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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 24、蒙塵的明珠--司馬翎的武俠小說1

司馬翎是台灣武俠小說發展史上值得重視的一位作家,其作品節奏舒徐沉穩,復又充滿智性的內涵,因此,曾搏得許多舊讀者的喜愛。近十幾年來,由于時代節奏迅快,司馬翎穩健的風格逐漸少人問津,且在金庸盛名的影響下,更少有人願為之推介,以至如同一顆蒙塵的明珠,亟待識者為其拂垢揚塵。

司馬翎的作品以穩健與理性的架構取勝,推理縝密,在武俠小說中別出一格,無論是在人物的刻畫和情節的布局上,皆處處呈顯出智性的閱讀效果。司馬翎擅長以其廣博而精深的雜學,在武俠小說中設計新穎而不失其合理的武功,同時透過武功的設計,展現了他對人性和道德的關懷。

更重要的是,司馬翎的江湖世界中,女俠不再只是花瓶的附庸角色。

司馬翎往往不吝于讓其小說中的俠女展露其豐富而深刻的內心世界,情感自主,女性的智慧備受強調,可以說是武俠小說中唯一能讓女性發展出個人生命境界的作家。

武俠小說是台灣通俗小說的主流,幾十年來,以其精采迭見、豐富曲折的情節,委婉細膩、深刻入微的人性刻劃,風靡過無慮百萬計的讀者。據估計,在此期間,至少有四百位的作家投入武俠創作的行列,而創造了逾四千部以上的作品,可謂名家輩出,各領風騷。

縱觀台灣武俠小說的發展,凡經四變,早期的先驅作家,衍傳著民國初年諸大家的余烈,如郎紅浣(1952年的《古瑟哀弦》)之取法王度廬,以‘英雄兒女的悲歡離合’為主線;成鐵吾(1956年的《呂四娘別傳》)之與蹄風同步,雜揉民間傳奇與歷史題材,寫清宮舊事,屬草萊初闢之創始期。其後,臥龍生(1957年的《風塵俠隱》)以宏偉的結構、精巧的布局崛起;司馬翎(1958年的《關洛風雲錄》)以縝密的思致、嚴謹的推理見長;諸葛青雲(1958年的《墨劍雙英》)以斯文的雅致、纏mian的情致取勝,鼎足而三;其他如伴霞樓主(1958年的《鳳舞鸞翔》)之精警生動、古龍(1960年的《蒼穹神劍》)之初試啼聲、上官鼎(1960年的《劍毒梅香》)之新穎出奇、蕭逸(1960年的《鐵雁霜翎》)之新藝俠情、東方玉(1961年的《縱鶴擒龍》)之變化莫測、柳殘陽(1961年的《玉面修羅》)之鐵血江湖,亦皆繽紛可觀,于傳衍民初諸家外,復能漸開新局,屬發展時期。1961年以後,上述諸家,銳意興革,迭有佳作,陸魚于1961年作《少年行》、司馬翎于1962年作《聖劍飛霜》、古龍于1964年作《浣花洗劍錄》,開啟了‘新派’武俠小說的紀元,並且為後來為期十年以上的‘古龍世紀’鋪奠了深厚的根基,是為鼎盛時期。1977年以後,雖有溫瑞安之《四大名捕會京師》廣獲矚目,古龍亦仍不時有新作誕生,然多數作家皆漸告引退,武俠小說寖漸步入衰微;1978年,金庸小說解禁,以‘舊作變新說’,造成至今仍影響深遠的‘金庸旋風’,更使名家卻步;1980年,李涼以《奇神楊小邪》始作俑,引領出一批批標榜著‘香艷刺激’的‘偽武俠’充斥坊間,武俠小說幾乎到達不堪聞問的地步,是為衰微期。

在此‘四變’的武俠小說發展期間,號稱‘台灣武俠小說四大家’的臥龍生、諸葛青雲、司馬翎、古龍的成就最為可觀,其中司馬翎(1933∼1989)的地位更屬重要,因為他的創作時期跨越兩期,風格三變,頗足以視為一個縱觀武俠小說發展歷史的縮影。

