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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允鶴突然間被削官奪爵、囚禁天牢的消息,猶如一道驚雷,在衛府炸開。

衛昔昭在想的,是季青城此時該是何等心境。

旁人在想的,是季青城會不會被連累,會不會因此而丟掉侯爵、失去錦繡前程。

一如既往平靜的,只有衛玄默,似是早已料到這樣的事情,又似早已習慣這樣的事情發生。

而之于整個衛府,是有人歡喜有人憂的局面。太後堅持給蕭龍和衛昔賜婚,在皇帝尚在猶豫之際,便傳了賜婚懿旨,命兩人在明年秋季擇吉日成婚。

毋庸置疑,太後是蕭龍與衛昔的貴人。

這是誰之前都不曾想到過的事情。

認為不會有太大波折的,例如季青城、衛昔昭,因了季允鶴之事,提親之事被擱置下來;而在先前認為波折不斷的,卻是柳暗花明。

早早賜婚,定下親事,卻不急于要他們拜堂。而到明年秋季,衛昔便是十四歲的年紀。這個年紀出嫁,雖然有些早,卻不乏先例。種種跡象,都能看出太後早已為兩個人做了安排。

衛府長女、次女還未有個著落,三女出嫁便提上了日程,之于衛昔昭,這實在算不得什麼光彩的事。而衛昔昀又流離在外,所有人帶著同情或者幸災樂禍的眼神,便全部集中在了衛昔昭一個人頭上。

季青城與衛昔兩人的事齊齊壓在心頭,衛昔昭已不知該作何反應。掛念季青城是真的,為衛昔高興也是真的,並不介意姐妹之中誰先出嫁更是真的。種種相加,使得她莫名地顯得麻木而冷漠,依然如常打理府中事宜,任誰也不能從她臉上看出一絲喜悅或者哀傷。

許氏與三姨娘都不約而同地找衛昔昭說話。前者是幸災樂禍,後者則是出自真心的寬慰。

三姨娘看著對面的衛昔昭,溫聲道︰「國公爺與老爺其實是一個命數,是非不會少,卻也不會真的出什麼天大的禍事,你盡管放心。」

衛昔昭隨意把玩著那枚四環銀戒,琢磨著三姨娘的話,「姨娘說這話,是不是與前塵舊事有關?又或者,是不是與我娘有關?」

「大小姐聰慧,一點即透,可妾身能說的,也只有這些。」三姨娘目光中流露出一絲不忍,「妾身想讓你心寬一些,可在天子腳下,一言一語就更要反復斟酌。」

衛昔昭點了點頭,唇角浮現出一朵恍惚的笑,「姨娘似是早已料定,侯爺不會再有上門提親之日了——你擔心,擔心我為此一蹶不振。」

「提親的事,我們衛府倒是不顯什麼,外面卻已傳揚開來——像是有心人刻意為之。」三姨娘黯然嘆息,「侯爺那樣的人,可遇不可求,妾身沒什麼見識,便把大小姐與尋常人一視同仁了。」

「我,應該,沒什麼的。」衛昔昭語聲的緩慢、遲疑,顯露了她心中的不確定。

三姨娘不知該說什麼好,便岔開了話題︰「昔心里是真的高興,卻也是真的為你擔憂,也是為此,反而不敢登你的門了,怕惹得你愈發不快。」

「怎麼會呢?」衛昔昭笑了笑,「我與姨娘一樣,盼著她好。燕王府那邊禮數周到,今日已有人來過。日後諸事我不便多話,姨娘就多費心吧。再者也是快到年節了,我得提點著下人好生準備。」

「是,是。」衛昔昭這樣通情達理,又體恤她這為人母的心,倒讓三姨娘愈發不忍于她如今的變故,滿心盼著季府的風波能夠早日過去,雖然心知肚明,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

