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開的手,在頃刻間忽然加速,清鳴聲起,碧玉劍已經出了鞘。
程雷听到了這個字,他听到的時候,有些奇怪。
剛剛開始奇怪,就听見一聲清吟,剛听到這聲清吟,就看到雲開忽然旋飛起來,碧綠的劍鋒,已經直沖向他的咽喉。
沖的極快,帶著雲開旋身的力道,在獵獵破空中,激射而至。
程雷正在奇怪中,見到雲開忽然要一劍割斷他的脖子,已經驚詫。
所以他呆了呆。
好在他和雲開之間,有一點距離。
他的手,也一直握在刀柄上。
他一直沒有忘記,小心些總是沒錯的,雖然偶爾會吃點虧。
他的身手也很好,風雷刀的名頭並不是吹出來的,是拚出來的,是苦練出來的。
所以他的刀,已經在一片寒光中閃現,他的身體也已經躍起,飛退,他的刀卻在向前疾飛,飛向激射而來的碧玉劍。
這一劍,雖然快,雖然出其不意,但他依然接得下來。
只是在刀劍即將撞擊的時刻,他懷里忽然發出一聲沉悶的爆響,隨之而來的,是一陣深刻的麻木,失力,和空虛。
麻木只有瞬間,因為碧玉劍已經在瞬間就切斷了他的脖子。
于是他的頭也飛了出去,和不久前歸止的頭一樣。
甚至落下的位置,也離歸止很近。
寒風依然呼嘯,落雪依然未停,除了少了一個人,多了一條血線之外,一切看起來,都和原來一樣。
雲開走回去,慢慢把碧玉劍插回了劍鞘。
「這兩個人雖非燕兄所殺」雲開笑的依然很溫和︰「卻是死在碧玉劍下,也算在下為燕公子盡了一點心力。」
「何止于此。」燕碧城慢慢站了起來,面色慘白,卻站得很穩︰「我全身經脈盡傷,若非雲兄用分神掌為我療傷,此刻就算我的禁制盡解,也根本站不起來。」
「分神掌嘛」雲來笑著說︰「想必是沒有的,只是小弟一時想出來的名目,見笑了。」
「只是這裂神指實在太過歹毒,連我都沒有想到,燕公子的經脈竟已傷殘到如此程度。」雲開搖了搖頭,又看著燕碧城溫聲說︰「你能這麼快就站起來,實在不容易,燕三公子莫非真是鐵打的。」
「你從一開始,就已經打算要救我嗎?」燕碧城凝視著他的眼楮,緩緩地問。
「坦白說,不是。」雲開轉過身,看著遠處,輕嘆著說︰「我來,本是要殺了燕公子的,只是後來改變了主意。」
「不管怎樣」燕碧城說︰「你現在依然可以出手殺了我回去復命,我的命本是你救下的,你也不必不安,只是,碧玉心法,我還是不能說的。」
「燕兄誤會了。」雲開說︰「我救下燕公子,並非為了碧玉心法。」
燕碧城也在望著遠方,望著陰沉的天際,他們兩個人所望的方向,基本上是一致的,都背離了遠處依然倒臥的楓如畫。
在茫茫的寒風雪野里,兩個人的身影有些孤獨,像兩棵突兀的樹木,在漫漫飛雪中沉默佇立。
過了很久,雲開才轉過身來,看著燕碧城說︰「只是後來燕兄的氣魄,實在讓我無法再伸手加害,我這次來,本就不願意,只是」
他輕輕呼出了一口氣,沉默下來。
燕碧城慢慢地說︰「我明白。」
江湖,江湖,有多少人在做著本不願意去做的事情,又有多少人在做著想要去做的事情。
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燕碧城也不能。
江湖無情,無奈,燕碧城曾經並不後悔入了這個江湖,因為他遇到了楓如畫。
如今,在這片漫漫飛雪里,他是不是已經開始後悔?
