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這些話,以及還有許多,都在燕碧城的心里翻涌,即將翻涌出喉嚨,所以他咬緊牙,重新又吞咽了下去。
並且他決定,他永遠不會把這一番話,這個真相,告訴給任何人。
所以這是一個秘密,他自己的。
他自己的秘密如今,讓他無法順暢的呼吸。
只是他畢竟還要活下去,他要做的事情,還沒有做完,他活著,正是為了這件事情。
如果還有另外一個理由,楚飛煙算不算?
只是他在此刻,在幾乎所有的時間里,從來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
偏偏在這個瞬間,楚飛煙遠走的背影,卻在他的眼前浮現出來。
他不知道為什麼。
但他會知道。
在他知道的時候,他同時也會知道,他知道的已經太晚。
「你們之間究竟發生過怎樣的情形?」穆隨風緩慢的問,問的有些吃力。
「她被人脅迫,不得不做,她所做的,就是說出了那個盒子的事情,並且,她也帶了三個人來。」他緩慢的回答,回答的也很吃力。
「她為何事所迫?」
「為她的母親。「
穆隨風嘆息,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燕碧城同樣慢慢呼出一口氣,他不知道如果穆隨風繼續追問,他要怎樣回答。
「你沒有說錯,她是不得不做,至少,她背叛你,有一個無法拒絕的理由。」穆隨風的眼楮里泛著悲涼。
楓如畫有一個理由,一個不能改變,無法忽略的理由。她的母親休花夫人,是不是也有一個理由?
一個怎樣的理由,讓她懷著身孕,趕走了自己的丈夫,然後又生下他和她的女兒,並且為她取名字叫做楓如畫?
兩個被自己的女人背棄的男人,在說著同樣的經歷。
在共同嘆息。
「隨後起了沖突,在混亂中,她就」
「是。」燕碧城很慢的點頭。
「其實我也知道,她對你的感情,是出自真心的,有些事情的發生,是無法改變的,所以那天,我並沒有對你說出我的擔心。」
「我懂的。」燕碧城說︰「即使那天前輩說出來,我也未必真的會相信,我想不到,她竟會有如此的苦衷。」
「誰又能想得到,這個世界上能想得到的事情又能有多少」穆隨風搖了搖頭。
燕碧城沉默下來,很久之後才平淡地說︰「其實沒有多少的。」
「那麼關于我的事情,你相信是她說出去的?」
「我想是。」
「你沒有機會同她核實?「
「有。」燕碧城說︰「我和她說過一段話,關于整件事情。」
「她承認過嗎?」
燕碧城慢慢搖了搖頭︰「她沒有承認過,我也並沒有具體問過,在當時,我沒有想到這一點,按照她曾經對我說過的,她說出去的,只是盒子的事情。」
「那麼也許不是她。」穆隨風微笑著拍了拍燕碧城的肩,「你不必自責,再說我現在也沒事,按照情理,如果她出賣你是迫不得已,無關的事情,她應該不會說起的,她喜歡你畢竟是真心的。」
實際上她愛他是如此之深,出賣他的時候,她所承受的痛苦,不會比他更少。其實他現在,他在很長時間之前就已經知道,她的痛苦,只會比他更多。
所以她才會在前夜,把自己交給他,在一個荒廢破舊的屋子里,到處漏著風,在泛著塵土氣息的土炕上,並且她在夢想,在她終于能過了這一關之後,他和她都還活著,而且他肯原諒她,也願意再說出那一句他答應無論如何,都不會改變的話。
但他沒有做到。
但她,在冰河里逝去了
他依然記得,記得如此清楚,她曾經對他說,那封信上要她做的事情,就是搞清楚盒子的秘密,確認無誤後,就到安平城安平客棧,去見一個穿白色衣服的人,坐在一張桌子後面。
盒子的秘密,她都已經說出去,說得很詳細,那麼其它的事情,她有沒有說出去過?包括穆隨風的隱居之地,甚至是他們兩個人共同經歷過的一些事情。
她會說嗎?
他開始從頭至尾,一絲一毫的回憶他們最後的那一段漫長的對話,每一絲都讓他痛苦不堪,但他不能停止,因為他要,想要搞清楚,穆隨風的事情,究竟是不是她,說出去的。
她究竟有沒有,為了他,保留她所能保留的?
追尋這個問題的答案,並不是他喜歡的,但是他無法停止,他要找出來,因為他的心,在被如此殘忍的暴露,冰凍之後,想要找到一點安息。
一點可以讓他不那麼窒息的空隙。
在他的內心經歷了另外一次,深重的折磨之後,他確信,如畫從來沒有說過,或者暗示,她曾經把穆隨風隱居的地點,泄露出去。
他開始相信,如畫,畢竟沒有,出賣過她自己的父親。
他相信,這是真的,並且因此,而如釋重負。
所以他清晰地說︰「我現在開始想到,你的事情,並不是她說出去的。」
穆隨風一直在看著他,听到這句話點了點頭︰「我也是這樣想的,也許是別的什麼人,機緣巧合,或者是你無意中向誰提起過,不管怎樣,我既隱居了那麼久,也許已經到了該出來走一走的時間,而且,這次我終于有一個理由,去見一見你父親,我自己其實並不難過,其實我很高興。」然後他慢慢微笑起來。
他在許多年前的那個決定,一直在壓抑著他自己的心願。
他一直背負的,其實有很多,是他自己的擔子。
燕碧城在思考的,卻是另外一個問題︰他究竟曾經,把穆隨風的事情,告訴給誰?