養心殿內,龍椅上坐著蕭晨逸,下面跪著季允鶴。

太監一舉一動皆是小心翼翼,又為皇帝換了一盞茶。

蕭晨逸打量季允鶴,已有多時。人就跪在他面前,他卻感覺不到絲毫的敬意、畏懼,卻也感覺不到眼前人別的情緒。就像是一具空殼。

是的,在柳寒伊香消玉殞之後,很多時候,他也好,季允鶴也好,已是行尸走肉。

所以他恨,恨季允鶴,恨衛玄默,多半歲月,似是恨意支撐著他一路走來。

他亦明白,他的兩名臣子,當年的莫逆之交,也恨他,恨到了骨子里。

不明白的是,他們如今要做什麼。是要證明給他看麼,證明季氏與柳氏後人才是天作之合,生生世世都不會與皇家扯上干系。還是要以此聯手,攪亂他的朝堂甚至江山。

百思不得其解。

季允鶴與他同年,可鬢角發絲已成雪。他知道,這是因為柳寒伊的死。在那份心痛折磨之下,季允鶴在一夜間蒼老了不止十年。

感情之于一些人,是生涯的一部分;而之于另外一些人,似是一生一世。

先前那些年,他沒讓季允鶴、衛玄默好好地活,也不許他們死。就是要這樣,讓他們生不如死。

連憎恨的人都死去的話,他活著會太寂寞。

他不要他們早一步赴黃泉,去陪伴伊人。

又因為那女子,多數歲月中,善待他們,因為害怕她入夢怪他。

蕭晨逸閉了閉眼,緩緩吸進一口氣。

季允鶴蒼老了,可他的長子已經替他重新活過。酷似的容顏,文韜武略更勝父輩。

很奇怪,他憎恨季允鶴,卻與季青城投緣,沒辦法生出一絲絲的反感。

將季允鶴打入天牢,他在顧慮的,是那少年郎會不會因此而對天子、朝堂寒心,無心再效力。

他們這一輩的恩怨糾葛,是不是要將下一輩人也卷進來,最重要的,是有沒有這必要。

殿內,君臣二人沉默以對,殿外,跪著蕭龍與季青城。

誰都知道,皇帝最是冷酷無情,若非如此,便不會發生連年來骨肉相殘的慘景。可他又最是奢望親人相親,例如他孝敬太後,例如他希望膝下兒女一團和氣。

別人都知道他的自相矛盾之處,卻不能指出,還要遵循他的意願行事——蕭龍、季青城此時都明白,自己最該做的是為季允鶴搜集洗清罪名的證據,可因為皇帝這復雜且無常的性情,他們要先面聖、求情,之後才能去做實際有效的事情。

安樂公主蕭龍淇、景王蕭龍洛,就利用這個間隙,為著各自的心願各行其是。

蕭龍淇去了國公府,與太夫人相見,傾談多時。

蕭龍洛則去了衛府,等在前院,叫衛昔昭前來說話。

馮喜過去請衛昔昭的時候,說了衛玄默的去向︰「老爺昨夜就被皇上叫進宮里去了,說是讓老爺與幾位大臣議事,一時半晌的怕是不能回府了——今早有太監過來,取走了老爺的兩件衣物和一些公文。」

這是不是等于變相的軟禁?皇帝是不是以此阻止父親有所行動、幫助季允鶴?在心里這樣發問的同時,衛昔昭已經確定了這一點。

這高高在上的帝王,是平民百姓心中的明君,同時也是讓很多人無從揣測心意的人。

見到蕭龍洛,衛昔昭施禮之後,站在一旁,等著他開口。

蕭龍洛礙于情勢,也就沒有拐彎抹角,直言道︰「你從我父皇手里得了三道丹書,我已曉得。你我二人若是一起進宮,求我父皇賜婚,必能達成心願。」語聲一頓,婉言勸道,「我是皇子,在朝堂與一干大臣私交不錯,待你我成婚後,再為季允鶴求情,父皇是無論如何也會答應的。昔昭,你不要意氣用事,好好想想,我說的是不是這個理?」

