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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勝負百態

「混賬!勝負未分,為何攔我!」

得到消息的時候,武田勝賴的腦袋似乎已經被熱血所沖暈,正要拔劍上前親赴一線與士卒們同生共死,絲毫听不見任何意見,甚至用馬鞭狠狠向傳令者頭上抽了去,面目猙獰擇人欲噬。

左右噤如寒蟬,無人敢勸。

武田家上上代的家主信虎,面對異見者從來就只有一個殺字了事。上代家主信玄,手段寬容一些但亦是制度森嚴,目光如炬,不容違逆。

令行禁止,言出法隨的風氣,經過數十年的延續燻陶下來,已經是所有甲信人習慣性去遵循,而不會有任何質疑的理念。

縱然上層的側近、一門眾和譜代家老勾心斗角明槍暗箭,可是一旦收到軍令,依然是會盡量想辦法完成而非推月兌,更別提中下層的家臣與士兵了。

此刻,二俁城的守軍回說河口失守,大勢已去,到了盡忠效死之時,建議盡快撤退。

但總大將一意孤行非說「勝負未分」,大家明知沒有道理,明知他是沖昏腦袋,卻不怎麼敢出言勸諫。

唯長阪光堅這個人緣不佳的「奸佞小人」,瘦弱的身軀不知從哪爆發出來力量,毅然擋在正前,將武田勝賴推得後退兩步,勃然厲色呵斥道——

「主公!請清醒過來!河口失守,內藤殿的援兵無法到達,我們已經是旦夕難保的孤軍!趁著還有人可以幫忙斷後的時候趕緊趟河後撤,回到躑躅崎館去吧,否則傳自清河源氏新羅三郎義光的名門,真要完了!這不是逞能的時候了,戰死沙場只是小勇,臥薪嘗膽才是大丈夫!」

武田勝賴臉色先是愕然,繼而大怒,然後灰敗。

忽然哇哇大叫著,拼命錘了兩下胸膛,听從勸諫轉身離去。

一言不發。

……

德川家康已經有好幾次站立不穩,險些跌倒在地,只憑著一股決不放棄的意志強行撐了下來。

他自幼傳承了最為正統的武家門第教育,從不懈怠于刀劍弓馬之道的學習,乃是足以力敵數人的強手。但受到今川義元、太原雪齋的影響,一向認為總大將應該以坐鎮指揮為重,不需要過分前驅。

如此心態,讓人多一分冷靜理智,也少了些許熱血蠻勇。

歷來作戰之中,德川家康親自持著鐵炮、弓箭射殺敵兵敵將的事跡是不少的,但親臨一線白兵斬獲首級的例子並沒有。

但今日受限于地形與情勢無法使用遠程武器,他只能鼓起勇氣站在前排,用語言和嗓門的力量給戰士們增添斗志、鼓舞士氣。

自然而然也吸引了相當多的注意力。

如今很多人認為取得三河、遠江的德川家康有資格從今川義元處繼承「東海道第一弓取」的名號,討取「東海道第一弓取」的功名不可謂不顯赫。

幸得大須賀、渡邊、安藤三名旗本家臣在旁照應,神原康政更是寸步不離地貼身守衛,始終護住了周全。

鏖戰多時之後,對手和友軍不斷倒地身亡,血肉橫飛尸殘遍野,所有人的耳目和神經都漸漸麻木和模糊之時,看上去十分衰弱的德川家康忽然眼前一亮,豪氣漫生,指著前方高聲吼道︰「武田撤兵了!敵方的總大將拋棄部隊獨自逃跑了!我看……定然是友軍還伏了一支軍勢,河口易手了!」

過了稍許,在他提醒之下,才漸漸有越來越多人的意識到這一點。

形勢正在急轉直下!

