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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損公濟私(上)

京都的二條城,格局是與別處不同的。

這座城,並非是為了防備敵人而修建的邊陲要塞,更不是商賈聚集自然形成的貿易町市,而是出于政治原因,給征夷大將軍及幕府眾臣居住的場所。與其說它是座堅城,不如說是個略帶防衛功能的大型宅邸。

所以城內也是風景秀麗,宜人適居,完全不像一般城砦那樣透著寒冷苦寂的味道。

尤其是御館外面的小花園里,還栽種了許多櫻花樹,在暮春時節,紛紛綻放開來,幽香寥然,落英繽紛,足以令人短暫忘記外面世界的刀兵和鮮血。

不過,堂堂的幕府新任政所執事伊勢貞興,今天來到這院子里,卻不是為了賞花的。

他當然也無心賞花。

身為某團體的最高層人員之一,卻被團體的領袖排除在了內部核心會議之外,任是誰遇到了這種待遇,都不會有心思去賞什麼花的。

盡管明面上,足利義昭只是找了三淵藤英、一色藤長、真木島昭光等人進行一些連歌、茶會之類的文藝活動而已,並沒有公開去打壓伊勢貞興的地位。

但只要不是傻子的人,都能看出來,在這個「緊要關頭」,被公方大人招過去喝茶唱詩,顯然是得到了信任的表現。而主動跑上門參見,卻被拒之門外的伊勢貞興,那肯定是惹惱了主上唄。

足利義昭威名有余,實力卻不足,自身的權柄,其實也未必有多穩固扎實。但一眾幕臣更是除了個名門的牌匾外什麼都拿不出來了,他們的存亡榮辱,卻是全維系于義昭之手,生殺予奪不過如此。

堂堂的政所執事,理論上當今幕府排前三號的大人物,一旦失了寵,也立即岌岌可危。伊勢貞興在院子里苦等了許久,仍舊未得到召見,心下自然是已經涼透了。

過了一個多時辰,才有足利家的一個下僕出來傳話,說是「公方大人另有要事月兌不開身,還請伊勢殿下先回您的府邸吧!」

他自然是不肯就這麼走了。

然後又等到第二個稍微高級些的僕人,傳過來的依然是同樣的話語︰「公方大人另有要事月兌不開身,還請伊勢殿下先回您的府邸吧!」

這就當真讓人心里滴血了。

呆得久了,漸漸他覺得,那些一向恭恭敬敬,不敢有半點違逆的下僕們,今天似乎全都是表面上恭順,內里卻藏著嘲諷的意思。

甚至連風吹樹葉的聲響里,都能听出幸災樂禍的味道。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不過如此。

素來對詩詞和歌不怎麼感興趣的伊勢貞興,突然就有點理解,為什麼扶桑歷史上的文人們,創作過那麼多憂傷抑郁的作品了。

當然,一向御下寬容的足利義昭,這麼做也不會是沒原因的。當今公方雖然未必是頂天立地的豪杰,但也絕不至于是喜怒無常,動輒得咎的「昏君」。

他老人家對于伊勢貞興的不滿,歸根結底,還是源于後者對織田家太過綏靖了。

要說幕臣內部,比他更不像樣的也不是沒有。比如明智光秀基本已經以織田家臣自居了,細川藤孝也跟他沆瀣一氣。但公開當了二五仔之後,彼此間就疏遠了,也不被認為是「自己人」了。那兩人早已被排除在幕府決策機構之外,更無所謂信任不信任的問題了。

而伊勢貞興,目前暫時還屬于被足利義昭寄予厚望的「自己人」,他的立場動搖,是尤其令人「痛惜」和「震驚」的。

——事實上,公方大人原話就是用了這兩個詞,來形容伊勢貞興在「和泉法難」事情上的態度。

所謂「法難」,顧名思義,即是「佛法的災難」。近畿的宗教界,用了這個詞匯,來定義和泉國內近來的事件。這個措辭足以說明態度。

平日里不同的宗教派系,當然也會互相攻訐,乃至刀兵相見。但面對武士階級的壓力,也會有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同理心。雖然這點同理心,也僅限于吶喊助威,發表一些不費皮毛的「精神支持」,遠沒有達到要幫忙出錢出人幫忙作戰的程度。

身為「幕後黑手」的足利義昭,對此多少也有些始料未及,乃至心下也責怪御木益景、飯尾真遙這兩個新代官太過急切。但站在足利家的立場上,此處也沒有後退服軟的余裕。

雖然貴為征夷大將軍,但並未獲得與名分相稱的實權。此番獲得和泉一國的守護權力,乃是籌劃多年,才僥幸得之(實際是平手汎秀從中推動)。而整肅和泉,又只不過是恢復幕府權威的第一步而已,這要是第一步就服軟,豈非又成了「政令不出山城國」的局面了嗎?

這幾年下來,足利義昭也算是接受了對織田妥協的事實,但面對區區一小國內的寺社勢力,總不至于像信長那廝一樣難對付吧!