同樣也沒有人能夠回答這個問題。
「此事之後,燕兄就不再會見到小弟了。」雲開說︰「這個江湖實在已經不容于我。」
「是不是,此事之後,你也已經不再容于這個江湖?」燕碧城也轉過身來,目光已經溫暖︰「這一次你救了我,我知道你會有麻煩。」
「我本就不打算再回去的。」雲開搖了搖頭︰「我本就已經厭倦了,只是我能走,我卻知道燕兄還是不能走的,所以燕兄不必為此事介懷,我這一次決定要走,實在是一件幸運的事情。」
燕碧城點了點頭,慢慢伸出手握住了他的肩︰「從此後會無期,雲兄一路保重。」
「我會的。」雲開抬臂握住了燕碧城的手,嘆息著說︰「只是我也知道,燕兄到現在依然還不清楚,我們究竟是受何人指派的。」
「我的確不清楚。」燕碧城也握住了他的手︰「但我會找到的。」
「我實在實在無法告訴燕兄這個答案。」雲開說︰「無論如何,我不能,我希望燕兄能夠體諒我」
「我明白。」燕碧城的手握緊了,雲開也握的很緊。
于是他們就在這片悲雪中,緊緊握住了彼此的手,兩個男人的手,很久之後,才慢慢松開。
「看來燕兄已經可以走動了。」雲開說︰「只是還需多日調養方能復原,燕兄請保重,小弟要告辭了。」
燕碧城點了點頭,輕輕笑了笑。
「只是這個女人。」雲開忽然轉過身,看著楓如畫,冰冷地說︰「燕兄打算如何處置?」
燕碧城再一次望到天際里,在那一片灰色的暗淡里沉默,沉默了很久,才說︰「還請雲兄走之前,解開她的穴道。」
「你為什麼不自己去。」雲開淡淡地說︰「你自己都不想再踫的女人,你要讓我去救她?」
「但只要你願意,我可以馬上替你殺了她。」雲開的眼中,已經迸出了殺氣︰「我還是可以用你的碧玉劍去殺她。」
「我不願意。」
「你知不知道她可以出賣你一次,她也可以出賣你第二次?」
「我知道。」
「那麼你還要救她?」
「我並沒有打算以後還會繼續見到她。」
「她若又來找你,她又會有許多理由,就像她原來的理由一樣,你信任她,她才能出賣你,你保證以後你再見到她,你不會改變主意?」
「我不會。」
「我還是想要告訴你。」雲開嘆了口氣︰「下一次你再被制,不會再遇到我,你也不會總這麼走運。」
「我知道。」
「我也知道。」雲開說︰「我知道只要她還活著,她總會有機會。」
「她沒有。」
「她有。」雲開說︰「你已經落到現在這個樣子,還是不肯殺掉她,還是要救她,她就有機會,你一定還會給她機會。」
燕碧城沉默,沉默了很久。
下一次,下一次見到楓如畫,他會如何?他會不會改變主意?
他曾經要娶她,帶她回碧玉山莊,他保證過,他甚至說,他每天都會問她一次。
在不久之前,他從來沒有想過他會改變這個主意,他甚至說,無論如何,不管怎樣。
不久之後的現在,他已經改變了主意,徹底改變了主意。
所以他曾經以為,曾經決心他不會改變的主意,依然是會改變的。
已經改變了。
那麼這一次他的決定,他的決心,會不會再改變?
楓如畫是不是真的如同雲開所說的,又會有一個理由?一個會讓他再一次改變決定的理由?
他的心已經裂開,沒有愈合,如今這兩片裂開的心,在一起嘆息。
裂心掌,雲開並不真的會使。
如今看來,這一掌使得好的,是楓如畫。在一個落雪的清晨,只一瞬間,就把他的心裂成了兩片。
還要繼續裂下去。
一陣撕裂的聲音慢慢響起,碧玉劍已經慢慢出了鞘。
「我現在去殺了她。」雲開的手握著劍柄,聲音已經冰冷的如同劍鋒︰「她活著,我不放心。」
「不要去。」燕碧城的聲音很輕。
噌的一聲,碧玉劍重新落回了鞘里,落的很重,重到燕碧城的身體也抖動了一下。
「你」雲開指著燕碧城︰「你竟如此愚不可及,你如今救她,以後不要後悔。」
「我不會,她不再有機會。」
「是。」雲開說︰「你是不會後悔,我現在明白了,就算你死在她的手里,你也不會後悔,所以你還是會給她機會,你寧願她把你害死。」
「你這個」雲開的手指有點發抖︰「你這個笨蛋,傻瓜,你就是太傻了才會上女人的當,落到這個地步,如今你寧死也要繼續作傻瓜。」
燕碧城無語。
他無話可說,因為他沒有什麼可以用來去駁斥雲開的話。
「我再問你。」雲開的面色已經冷靜下來︰「你真的要我救她,救這個狼心狗肺的女人?」
「是。」燕碧城的聲音已經低落︰「有勞雲兄。」
雲開頓了頓,忽然起腳,一團積雪已經激射上來,被他一把抄在手里,緊握彈指,一塊冰已經在破空聲里直飛出去。
他停住,凝視著燕碧城一瞬間,然後跺了跺腳,直飛了出去。
飛過了倒成一片狼藉的屋子,飛過了那條結了冰的河,頃刻消沒了。
他走的也很快,一點都不羅嗦,就像段輕雲一樣。
只是段輕雲走的那麼快,是不希望繼續打擾燕碧城的歡樂,因為楓如畫而有的歡樂。
如今雲開走的這麼快,是不是因為他已經不想再見到燕碧城的悲哀,因為楓如畫才會有的悲哀?
于是這一片空曠淒涼的雪地上,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只有他們兩個。
就像在不久前,在昨夜,在凌晨,在那間溫暖的木屋里。
木屋里有掩映跳動的火光,有他們無盡纏mian的氣息和喘息。
如今在雪地上有紛揚的飄雪,有兩具連頭都沒有的尸體,還有木屋塌陷的滿地丑陋的殘骸。
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曾經有過多少美麗的期盼,多少銘心的願望。
現在他們兩個人之間,只有破碎,只有刻骨的悲涼,和絕望。
他們曾經有的,已經失去了,失去的如此迅速和殘忍。
失去的如此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