司馬翎本名吳思明,廣東汕頭市人,1957年自香港負笈來台,就讀于政治大學政治系,于大二時(1958)以《關洛風雲錄》一舉成名,截至1985年《聯合報》連載未完的《飛羽天關》止,廿多年來,完成了三十多部的作品,其間三易筆名︰1960年以前,以‘吳樓居士’為名,發表了《關洛風雲錄》、《劍氣千幻錄》、《劍神傳》、《仙洲劍隱》、《八表雄風》等作;1961年,改用‘司馬翎’名義,發表了《聖劍飛霜》、《掛劍懸情記》、《縴手馭龍》、《帝疆爭雄記》、《劍海鷹揚》、《人在江湖》等大多數成名作;1970年,因故一度輟筆,偶有所作,則以‘天心月’為名,在香港報刊登載了《強人》、《極限》諸小品;1980年後,拾筆欲重回江湖,復因病魔纏身,無法專力投入,僅有《飛羽天關》(未完)、《飄花零落》兩種。從他的創作歷程而論,以司馬翎為名的一段時日,是成果最輝煌、收獲最豐碩的黃金時期。早期名家,如臥龍生、古龍皆對他贊不絕口,宋今人稱許其為‘新派領袖’、張系國贊譽之為‘作家中的作家’,葉洪生則認為其生前名氣雖遜于二龍(臥龍生及古龍),‘實則卻居于「承先啟後」的樞紐地位,影響甚大’,在老一輩的讀者群中,司馬翎往往是為人所津津樂道的。以他部部扎實、精采不凡的作品質量而言,理應能讓他的名聲永持不墜才對;然而,除了老讀者而外,他受重視的程度,卻遠遠遜于聞名遐邇的金庸、古龍、梁羽生諸‘大師’,除了葉洪生先生對他‘情有獨鐘’之外,幾乎沒有人願意為他推介;從受歡迎、流傳的層面而言,似乎亦不及臥龍生、諸葛青雲、東方玉、柳殘陽等擁有廣大的新舊讀者,在武俠小說出租店中,他總是委委屈屈地踡伏在偏僻的角落。窺其原因,可能有兩點,其一是司馬翎過早中輟寫作生涯,1971年以後,他歸返香港經商,在此時期,由于武俠小說出版界的混亂情勢(主要是著作權法問題),‘司馬翎’之名,幾乎成為一切冒名偽作的代名詞,非但如《艷影俠蹤》、《神雕劍侶》等猥濫諸作,假其名以問世,就是金庸的作品,在出版商運作之下,也大量以‘司馬翎’的招牌,偽版印出,如《一劍光寒四十州》、《獨孤九劍》(即《笑傲江湖》),《神武門》、《小白龍》(即《鹿鼎記》)等,造成了讀者‘司馬翎就是金庸’的錯誤印象,在金庸挾媒體的雄厚力量席卷了台灣武俠小說界之後,司馬翎的光芒,被掩蓋殆盡,雖然晚期欲有所作為,已是時不我予了。

其次,司馬翎成名期間,台灣學術界仍然視武俠小說為旁門小道,所有的武俠作品,包括金庸在內,都不能登大雅之堂,自然沒有任何人願為他張目、推介了;而1980年以後,由于金庸旋風的影響,盡管相關的武俠論述,得以大量正式披露,卻在‘商品化’的傳銷策略主導下,集矢于金庸一人,論者幾乎‘無暇’顧及其他的作家,司馬翎還是無法引人注意。1985年以後,大陸興起一股‘武俠小說熱’,學界亦順風駛船,展開以武俠小說為主的通俗小說研究工作。大陸的研究、論述,層面較廣,眼界較雜,在芸芸武俠作家中,司馬翎倒算是一顆較引人矚目的新星,陳墨《新武俠二十家》,即以他為‘台灣小說四大家’之一。但是,由于大陸出版界魚目混珠、張冠李戴的情形,較諸台灣更形混亂,司馬翎的作品中,夾雜著許多偽作,大陸學者眼目迷蒙,有如‘盲俠’,‘听音辨位’之能既少,自然只是迎風亂舞、向壁虛說了。以陳墨為例,在〈司馬翎作品論〉中所分析的三部作品,《河岳點將錄》、《黑白旗》分別為易容、紅豆公主所作,唯一的司馬翎作品《金浮圖》,也是他較‘媚俗’的一部,這卻導致他評論司馬翎為‘二流作家’的定位。

