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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尚未展翅的蝙蝠

「鄉野武士長宗我部元親,有幸拜見天下聞名的平手監物大人,實在三生有幸。」

馬夫剛剛將車停在樹蔭下,平手汎秀從乘輿里探出身來,腳還未沾地,便听到一聲清脆而又洪亮的嗓音,自正前方傳來。

循聲望去,見有十余武士,疾步小跑前來,俱是頷首躬身,恭謹沉著的姿態。

打頭的那個武士看上去年約不惑,高高瘦瘦,身形修長,皮膚白皙,眉目清秀,真可謂是男生女相,若非留著一縷胡須,恐怕會有被認錯性別的風險。

土佐的「姬若子」,果然名不虛傳啊。此人不是長宗我部元親,又能是誰呢?

「是長宗我部宮內大人嗎?汎秀來遲,還請贖罪。」

(注︰長宗我部元親早年繼承其父的官途名,自稱「宮內少輔」,這是不受朝廷承認的。所以本章的「宮內」全部指的他。)

見此情狀,平手汎秀還沒下地站穩,便也朗聲回應,以示回禮。

初次見面,對方就這麼恭敬,自己當然也要顯得大氣一點,好歹也算是近畿「發達地區」前來的嘛。

平手汎秀如此想著,尚沒覺得有什麼不妥。

卻不料那長宗我部元親一路走到跟前,方才停下腳步,鄭重地單膝跪地,深深彎下腰去,使了個大禮,同時說到︰「平手監物大人,對我長宗我部家之恩義,實在感激不盡!元親非能言善辯之人,唯有感佩于心,結草餃環以報了!」

長長一句話說完,他的腦袋卻依然垂在離地面幾公分的地方,絲毫沒有起身的意思。

「哎呀——這——可真是——不敢,不敢!」平手汎秀愕然了一瞬,趕緊上前扶起長宗我部元親,隨後側過臉去,皺眉對著身側侍立的沼田佑光叱喝到︰「你是怎麼安排的,豈能讓身為堂堂土佐一國守護的長宗我部大人親自來迎接呢?太失禮了!」

這番舉動並不全然是作偽。平手汎秀事先確實不清楚會有如此橋段。

正常理應享用的尊榮,才能夠毫無心理負擔的享受。而像這種反常的情況,卻是必須謹慎對待的。雙方此前的交往,乃是互惠互利,並不值得長宗我部元親做出這樣感激涕零的模樣。

刨去這層關系,平手汎秀無官無位,只是個和泉守護代而已,值得受土佐守護的一拜嗎?怎麼都說不通啊。「無事獻殷勤」的後一句話是什麼來著?非奸即盜啊。

被斥責的沼田佑光苦著臉一言不發,很有點委屈。他雖然是作為使者先行前往,確認各項安全和禮儀措施,本來已經安排好了會面的流程,但也管不了長宗我部元親臨時起意啊?這個鄉下豪族也是,最開始只說「行路太悶,姑且在附近隨便逛逛」,誰知道會有準備了這麼莊重的禮節呢?

然則領導都公開提出批評了,難道你還能說領導批得不對?

只能是伏跪認錯,背下這個鍋了。

然後平手汎秀還裝模作樣地訓斥了幾句,方才重新回過神,握著長宗我部元親的手臂,做出滿臉歉意的神情,欠身致意道︰「真是讓宮內殿見笑了!都怪我平日對家臣疏于管教,弄得他們一點禮數都不知道!」

長宗我部元親狀似憨厚地笑了笑,搖搖頭說︰「豈能怪您家的沼田大人呢?是鄙人執意要親自向監物殿致謝的!只唯恐這一拜,表達不了我心中萬分之一的感激之情啊!」

「豈敢豈敢……」對方越是恭敬,平手汎秀反而越謹慎,連忙出言推托,「如果您是指的‘土佐守護’一事,那主要是公方大人的慧眼識英的功勞,其次則是宮內殿您確實是國之棟梁,我只不過是做了一點微小的工作,很慚愧,很慚愧啊!」