衛昔昭思忖片刻,硬著心腸道︰「國公爺的安危,與我有何關系?」

蕭龍洛被問了個張口結舌。誰都明白的事,可她這局中人偏要裝糊涂,外人還真是不好回答。

「王爺若無別的事,便嘗嘗御賜的新茶吧。」

「你這又是何苦呢?」蕭龍洛站起身來,來回踱步,「時至今日,我也就不瞞你了,安樂公主才是季太夫人夢寐以求的兒媳婦,而此時安樂公主已經去了季府,稍後便會回宮請我父皇賜婚。我本就有心娶你,再者也是怕你到時候面子上過不去,這才過來再提婚事。皆大歡喜的事,你真的不願意麼?」

「不願意。」衛昔昭語聲清淺,卻極是淡漠。

「你不要以為季府未上門提親,你們兩家這樁事就算不得數!」蕭龍洛語氣急了起來,「宮里宮外、朝堂內外,都在風傳此事,再加上你與季青城在龍城時同住一屋檐下,日後……日後有些話,好說不好听。」

「原來王爺是怕我名節不保,日後嫁不出去。」衛昔昭輕輕笑了起來,「不礙的。」

「你是不是以為我這一番話都在危言聳听?」蕭龍洛耐心用盡,舉步向外,「過兩日你便知真假!不論來日如何,我仍舊會設法娶你!」

「多謝王爺抬愛,王爺慢走。」衛昔昭不慌不忙的施禮相送。

飛雨、沉星的神色卻沒辦法像衛昔昭一樣鎮定,臉上都現出了擔憂。

衛昔昭緩緩落座,左手無意識地取下右手無名指上的銀戒,拆開來,長睫慢慢垂下,凝眸細看。

之前反復安慰自己,沒事的,沒事的,只要熬過這些時日,就會沒事的。卻忽略了一件事。

之于季青城,這是禍事臨頭,可之于別人,卻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她也許可以什麼都不做,不需做,旁人卻不會如此,必會出盡法寶。

與他的那份緣,是不是鏡中花、手中沙;對他的那份掛念,稱不稱得上愛戀;倘若失了他,是不是一生的遺憾、傷痛。

在這時還在想這些,可以說她無情,卻是她急于弄清楚的。

可越是心急,便越是茫然。是真的不知道,甚至只覺得疲憊。

這算是怎麼回事?誰能告訴她?

他會答應蕭龍淇麼?會放棄做衛家婿改做駙馬爺麼?

若真是那樣,他比之前世的莫兆言,能夠好到哪里去?那樣一來,在他心底最重的,不也是榮華富貴、一世前程麼?

這種錯誤,一生只能犯一次,而一生一次,已足夠取她性命。

再也輸不起了,所以才不知所措,所以才沒辦法靜下心來,只去想只去看他季青城這個人。

主僕三人都在記掛著同一件事,卻無計可施。

就在此時,莫兆言來訪。

衛昔昭索性就在前院見客。

如今的莫兆言,除了書生氣,還多了幾分自內而外的內斂矜持,最多的,自然是來自父親官復原職帶給他的從容自信。

「昔昭,你還好麼?」莫兆言的喜悅、關切是發自心底的。

衛昔昭抿唇一笑。

「你近來的事,我都听說了,你可想過應對之策?」

衛昔昭還是想撇清是非,從而將這話題終止,「不管什麼事,與我有關麼?」

「你這般聰慧,怎麼會看不出其中的利害?」莫兆言探究著她的神色,「或者,你心中已有了打算?」

衛昔昭失笑,「我哪有時間听外面的是非,又哪來的精力為自己打算。」

「你可千萬不要如此!」莫兆言正色道,「方才我已听說,長平侯已答應了安樂公主,等明日皇上就要為他們指婚了。」

「是麼?」衛昔昭垂了眼瞼,「這是好事啊。」

「公子所言當真麼?」沉星急切地問道。

莫兆言頷首道︰「這等事,豈是我能信口胡說的。」

「公子過來,自然不是只為了說我的事,」衛昔昭顯得有些疲憊了,「有話就直說吧。」

莫兆言啜了口茶,斟酌一番之後,道︰「景王對你有意,可太後是絕不會答應的,太後反對的事,皇上也不會點頭。長平侯原本是待你不薄,可如今成了罪臣之後,侯爵想必是早晚會被罷免的,而日後,他就是皇帝最偏愛的安樂公主的駙馬爺。這些事之後,最終受苦的是你。昔昭,你不會不清楚流言蜚語能害人多深。為著一生的前程,你該盡快找個門當戶對的人定親才是。」