事實上,以他的小說藝術造詣而言,在金庸的流麗高華、古龍的詭奇懸疑、梁羽生的典雅平正之外,他能以樸實厚重的風格,獨樹一幟,在武俠作家中是非常值得注意的。平心而論,司馬翎的際遇與他的武俠作品成就,是有一段相當大的落差

舒徐沉穩——司馬翎小說的特殊的節奏

司馬翎的作品無法像臥龍生、諸葛青雲等一般,獲得廣大讀者的歡迎,甚至也不容易獲致學界的青睞,主要的問題,是來自他的作品整體所呈現的質樸厚重風格。

從通俗文學的角度而言,作品‘節奏’的掌握,為其是否能真正‘通俗’的最大關鍵。結構主義學者杰聶(GerardGenette)曾經將作品中的事件延續時間與敷衍時間(敘述時間)的比率關系,稱為‘步速’(pace),事件延續時間的久暫與文章長短(字數、頁數)的反比越大,則‘步速’越快(亦即,事件時間長,文章短),此一‘步速’,實際上決定了作品情節推展速度的快慢(此處我以‘節奏’名之)。

節奏的快慢遲速,原無一定的標準,更不能據以評斷一部作品的優劣,但就通俗小說而言,卻是最重要的指標,這與通俗小說的讀者心理、閱讀傾向是無法分開的。從‘通于俗’的角度而言,‘俗’是通俗小說的讀者群匯聚之處,由于讀者群的變化,‘俗’的內涵也隨之而變,通俗小說較之其他類型的文學作品,具有更大的‘隨時以宛轉’的特性,它必須充分掌握‘俗’的變化,提供滿足‘俗’的一應需要,才能確保其生存的命脈。從作品與文學的關系而論,通俗小說是最能掌握時代脈動的作品,盡管此一掌握的表現方式訴諸于單純滿足需求的形式,而不作縱深式的挖掘,缺乏內省和批判,但是,卻直截而有效地觸及到當代讀者生活層面中所最感到欠缺的質素,而能迅速攫掠到讀者的喜愛。當然,這也無形地注定了通俗小說生命短暫的宿命,尤其是在社會變動迅速的時候,由于生活層面的改變劇烈,同一吸引讀者矚目的質素,勢必無法持續,就難免成為過眼雲煙了。

社會生活層面的變化,最明顯的就是生活節奏的急遽速化,讀者本身的生活節奏,在閱讀作品時,往往會和小說中的節奏自動作湊泊或調整,這種調整大部分是由讀者主觀意願主導的,讀者可以放緩、持續甚或加速自身的節奏,以取得和作品節奏的協調。此一主觀意願,往往與讀者的閱讀目的有關,以嚴肅、求知心態閱讀的讀者,通常會放緩自己的節奏,以細膩的眼光,搜尋任何從字里行間所可能流溢出的訊息,予以反思;而以閑情逸致或急于獲得迅速滿足的心理閱讀作品,則大體上不是延續即是加速原有的生活節奏。通俗小說的娛樂休閑傾向,原就為滿足一般讀者生活上的所需而產生,因此,通俗小說的節奏必須與讀者的生活節奏取得默契,才能獲得歡迎。以三0年代的武俠小說為例,還珠樓主、王度盧等作家的作品,在早期台灣武俠小說的讀者群中,還具有吸引力,這不但是一些‘老讀者’津津樂道的盛事(葉洪生的《蜀山劍俠評傳》可視為代表),就是台灣早期的武俠作者,如臥龍生、諸葛青雲等,也不諱言曾取徑于這些先輩作家,初期作品清一色的‘舊派’。六0年代的讀者,由于社會的進步,生活節奏明顯加速,讀者已不易‘欣賞’‘慢工出細活’式的冗長敘事筆調,先輩作家已開始了步上寂寞的路徑。連帶著,後進作家也不得不作調整與更張。古龍在所有作家當中,對節奏最為敏銳,六0年代末期,《多情劍客無情劍》以變幻不羈的筆法,闖開了‘古龍世紀’,影響所及,至今披靡。七0年以來,王度盧、還珠等先輩作品陸續翻印出來,所受到冷落,可以以‘淒慘’一言蔽之,擺在租書店中,幾乎沒有人問津。原因何在?三0年代的敘事節奏,已明顯無法配合現代人的生活節奏,這是無庸置疑的。