思前想後,義昭不僅沒有軟處理的意思,反倒是命令家臣們整軍備戰,做出「隨時可以支援」的強硬姿態。他也知道幕府直屬軍戰力並不強,但這個態度總是要有的。

期間平手汎秀來了封書信,談到了和泉最近的一些不安定因素,對此表示了一定的擔心,並且特意提到「倘若不滿的寺社雇佣外地浪人惡黨前來作亂,事情將不可收拾」,繼而建議幕府轉告新任代官,放寬政策,勿復過嚴。

這個自然是被足利義昭無視了,他雖然很重視平手汎秀的意見,但還沒重視到那種程度。

如此一番舉措下來,幕府的「鷹派」家臣們紛紛趕到人心振奮,干勁十足,而「鴿派」們不免戰戰兢兢,忐忑不安。

其中首當其沖的,便是政所執事伊勢貞興。這人雖也是名門之後,但性格卻十分務實,所以他並不怎麼看好足利義昭的智慧,反倒對平手汎秀的判斷力深信不疑。

更別提他身為「政所執事」,上任以來最大的「政績」,就是大大拉攏了與平手汎秀的友誼關系。

所以他是毫不猶豫地向足利義昭勸諫說,平手汎秀的警告,一定要充分重視。

不知這份諫言里,是哪個字眼觸動了公方大人的逆鱗,他老人家對此是大發雷霆了,表示出了嚴重的「震驚」和「痛惜」之情,質問伊勢貞興的立場是否有所動搖。

于是,堂堂的政所執事,居然就這麼突然變成了失寵的邊緣人物。

伊勢貞興孤零零地坐在二條城的庭院里,心中自然是充滿了不忿。

身為家臣,被訓斥幾句,本是常事。只是足利義昭這個人,在伊勢貞興心目中,並不是一個令人信服的領導。

伊勢貞興自認為是出于公心才提醒幾句,沒想到卻遭受了不公平的待遇,自然是覺得冤枉。

如此一來,他倒是生出一點陰暗的心思來,希望「鷹派」的家臣們能在和泉吃上個大虧。

這個想法在伊勢貞興心里一閃而過,隨即又立即被屏除掉。

事情雖然令人不滿,卻還不至于讓他有背叛之意。只是「政所執事」的權柄來之不易,還是要想別的辦法拿回來。

只是,能想什麼辦法呢?

作為一個「聰明人」,伊勢貞興當然能想到無數種損公肥私,養寇自重之類的手段;但另一方面,作為一個不到二十歲的青年,他的節操尚未消失殆盡,暫時還沒有做好成為「奸臣」的思想準備。

當年他接任「政所執事」的時候,前任的老前輩攝津晴門是這麼說的——

「總有人說我對織田家‘曲意逢迎’嗎?殊不知老夫之所以‘曲意逢迎’,乃是在為幕府爭取余地罷了。老夫雖然遭受譏諷,但卻毫無棄足利投織田之意,故而問心無愧。」

情真意切,擲地有聲,令人動容。

至少在那幾秒鐘里面,伊勢貞興確實是挺感動的。

這麼想的話,就越發覺得委屈了——只不過是附和平手汎秀的意見,勸幕府行事穩健一些,不要激起「僧憤」,完全是不帶任何惡意的進言,怎麼就讓公方大人如此氣惱了呢?這跟預料的情況可不太一樣啊!

仔細想的話,平手汎秀那封信的語氣確實是有些問題,看起來是好心的警告,但總有種居高臨下的意思,對于幕府不乏蔑視、揶揄與譏諷。

當時伊勢貞興對此沒做太多想法——作為一個實用主義者,對這些細微末節的東西他並不放在心上。更何況,像這種書信,都是出自佑筆們之手,名義上的作者不過是署個名而已。想來平手汎秀這等人物,也沒必要對足利家故意折辱。

回想起來,也許正是這種細微末節的地方,引得表面上海納百川的足利義昭勃然大怒——但他並不肯(或者說不敢)因此就直接與平手汎秀交惡,只能遷怒于與平手關系密切的伊勢貞興。

「外寬內忌,遷怒于人」這幾個字在喉嚨里打了個轉,險些就要當場月兌口而出了——真要被當場的侍衛們听見,他就可以老老實實整好行囊出奔了,倒也不用再為前途問題憂心了……

伊勢貞興在庭院里足足等了兩個多時辰,從艷陽當空到薄暮之時,饑腸轆轆,滴水未盡,卻也始終沒見到「日理萬機」的公方大人。

他的臉上也同日光一樣,越來越陰沉下去。

直到夜色初起,足利義昭才終于派僕人過來,奉上差點酒水,接引他到內院書房去等候。

這麼一點微不足道的恩惠,壓制住了伊勢貞興好不容易升起來的郁憤。他照例向僕人打賞了一枚小碎銀子,強打起精神,恢復了恭恭敬敬的態度。

然而他正要踏出步子去,卻驟然瞥見,門口沖進來一個華服長發的俊美少年來。

那少年他是認識的,乃足利義昭身邊受寵的小姓。只是才具十分普通,並未得以重用,只委派了些傳遞信件、管理衣飾的工作,故而不記得名字。

此時這位記不清名字的小姓,卻是如臨大敵,一臉惶恐,仿佛出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

只是這家伙權力極有限,所負責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細微末節,大事又怎麼會讓他知道呢?

——除非是足利義昭另外設有不為人知的秘密機構……

在這胡思亂想的一瞬間,只見那無名小姓仗著受寵,推開了侍衛,一路小跑進了內院,口中還高呼著︰「公方大人,不得了啦!和泉的禿賊們,竟然勾結紀伊雜賀黨,反攻了守護代的居城!」

伊勢貞興听得一愣,抬起來的左腳都忘了放下去。

出于本能,他與周遭的同僚們一樣,既驚且怒,而後又懼。

然則,驚完,怒完,懼完,伊勢貞興突然又高興地發現,自己的「職業生涯」,突然有出現的新的轉機。

「鷹派」們搞出了事端來,當然就顯得「鴿派」們有遠見了嘛。這可是奪回話語權的大好機會。

雖然依然存在「損公濟私」的嫌疑,但倘若——並非有意如此,只是順時而動——那麼也算不上什麼奸臣吧?

悄然之間,他心底下所剩不多的節操值,又減少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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