怕他說這樣的話,他還是說了。衛昔昭神色不該,含笑問道︰「難道公子已為我物色好了人選?難不成公子也想做牽紅線的月老了?」

莫兆言沒想到她還有心情開玩笑,不自在地咳嗽一聲,遲疑道︰「家父是左都御史,也是內閣大學士……」

「公子怎麼也開起了玩笑?」衛昔昭笑著站起身,「今日竟連番兩次听到這樣的話,不知是犯了哪路煞星。我實在是累了,有所不適,公子自便。」語畢,走出門外,返回內宅。

心里一直有個聲音在說在問︰他答應了。他真的答應了麼?

為何不願意相信。

不願意相信,是因為失望,還是因為失去他而難過?

莫兆言滿心失落地離開衛府,途中,被蕭龍洛身邊的人攔下,改道去了景王府。之後,蕭龍洛去了莫府,與莫父密談多時。

兩個不同路的人,原本各自為安,因為今時局面,因為一己之私,他們選擇了聯手合作。至于結果,到底誰能得到衛昔昭——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順其自然。」蕭龍洛如是說。

他與莫兆言商議之後,放棄了從季青城那邊尋找借口說服衛昔昭,改為對衛玄默下手。

莫兆言對衛昔昭的了解雖不深,卻也知道,她與衛玄默父女情深,想讓她心甘情願地選擇別人出嫁,唯有用衛玄默的安危做賭注。

而兩個人又利用莫父在言官之中的關系,發動多人彈劾衛玄默與季允鶴私交甚密,通過之前兩家有意結親就可證明——話只說到此處即可,因為今日的季允鶴是罪人,誰與他來往誰就是犯了錯。

這番彈劾,衛玄默並不會受到多大的懲處,皇帝的不悅只會全部轉移到季允鶴頭上,使得季允鶴罪名更重,再無翻身的可能。

而季允鶴一旦失勢,最深受其害的,就是季青城。

這才是蕭龍洛與莫兆言最終的目的,他們費盡周折,其實真正要針對的只有季青城。他們要讓衛昔昭親眼看到,季青城的風采已不再,已不是聰明之人會選擇的夫婿。

在商議、準備好這一切之後,再次進宮求皇帝賜婚之前,蕭龍洛沒忘記派人去給衛昔昭傳話,說的自然都是關于彈劾衛玄默的話,意在提醒她︰如果想避免這一切,她是清楚該怎麼做的。