武俠小說向有所謂‘新派’之說,事實上,‘新派’的崛起,正是緣于情節節奏由慢而快的轉變,司馬翎小說的創作巔峰時期,正處于新舊世代交替的時候,而整個敘事的筆調,在節奏上相較于先輩作家已有明顯的增進,這點,從早期《劍神傳》系列與中期自《聖劍飛霜》而下的作品比對中,可以窺探得出。宋今人曾謂司馬翎對‘新派’,‘有創造之功’,並許其為‘新派領袖’,若從‘開風氣之先’的角度而言,是很確切的看法。不過,司馬翎的‘新’,卻與古龍等人的‘新’不同,是屬于有節制性的‘新’,既能避免先輩作家冗長的景物描述及成段成篇的插敘、補敘,使整個節奏進展如水流不竭,涓涓而溢;又不至于破碎斷裂,如拆七寶樓台,不成片段,反而成為他獨特的風格。至于後期的《強人》、《極限》諸作,司馬翎取法古龍,以變化快速的場景鋪敘情節,反倒失其故步,令人不無遺憾。

事實上,司馬翎的特長在于舒徐沉穩、從容不迫,這是他的小說迥異流俗的展現,在六0、七0年代,台灣社會的生活節奏是與他的風格合拍的,以此,攫掠了許多老讀者的喜愛。不過,這也是他‘蒙塵’的主因之一,越接近現代的讀者,生活節奏越快,已較無法接受舒徐沉穩的敘述方式,‘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這不得不從他所擅長的‘推理’說起。

縝密推理——司馬翎的絕活

宋今人認為司馬翎的作品,‘有心理上變化的描寫,有人生哲理方面的闡釋,有各種事物的推理;因此有深度、有含蓄、有啟發’,很能抉剔出司馬翎節奏的特色。‘推理’是司馬翎小說獨具一格的,但並不是日本式的‘推理小說’,因為司馬翎盡管也非常注意情節的撲朔迷離、跌宕多變,但卻未采用‘破解謎團’的懸疑布局(唯一可以說含有濃厚‘推理小說’意味的,是《杜劍娘》一書),反而藉人物內在心理的變化,以智慧與理性對各種事物、觀念作深刻的分析。‘理性’的思維,是司馬翎小說中所有人物共通的特征,上自主角,下迄若干不起眼的配角,司馬翎皆刻意營造其理性的思維。以《丹鳳針》22集中的一個不起眼角色尤一峰為例,他是個‘眉宇之間,則透出一股慓悍迫人的神情’(頁15)之人,通常這類人的特色是勇而無謀,以粗暴取勝,可是司馬翎卻著意寫其細膩的思致,花了相當大的篇幅,處理他與凌九重之間彼此勾心斗角的場面。連如此一個人司馬翎皆賦予他如此縝密的思維,以此可概其余。

為表現出理性的思維,司馬翎不得不將重心置放于人物的心理分析與情節的‘推理結構’中,以此也無形中使他的情節節奏放緩許多,以《檀車俠影》中一場‘救人’的情節為例,從林秋波開始發現到敵蹤,歷經中伏、受困、解穴、克敵,到最後林秋波飄然遠去,事件時間不過短短幾個時辰,作者卻以將近兩本半的篇幅(約150頁)詳加描摹,其間欲救人反遭擒的林秋波,心緒可以說是瞬息萬變,而受援的秦三錯、挾持人質的幽冥洞府三高手(尉遲旭、黎平、黃紅)亦是幾度深思熟慮,彼此機鋒互逞、斗角鉤心,寫得相當淋灕盡致。但是,就全書的結構而言,此一大段落的作用,僅僅在于凸顯林秋波、秦三錯這兩個次要角色的性格而已(林秋波交雜于修道及動情的心緒、秦三錯邪惡而具有人性的性格)。習慣于情節迅快進展的讀者,于此可能會感到不耐煩,但是閱讀時喜歡思考的讀者,卻會興致盎然、拍案稱絕。然而,武俠小說的讀者,多半是以情節為主的,這使得司馬翎的愛好者往往限于文學程度較高的群眾,因而影響到他的普遍流傳,畢竟,宋今人所稱許的‘深度、含蓄與啟發’,是屬于較高層次的閱讀。