意識到這一點,德川家康捏緊手中刀柄,大有躍躍欲試之意。

但他剛剛踏出一步,只見神原康政疾行如飛,一聲輕呵,挺槍上前,戳死一個心慌意亂回首顧盼的武田家臣,掀起反擊的浪潮。

並且有意無意地把己方總大將堵在了身後。

……

佐佐秀成看著面前那個倒在血泊中的敵將,心中五味陳雜,不知是什麼滋味,甚至有些惶然出神了。

此個死者,就是被稱作「不死身鬼美濃」,「武田四天王」之一,身歷六十戰而無傷,聲名遠播列國,令人無法不視之勁敵的馬場信房。

但同時也是一個年級已近花甲,年邁體衰的老者,是一個在缺衣少食的城里堅守了四個多月的疲兵。

士兵們已經欣喜地割下了人頭,送到馬前等待處理。

望著對方滿是血污泥塵,完全看不出原有顏色的胴丸,以及面甲縫隙漏出銀白色的頭發與胡須,佐佐秀成心情略微有些壓抑。

剛才就是這個家伙,在連連被擊退之後,忽然帶著僅僅二三十個殘兵殺了個回馬槍,被團團圍在水邊,激烈奮戰了大約一刻鐘之後,盡數見誅。

這段時間,戰況漸漸冷清下來,武田勝賴的本陣,很可能……已經從別的什麼地方趟河過去,成功潛逃了——佐佐秀成對自己的戰場經驗不夠有自信,不過敵人正在全面撤退這一點,還是看得出來的。

現在究竟是該為了討取敵方名將感到高興呢?還是該為錯過獲取更大功勛的機會而心生悔恨呢?

真是微妙的不甘心。

佐佐秀成心知肚明的是,無論英明神武的岳父大人,還是勇猛善戰的同僚宿將們,都對自己沒有什麼多余要求,只要起到疑兵的作用就足矣。現在怎麼說也算對戰局起到了較大的影響,已經超過預期。

但是——兩千多人被五十人拖住,無法真正守住河岸,這是值得自以為是的事情嗎?

冷暖自知啊。

……

內藤昌豐長出了一口氣。

「是嗎?主公幸免于難,實乃天眷。」

他的語氣中可能只有十分之一的慶幸,另外十分之九都是疲憊。

已經竭盡所能,花費了一切的努力,依然得不到合適的結果,只能歸咎于才能的不足。

愧對先主,無顏立世。

作為一名識大體,知人心的副將,內藤昌豐寧願歸咎自己,而非批評伙伴。

主公大人今天的出戰決定其實是有點冒進的,雪地固然對敵方是個限制但並非不可克服。倉促進擊天龍川,多少是受到了戰場外因素的影響。

不過那些因素確實令人頭疼,可以理解。

武田信豐、穴山信君這些一門眾或許當真居心叵測有所保留,但今天在戰場上依然正常遵循命令完成了任務,最多只能說是不夠拼命。

可是對人本來就不該如此強求。

小幡信貞作為上野猛將,表現可謂失常,過于輕易地受到友軍敗退的波及,放棄了河口,然後一直就沒辦法再騰出手奪回了。

但勝敗兵家常事,怎麼能夠過于苛責?

「堅持下去已經沒有意義,諸軍依次後撤,我會留下來殿後。」

內藤昌豐的吐字十分平靜。

傳令兵感到錯愕但不敢有任何質疑,也不敢有絲毫耽誤。

然而,身邊一員高大威猛,貌如金剛的持槍武士卻立即上前一步,大聲道︰「等等,我有異議!」

聞言內藤昌豐不覺訝然,愣了片刻才問道︰「源太郎你有什麼話想說?」

被稱作「源太郎」的武士嚴肅地說︰「以您的身份,怎麼可以擔任危險的殿後之職?請教給我真田信綱代勞!」

內藤昌豐立刻搖頭輕笑︰「這是什麼話?身為武者,地位越高,名望越大,越應該承擔責任才對。我理解你的意思,但是……」

「不對!」真田信綱高聲打斷,然後在一圈將士的錯愕眼神中,毫無顧忌地說出出直言不諱的話︰「這並不是地位、身份、名望、家門的問題,而是非您不可的問題!現在武田家的情況是什麼樣,難道我們外樣就看不出來嗎?能讓家臣們團結一致,放棄爭端,共同協力的,除了您內藤修理大人之外,還有誰呢?」

內藤昌豐,官途名修理亮,乃武田家的私相授予,並非官方承認。

但此刻說出來,仍是威風凜凜。

內藤昌豐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多種情緒聚集在一起,心神微震。

不知是多少年來,第一次不是體恤別人,而是被人體恤的感受。

真田信綱的語氣和神情無比堅定,完全沒有半點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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