衛昔昭反復思量,也想不出父親的過錯在哪里,這次是真覺得蕭龍洛危言聳听,卻又怕皇帝不問青紅皂白就降罪于父親。

她能怎麼做?難不成不經過父親的同意,就私底下與人定下親事,那豈不是天大的笑話麼?蕭龍洛似乎從沒意識到,他一廂情願的想法其實有些驚世駭俗。

父親還在宮中未曾回府,那就意味著她什麼都不能做,只有等待。

父親是頂天立地的人,不需要她替父親遮擋避免什麼禍事——對這一點,她堅信不疑。反之,若自以為是地做了什麼事,多半會惹得父親失望苦悶。

等,等待的滋味最是煎熬。

衛昔昭站在抄手游廊中,靜靜看著深沉夜色將衛府籠罩,又見到鵝毛般的大雪悠然而密集地飄落。

這是來到京城後,見到的第一場雪。

她的思緒卻回到了龍城,看到了蒼茫雪色中那俊美無雙的少年,想起了他給過她的融融暖意。

在可能要失去的時候,看到了他曾給予的,自己曾擁有的。

沉星出去一趟,回來時腳步輕快,趨近衛昔昭,道︰「小姐,燕王此時正在前院,問您想不想知道一些事的真假,他會一一說給您听,他還說……」

「告訴王爺,可以的話,我想見見侯爺。」衛昔昭緩緩開口,「最好是今夜,他再忙,都請他過來一趟;時候再晚,我也等。」

「嗯!奴婢這就去回話。」

衛昔昭環視院中,吩咐飛雨、落月,「都早些歇了吧,今日讓我靜一靜。」

隨後,眾人無聲退下,各自回到房里,早早的熄了燈燭,分別睡下。

飛雨退下之前,給衛昔昭加了件雪兔毛的斗篷,又提醒衛昔昭,外面太冷,不如進屋去等。衛昔昭點頭,卻仍是站著沒動。

其實並不知道請季青城過來做什麼,只是特別想見到他,僅此而已。可總該有個原因的,原因倒也好找,關鍵的是他給出答對之後,自己該怎麼做。

如果他已經答應了蕭龍淇,自己能說些什麼?

如果他並沒答應,且會在皇帝賜婚時抗旨,自己又能說些什麼?還要等他兌現諾言麼?

今夜,會不會就是今生與他訣別、再不會再不能相見的夜?

要忘掉他這樣一個人,需要多久?

要不要利用他這件事,借名節有損的事由,從而斷了出嫁的路?

所思所想,還是冷靜且理智的。

但願,在面對他的時候,依然如此。

——

皇帝命人將季允鶴帶回天牢之後,又見了衛玄默,最後又傳蕭龍淇、蕭龍洛說話,獨獨不曾理會過季青城與蕭龍。

「你這又是何苦,平白與我挨凍受餓。」季青城側頭,輕輕笑著,「皇上本已命你回府,怎的又去而復返?」

「我從來都知道自己該站在哪一邊。」蕭龍報以一笑,「離開是替你辦些事,也替昔昭傳句話給你,出宮之後,你去見她,不論多晚。」

季青城苦笑,看著養心殿內透出的燈光,能夠想見到蕭龍淇在說什麼。

昔昭,似乎很難如願娶她為妻了。是命麼?

蕭龍用力地握了握季青城的手。

幼年時便相識,從玩伴到知己,再到他淪落民間時季青城的一如既往相待,沒有什麼理由,能讓他放下這個朋友的手。

皇帝同時召見季青城與幾名大臣的時候,已是寅時。對于蕭龍,皇帝只是命太監傳話,讓他回府歇息,並讓太監把一件斗篷帶出來交給了蕭龍。

——

季青城走到宮門外的時候,神色分外平靜。

因為這份不合時宜的平靜,讓小九的心徹底沉了下去,他知道,適才听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侯爺——不,少爺的榮華已到末路。

季青城先回府換了身衣物,之後才去了衛府。

小九一路默默地跟在左右。

走進衛府,仿佛回到了龍城。龍城之于季青城的意義,是那里有個衛府,衛府里有衛昔昭。

早先不曾來過這座府邸,因為這是皇帝早先命專人打造的,建成之後,留人守護,不準任何人入內。原來還以為是皇帝顧念著與衛玄默的舊情,今日這樣一看,就有些不對了。

步入玲瓏閣,滿園靜寂。

四下環顧,他看到了站在游廊上的衛昔昭。

這樣的天氣,白色的斗篷更讓人覺得她冷。

沉星執拗,衛昔昭不歇息,她就守在一旁。見到季青城的身影,退到院中角落里去了。

季青城緩步走上游廊,走到衛昔昭身邊,遲疑片刻,還是將她雙手握住,放在手中焐熱,「怎麼這麼傻?」

見到他的人,衛昔昭才發現,之前所思所想都已沒了意義。還是回到了初衷,只是想見到他,見到他好好的,就足夠了。

在風波驟起之時才明白,我是這樣思念你。思念,甚至比你的選擇更重要。

這樣深濃的思念,若是日後每日如此,該怎麼辦?該如何一日日煎熬?