他的答案非常簡單明了。
他對段輕雲說過,說得很籠統,因為這個細節並不重要,但他卻對另外一個人,說得很詳細,詳細到說出神龍峰這三個字。
這個人是楚飛煙。
究竟是楚飛煙還是楓如畫?
他相信是楚飛煙。
他也的確本就希望,是楚飛煙,他相信他所希望的,因為他找到了一個理由,一個他所相信的理由,這個理由看起來合乎情理並且合乎邏輯。
「前輩打算什麼時候動身去見家父?」
「現在。」穆隨風微笑起來︰「我甚至希望現在就能見到他。」他的眼楮里閃爍著思念和友情的光輝,他的整張臉都光亮起來。
為了休花夫人的絕情,他在二十年里晦澀暗淡,獨自傷悲,沉湎而無法解月兌,卻因為受到圍攻,他不得不走出那間屋子,走下困守了他20年的神龍峰,這本來是一件讓他憤怒的事情,他也已經非常憤怒,他的離開,也是極其無奈的,並且狼狽。
可是在此刻,他的欣喜卻是如此的真實。
除了即將見到思念不已的好友之外,是不是還有別的原因?
「說起來我實在應該感謝那一群暴徒,沒有他們來搗亂,我不知道還要多久才能見到你父親。」
如果他為了終于能夠結束他的自閉而欣喜,這實在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因為他本來就可以隨時走下山來的,從來都沒有人強迫他留在山上,甚至也從來沒有人強迫他在一開始去隱居。
只是不管怎樣,他的欣喜是真實的,因為他終于解月兌了一種苦難,可悲的是,這苦難本是他自己加給自己的。
一直強迫他的,從開始到現在一直是他自己,實際上他正在為了他終于能掙月兌自己的一個決定而欣喜,而他的掙月兌,是被迫的。
他被一群想要把他活活燒死的暴徒強迫著,放棄了自己強迫自己的一個歷程。
究竟哪一個更愉快一點?
很明顯的是,至少在這件事情上,是前者。
同樣明顯的是,相信這一次出賣穆隨風的人是楚飛煙,對于燕碧城來說要容易的多。
也更加合理。
從一開始,楚飛煙的狡詐和不擇手段就已經表露無疑。
她的目的和心思,究竟是怎樣的?
每一次如此自問,他都發現,他無法回答。
他接著立刻發現的是,他卻能確定的回答另外一個問題︰他可以信任楚飛煙嗎?
不可以。
不能。
因為他做不到。
因為甚至在他剛剛要開始改變心意的時候,她就立刻對他說了一個精采的彌天大謊。
這提醒了他,提醒他對她的看法是對的。
絕對不能因為她的什麼激情表現,或者自己一時的不克自制,譬如在喝了很多燒刀子,她又很魅惑多情的月兌去了她的衣服,以及他的衣服,並且用很嫻熟誘人的技巧迎合挑逗他的的時候,就一時沖動。
或者一時糊涂。
他是一個男人,並且年輕,的激發是不由自已的,而她是一個女人,並且美麗,她的氣質舉止,對于絕大多數男人,是致命的。
包括燕碧城自己,甚至她滿面*的風情,連他的如畫,也有所不能及。
他慢慢走著,看著沿途江南精致的景致,輕輕嘆了口氣。
但他並不蠢。
人流熙熙攘攘,在他卻是冷清的,因為這是一個不屬于他的世界。
有什麼是屬于他的?
如畫。
如畫已經不在。
所以,實在已經沒有什麼。
他不能,並且無法相信,如畫竟然出賣了她自己的父親,這太荒謬,並且殘忍。
所以他不需要如此去假設,推想。
雖然看起來有些象。
或者,有一點象。
穆隨風說的並沒有錯,如畫是被迫的,並且因此而痛不欲生,那麼她怎麼會把其它無關的事情全都說出去?他和她之間有很多秘密,他們一起經歷過那麼多的事情,他完全相信,這些事情,她是不會告訴給任何人的。
譬如密室的事情。
所以,不是如畫。
是楚飛煙,並且通過穆隨風的對證,在時間上,也很吻合,他很清楚的記得,他是在再見當日的晚宴上,對楚飛煙說出神龍峰這三個字的。
顯然如果他竟然草率的去相信是如畫的話,楚飛煙是會高興的。本來的計劃,是要把穆隨風燒個魂飛魄散,變成一堆渣滓,所以也就沒有人會來告訴他,在他把神龍峰這三個字告訴給楚飛煙之後的一段很恰當的時間里,神龍峰就遭到了滅頂攻擊,甚至他們把火油都帶去了,把那里搞得就像一片煉獄。
他們只是沒有預料到,他們親眼看著穆隨風烈火熊熊的倒在火焰里的景象,竟然是幻化出來的。
到此刻為止,盡管已經找出了衣澗扉,並且他能夠確定,他沒有找錯,但還是有許多問題,他無法解釋。
也許同衣澗扉當面對峙的時候,會找出答案。
衣澗扉正躲在飛澗山莊里意氣風發,大功即將告成,外面圍著一大群不明就里熱血沸騰的好漢。
他不想,也不能同這一群人正面沖突,他要找的,只是一個人。
就如同不久之前的風棄天一樣。
只是衣澗扉。
他需要等待機會,一個一擊必中的機會,對此,他並不缺少耐心,他因此而活著。
他也早已經學會,等待,有很多時候,是必須的。
也最有效。
任何一個人為了自己活著的動機去忍耐,都不會缺少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