‘推理結構’在司馬翎小說中表現得最淋灕盡致的,當屬其中的‘斗智’場面。在他的小說中,闖蕩江湖的豪士並不截然以‘武功’為最大的優勢,反而處處凸顯‘智慧’的關鍵力量,甚至可以說‘智慧’才是唯一的憑借,逐鹿江湖,‘智慧’隨時可能產生轉敗為勝的作用。在《劍海鷹揚》中,司馬翎藉典型的智慧人物端木芙,引發出一段足以代表其風格的文字︰

眾人這時方始從恍然中,鑽出一個大悟來。這個道理,在以往也許無人相信。尤其他們皆是練武之人,豈肯承認‘智慧’比‘武功’還厲害可怕?然而端木芙的異軍突起,以一個不懂武功、荏弱嬌軀,居然能崛起江湖,成為一大力量之首。以前在淮陰中西大會上,露過鋒芒,教人親眼見到智慧的力量,是以現下無人不信了。

因此,在司馬翎的筆下,所有的人物,包括了若干實際上無足輕重的角色,都具有縝密的心思、冷靜的頭腦,絕非一般小說中一味粗豪的可比。在《獨行劍》一書中,司馬翎更設計出一個‘智慧門’,以‘智慧國師’領餃,將整個江湖世界的角斗,從武力的戰場,移轉到智慧的競爭,其間無論是正派人物的朱濤、陳仰白、戒刀頭陀,或邪派的秘寨領袖俞百干、智慧門諸先生,在武功上盡管各有所長,但真正克敵致勝的關鍵,卻在于智慧的運用。

在此之下,司馬翎實際上已‘顛覆’了‘舊派’武俠小說的江湖世界,改變了江湖的體質。武俠小說的江湖世界本是個‘尚武’的世界,誠如司馬翎所說的,‘這是一個崇尚武力的世界,你越有氣力,和武藝越精的話,就越受人尊敬’,武功,非但是英雄俠女行走江湖的憑借(護身)、仗義行俠的條件(行俠),更是解決紛擾、快意恩仇的最終法則;事實上,武俠小說之以‘武’為名,正緣于有此‘武功’撐起整體架構。因此,‘武功排行榜’隱然成為武俠小說中的慣例,一如古典說部中的《隋唐演義》,排名在後的一定爭不過排名在前的,宇文成都排名為‘第二條好漢’,其他‘好漢’注定無法勝他,他也注定要在‘第一條好漢’李元霸下吃癟受虧;而‘第一條好漢’無人能勝,只得安排他受雷殛而死。慕容美的《公侯將相錄》,依公、侯、伯、子、男的位階,排定江湖次序,是最典型的例子。武俠小說中必須安排‘武林秘笈’的情節模式,以打破這個規律,亦是不得不然。古龍後期的武俠小說不取‘秘笈’模式,可謂一大改變。此一改變,古龍的‘兵器譜’(《多情劍客無情劍》)開創的是一個‘當下情境’的局面,天機老人、龍鳳雙環、小李飛刀……等,雖以武功高低為序列,但爭勝的關鍵,卻在于面臨決勝時的一些細微變化,如地形、地勢、體力、心理狀態等的影響,隨時可以扭轉高低序列,楚留香之能夠擊敗武功遠高過他的石觀音、水母陰姬(《楚留香傳奇》),正緣于此。古龍的手法,明顯取法于現代運動的競賽,所謂‘球是圓的’,勝負很難預作定論,熟悉運動此一‘非法之法’的讀者,應該頗能感受到古龍此類安排的合理性。司馬翎開創的則是另一格局,在逞強斗勇、劍影刀光江湖中,凸顯出理性的決定力,這不但使他所構設的江湖世界是‘斗力又斗智’的場合,更以此發揮了他自己所擅長的‘雜學’,隨時藉智慧的表征,如奇門遁甲、陰陽術數、佛學道思、醫學藥理等,刻意點出。

精通百家——司馬翎的‘雜學’

武俠小說是一種包容性甚廣的類型小說,在江湖的背景下,可以寫俠客的豪情、英雄爭勝的酣暢淋灕;可以寫兒女情長、刻骨銘心的愛恨情仇;也可以寫歷史宮闈、復雜多變的權力征逐;更可以寫懸疑緊張、科技幻想的情節,而‘雜學’,正是支撐這種豐富內涵的砥柱。