「你……」衛昔昭帶著疑問看向他,最終卻是右手微動,「你送我的戒指,我很喜歡。其實你送的每樣東西,我都很喜歡。」

「如此就好。」季青城手上力道重了一點,「你——從來沒告訴過我。我也沒問過你喜歡什麼,只是憑自己的喜好相贈。」

「很好,真的。」衛昔昭翹了翹唇角,眼中,卻沒有預兆地匯集了淚光。不知為何,心酸,酸楚的感覺牢牢的抓住了她的心。

「日後,」季青城看住她的眼楮,給了她一抹溫暖笑意,「日後善待自己,不需理會任何人的安危,甚至于我。」

聰慧如她,他相信,這句話意味的事情,她能听懂。

衛昔昭固執地讓唇角含笑,固執地不允淚水滑落,艱難問道︰「需不需要我……」

「不需要,什麼都不需要做。」季青城堅決地輕輕搖頭,「只管你、你父親,就好。來日若有什麼事,你只管隨心處事。」

那你呢?誰管你?誰幫你?衛昔昭無聲地問他。

「我沒事,我有我的路,有我的命。」季青城語聲平和,「諸多是非,也許是我的錯,可我只想看你過得好。日後你若因我過得不快,是我此生憾事,只恨無力補償與你。」

衛昔昭心里亂成了一團麻,他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可他卻不肯說。他只是來和她說話,叮囑她,告訴她他的心緒。

「外面太冷了,回房吧。」季青城送衛昔昭走進室內,將火盆里的火撥得旺了一些,放下火鉗,深深凝了她一眼,笑了笑,「我走了。」

「嗯。」衛昔昭除了漫應這一聲,不知還能說什麼。

看著他一步一步離開,心像是一點點空了。她站起來,一步一步在他身後,走到門外,听到沉星正勉強壓著聲音問道︰「侯爺到底出了什麼事了?你倒是說啊!」

小九語帶哽咽︰「已經沒有什麼侯爺了。來之前皇上給少爺與公主賜婚,少爺抗旨不尊,已被、已被奪了侯爵!」

皇上賜婚,他抗旨,失去了侯爵。

這是他厄運臨頭的夜,可他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讓她做,除了讓她善待自身。

怕她被他連累。

也許他已知道,皇帝來日也許就會為她賜婚,所以不讓她去顧及他人安危,隨著心意處事。

他待她,比待他自己更好,從本心,卻不想讓她知曉。

「青城。」

衛昔昭喚住了他,走到他近前,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

真想讓時光凝固不前,就這樣與他相伴,即使寒冷,即使哀傷,卻不會別離。

恨別離。

到此時才能確信他的真心,到此時才能確信自己早已動心,到此時才知道是這樣在乎這樣不舍。

如果到此時才告訴他,他會不會責怪。

他的輕描淡寫,需要多大的力氣才能做給她看?

他不會責怪,因為這番輕描淡寫已表明了態度,給了她進退之間的自由抉擇——若情深,那就因為他的情深而听從他的叮囑,好生活著;若情淺,那就將與他之間的一場聚散迅速忘卻,也要好生活著。

情深如斯,可曾想過日後會不會後悔,又值不值得。

在他問她想不想要皇室的錦繡榮華的時候,他想過,想的無非是這女子值不值得他看重、厚待、付出。清冷、傲氣如他,即便對她平日種種再動心,即便他雖不是皇室中人卻意氣風發,也不屑于要一個一心貪圖榮華之人攜手一世。

在那之後,他不曾再想,只因她淡然否認、無心皇室富貴。

自信如他,是相信自己最終能俘獲她的心的,所以從不問她愛不愛、在不在乎,因為是必然會發生的事。

他做到了,只是天不遂人願。

日後沒有他。

想想就心痛。

所有不肯面對、不肯承認的感情在這一刻排山倒海而來。

她緊緊的抓住他的手,太過用力,生怕一旦松開,就要終生錯過。

可也是真的,就要終生錯過。

她倔強地拼命忍著眼淚,不許自己哭泣,不許自己脆弱,怕因此而讓他不放心,怕因此而讓他愈發自責。他說,先前也許是他的錯,因為日後她會因他增添紛擾。

她不在乎那些,可是他不知道,因為從未告訴過他。

「你能不能不走?」衛昔昭啞聲問他,「能不能讓我把你留下來?」

別人都知道她剛得了皇上給的恩典,他也不會不知道。

「哪里是那麼簡單的事,小傻瓜。」季青城輕輕揉了揉她的臉,「你一旦做什麼,要求的恩典就太多了,何苦。最要緊的,是我不會讓你為我做什麼,那樣一來,你日後不會再有歡顏。」

「可沒了你,我也不會再笑。」

深深的後悔,生生的疼痛,這樣的話,為何不早對他說?

