氣頭上,不想見你!再者也是有些不適,你就不要留在這里惹他心煩了!」許氏語聲雖輕,語氣卻甚是凌厲,「你該做什麼,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來見老爺又有什麼用?!趁著你名聲還未被傳揚得有辱家門,不如自尋出路,如此對你對老爺都是好事!」

衛昔昭往房里看了看。難道父親昨夜被皇帝申斥了麼?或者是誰在他面前胡說什麼了?竟不見自己。

要自己自尋出路,去哪里?去找誰?她不要,那些所謂的出路,無論如何,她不會選擇。

僵滯片刻,她緩緩退後,跪在了院中鋪的青石方磚上。

若是平日的衛昔昭,不消多想就能看出端倪,能夠拆穿許氏的謊言。而今日不行,今日她整個人都是懵懂茫然的,亦是懶得轉動腦筋。也許,她是覺得,懲罰自己是能從心里好過一些的。

許氏見狀,心里又是急又是氣。這個衛昔昭,面對任何事總是會有莫名其妙的言行,從來不和正常人一樣,又讓她的打算出了岔子!她冷聲道︰「老爺不知何時才會出門見你,你這又是何苦?難不成要用苦肉計成全你自己的那點心思?真是不孝之至!」

衛昔昭不予理會。

「你願意跪著就跪著吧!」許氏心里補了一句︰跪得寒氣入侵患上重癥死了才好!衛昔昭死了,這府里也就清靜了。

許氏冷眼看了半天,見衛昔昭毫無離開的意思,知道她是擰上了,估計誰也不能把她弄走。沒奈何地嘆息一聲,走到門內觀望。剛下過雪的天氣,寒氣從腳底往上躥,她可沒心情陪著作踐自己。

飛雨和沉星再衛昔昭身後站了許久,之後先後無言跪下,皆是濕了眼眶。

馮喜在一旁看得心急,明知老爺不可能不見大小姐,定是夫人欺上瞞下,卻無計可施。一個說得理直氣壯,一個是魂不守舍,估計誰的話都听不進去。再者,他只是這府中一個小廝,又能說上什麼話?也只有等著老爺醒了再說了。

約模過了一個時辰,馮喜隱隱听到衛昔的語聲,眼中不由現出喜色。三小姐過來就好了,大小姐也不必這樣苦著自己了。

衛昔疾步走進院中,一看跪在地上的衛昔昭就急了起來,走過去二話不說就伸手去扶,「大姐你這是在做什麼?這樣的天氣,即便是天大的事情,也沒有這樣跪著的道理!快起來!先回房暖和暖和再說。」

衛昔昭慢慢看向她,又慢慢收回視線,不肯起。

「這是……這是怎麼了啊?」衛昔心急且心疼,就要哭出來了。

她知道衛昔昭這兩日不好過,卻沒想到會難過成這個樣子。眼前的人,眼中沒了平日里的光華,熟悉的笑容不再,整個人輕飄飄的,魂魄似是早已抽離,著實觸目驚心。

她不敢和衛昔昭強來,轉向許氏,怒沖沖問道︰「這是怎麼回事?你在一旁竟也看得下去!要不是有人傳閑話,你打算讓我大姐跪到何時?!」

因為衛昔與衛昔昭姐妹感情深厚,又素來是直來直去的秉性,許氏對她的厭惡比之衛昔昭就算少也有限。可是今非昔比,衛家三小姐可是日後的燕王王妃,頭餃就能壓死人,此時,許氏做出笑臉,溫言解釋了一番,又道︰「這府里如今是你大姐當家,誰能左右得了她?我看著心疼,卻也真是沒有法子。」

貓哭耗子,假慈悲。衛昔撇撇嘴,徑直走進室內,很快出門,狠狠剜了許氏一眼,強行把衛昔昭拖了起來,「你今日真是沒帶腦子出門!父親哪里是不見你,他是病得厲害,此時正昏睡著呢!」又轉頭對許氏道,「一府主母,竟搬弄是非,挑撥父女親情!活該你被父親奪了持家的權利!」

許氏忙笑著辯解道︰「昔你誤會了,此事說來話長,還是等你消了火氣,我再與你細說吧。」

衛昔昭這才有了些反應,手搭在衛昔的手臂上,緩了多時,早已凍僵發麻的一雙腿才有了些知覺,微微踉蹌著,和衛昔走進寢室觀看。隨後轉身往外走去,「老爺病重,喜歡清靜,我們就別在這里了。」話是說給許氏听的,又吩咐馮喜,「你命人守好書房,閑雜人等,尤其是搬弄是非的人,就不要放進來了。」

馮喜心道,早該如此,恭聲稱是。

衛昔昭慢慢走回玲瓏閣的時候,身體的不適將她逐漸喚醒,頭腦一點點恢復了平時的清醒。

越是厄運臨頭,其實越沒有傷心失落的時間,該做的,是付出努力,為自己贏得相對于來講平靜的光陰。

想哭,想排遣,要等風波過去,才能放縱自己的情緒。

腳步頓住,思忖著該做什麼的時候,宮里來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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