‘雜學’運用于小說創作,唯有武俠小說才能發揮其效用,蓋武俠小說本身就是中國文學中極為特殊的一種體裁;而整個背景,也以舊時代(清以前)為範圍,因此傳統文化的適時添入,無形中即加強了整個小說濃厚的中國風味。武俠小說在海外華人地區風行一時,甚至成為‘華僑子女的中文課本’,事實上就是以這傳統的文化氣息吸引讀者的。金庸的武俠小說向來以學識淵博著稱,‘書卷氣’甚濃,無論琴棋書畫、茶酒花食,藉書中情節隨時點染,將傳統文化知識濃縮于小說之中,享有傳統文化‘小百科全書’的盛譽,這在今人已逐漸淡漠于傳統文化的趨勢下,反而可以因閱讀武俠小說,而隨處‘驚艷’,獲得智性的領略,也成為武俠小說立定根基的命脈了。

司馬翎‘雜學’的豐富,在武俠小說家中是很特殊的,舉凡佛學道家、陰陽五行、勘輿命理、陣法圖冊、土木建築、醫學藥理、東瀛忍術,甚至神秘術數,信手拈來,說得頭頭是道,無不令人驚喜。例如《掛劍懸情記》中花玉眉的‘陣法之學’,隨手幾根樹枝,便可以導致眼目迷蒙、視域混淆的效果;《丹鳳針》中雲散花的‘忍術’,以隨身披風掩蓋,就可以‘木石潛蹤’(藉自然物隱蔽形藏);《情俠蕩寇志》中幾場官軍與海盜的海戰,月兌胎于兵法,寫得寫得氣勢宏偉、驚心動魄;《飛羽天關》中李百靈的勘輿之術,經由作者引經據典予以闡發,更令人嘆為觀止。在此,司馬翎靈活運用中國傳統的‘雜家百技’,使得小說中處洋溢著傳統文化的氣息,雖然不無故神其技的用意,卻能收到令人意想不到的功效。

在武俠小說家中,司馬翎的‘雜學’,是足以與金庸並立而無愧的。不過,金庸雜學的優長為文化與歷史,而司馬翎則于哲理、術數別有獨見,迥非一般作家可比。尤其是在有關傳統的奇門秘術方面,用力之勤,見解之精到,居然有專門名家的氣勢。武俠小說利用傳統道教術數刻畫武學,是普遍的現象,但大底皆以淡筆帶過,以金庸之能,在《神雕俠侶》中寫黃藥師所排的‘二十八宿大陣’,盡管名目繁多,不過只能將五行、五方、五色、二十八宿相應的道理,簡要敘述,實際上並未能說出其所以然來;司馬翎則不然,在《飛羽天關》一書,司馬翎將堪輿、陣圖之說化于小說情節中,神奇詭妙,而又引據確鑿,相較之下,顯又略勝一籌。

當然,這里不免牽涉到傳統雜學(尤其是術數)的可信度問題,例如‘陣法之學’,究竟實情如何,不免讓人匪夷所思。不過,從小說‘虛構’的角度而言,即使司馬翎完全向壁虛說,也不妨礙讀者領略個中趣味,甚至可能因為他敘述手法上的‘理性分析’,而引領讀者對此問題作更深入的思索,從而產生濃厚的興趣。事實上,傳統的文化內涵,未必沒有其道理,否則也不可衍傳千百年之久,更何況,有些道理,是的確可以獲得科學驗證的。李嗣涔曾作過一個有關‘魔音穿腦’的實驗,證實了武俠小說中以‘聲音’當武器的可能性,對司馬翎小說中‘心靈修練’、‘氣機感應’等的武功描述,從‘人體科學’的角度,予以認可,推崇其‘意境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以此可知司馬翎絕非純粹‘虛構’,而是真有豐富的雜學知識支撐的。當然,司馬翎的雜學也包含了現代的知識,在《掛劍懸情記》第3集中,司馬翎設計了一個‘心靈考驗’的情節,擬從心理學的角度,探觸‘精神催眠’對人類意志力的影響,從書中人物的反覆辨難、絲絲入扣的分析中,我們可以看見作者于此學的功力。

司馬翎的‘雜學’,在他的小說中發揮了極大的作用,在此,我們可以從他對‘武功’別出新裁的設計,以及書中隨處透顯出的‘道德關懷’予以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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