「可衛大人或是家父被你我連累,你我也是笑不出。皇上不想看到的,是你我兩家結親。」季青城柔聲安撫道,「你剛得了恩典,要求也只能為自己求,不要惹惱皇上,惹禍上身,知道麼?」之後淡淡笑起來,「千萬不要相信君無戲言,只能相信你看到的。」

「我能不能等你?」衛昔昭眼巴巴地看著他,「我等你總是可以的,是麼?我不嫁人也是可以的,是麼?」

經歷了他這樣的一段情,還有誰能讓她甘願?不會再有了。

「你……」季青城的語聲微一遲疑,蹙眉,不知該怎麼說了。

什麼人,在什麼時候,心底都會存留一絲希冀。他舍不得她,不想失去她,可是,要因此而讓她等待麼?

需要她等多久?等到最後的結果又是什麼?

日後路途……他甚至不知自己能夠安然地活下去。

若是苦苦等待,等來的仍是一份無可彌補、挽回的傷痛,這樣的感情,或許可貴,可究竟該不該讓它發生?

為什麼要讓她過得痛苦?

「我除了你,不會娶任何女子為妻。可是昔昭,」季青城緩聲道,「不要等我。」

「這是我的事。」衛昔昭輕聲說道,「你不要我管你,那麼,你也不要替我決定什麼。」

她慢慢地松開手,「回去吧。」看到他肩頭的落雪,抬手輕拍,「雪大,天冷,回去喝杯驅寒的熱茶。」

「你也是。」季青城退後兩步,轉身,走開去。

衛昔昭唇角的笑容似是凝固了,目光亦由傷心轉為柔和,目送他走遠,就如在龍城,每一次地目送他。

他的黑色避雪靴踏在積雪上,雪發出輕微的聲響。

每一聲都落在了她心上。

不舍,可還是要眼睜睜看他離開。

這次分別之後,何時能夠再相見?何時能夠再次看到他的笑?何時再能享有他對自己的好?

季青城。

你難過了沒有,心痛了沒有。

初知深愛你,我已無法承受。

你呢?

付出這許久,守候這許久,在一切成空的時候,你究竟是什麼樣的心緒?

這份傷痛,竟讓人連落淚的力氣都失去。

沒有你陪伴的笑和淚,已不再有意義,亦不再有力氣揮霍。

相識這麼久,相愛卻只是方才片刻之間。

從未如此,所以傷悲,那麼多的歲月,都未用力珍惜。

而這一刻之間的相愛,將是她這一生的瑰寶,不會遺忘,不會淡漠。

情長不過一世,而情深也許只一眼、一念、一刻便足夠。情生而深,不逝,不滅。

轉世為人,她想,還是會做撲火的飛蛾,只是,先前為錯,此生則是認定的執著。

就是這樣的男子,在失去時才知他獨一無二。

就是這樣的男子,將她寵壞了,甚而之前不讓她明白他究竟有多麼好。

季青城走出每一步之後,都要百般克制自己,不停下,不回頭。不回頭腦海中也有著最真切的情境——她在眼巴巴地看著自己離開,她在故作堅強地掛著可憐兮兮的笑。

這樣的她,還不如失聲哭泣更讓他好過。他的昔昭,倔強執拗的小孩子。

快回去,快回房。

淋一場雨便會病倒的身子,今日在雪中站了整夜,明日該怎樣?

要你好好照顧自己,就是這樣犯傻麼?

若如此,如何能安心離去?

想把你放在手心里呵護,今日怎麼就讓你風雪之中難過落寞?

是我錯,還是命途不公?

他頓住腳步,轉過身去,一步步走回到她面前,將她緊緊的擁在懷里。

風,愈發猛了,雪,落得愈發疾了。

沒有人知道,他們有沒有流下心碎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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