這話說得其實不無道理。

在平手汎秀介入前,長宗我部元親已經攻略了土佐的六七成土地,有了作為一國守護的實力。足利義昭初等大位,分封職役也比較慷慨,像「姬若子」這種人,只要表示了對中央的「堅決擁護」就不難得到一個名分。

而汎秀起到的不過是一個中介作用。雖然中介的作用也是很重要的,但還是當不起這份明顯過度的禮節。

長宗我部元親听了這話,先是微笑搖頭不語,接著醞釀了一下感情,方才緩緩道︰「如您所言,確實是有不少家臣覺得,我家佔據了土佐一國三分之二,守護職役本該是手到擒拿的!然而——這麼些年以來,鄙人是連京都的門都找不到在哪!若非有監物大人您相助,還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獲得這份名分!」

說到這里,「姬若子」的神色開始沉重起來,嘆了一聲,才接著道︰「先父接任家督之時,正是本家武運衰落的日子,他老人家奮戰數十年,顛沛一生才讓家業有些復興氣象,但始終未能讓長宗我部之名響徹列國。最後彌留之際,先父口稱‘慘淡廿載,欲取一守護職而不得,死豈可瞑目哉!’而去,每念及此,元親身為人子,心緒難平。今幸得監物殿相助,了卻先父遺願,實在感佩五內!」

話音落地,平手汎秀一時想不出該怎麼答了。

剛才對方說什麼「元親非能言善辯之人」,好像真是那麼回事。這家伙相貌還挺溫文爾雅,講起話來卻粗俗得很。

按一般高級武士發言的方式,不管說什麼,先應該扯一番「天下大義」,「先賢遺命」、「武家法度」之類的東西,表明自己的合理合法性。但眼前的長宗我部元親,絲毫沒有扯那些虛詞濫調,直截了當地承認「我們父子就是有野心,就是想當土佐守護!」

如果不是平手汎秀有著另一套記憶的話,他可能就真把面前這家伙當做了一個「不懂事」和「莽撞憨直」的「一勇之夫」罷了。

不過……原本歷史中的長宗我部元親,卻是一個十分罕見的無情梟雄,可不只僅僅會打仗而已!他先後殺掉了自己的恩人和姐夫,並且在織田、毛利等大勢力之間縱橫捭闔,最終才得以一統四國。

他被某些人戲稱之為「無鳥島之蝙蝠」,意思是在缺乏強敵的窮鄉僻壤稱霸,並不算是什麼本事。但四國地區好歹也有五十萬以上的人口了,卻只飛出了這一只蝙蝠,難道不值得關注嗎?

現在與原本的歷史不同了。平手汎秀進入了四國,他早在所有人之前就知道了長宗我部元親的才具,同時也更清楚地了解到這家伙的野心。

所以,表演再精湛,也絕不會把此人當作一個老實可靠的鄉下人看待。

經過了瞬間的不適應之後,平手汎秀已經反應過來了,對方這一系列作為,明顯不是沖著已經發生過的事,而是沖著今後的事情去的。

也就是說,長宗我部元親雖然很有野心,卻暫時沒有獨力發展的信心,而是迫切希望接到一點外部勢力的東風。想來這也很正常,原本歷史上此人是運氣正好,恰好踫上周邊大勢力都無力插手四國才崛起。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織田信長和足利義昭對四國的興趣都不大,所以平手汎秀的決定權就更加是尤為重要的了。

長宗我部元親竭力讓他本人顯得非常能打(這個已經通過過往事實體現了)而又莽撞不通政治,就是要扮演一個很好利用的打手。他不介意被視作鷹犬爪牙,甚至樂見其成,只要能吃到更多的鮮肉。

就算得不到什麼軍事政治上的強力援助,哪怕是給點錢也好呀!听說平手家一口氣買了八艘南蠻帆船花了幾萬貫資金之巨,這在窮鄉僻壤的土佐,簡直是不可想象的天文數字了啊!

平手汎秀徑直地盯著面前這人,微微走神了片刻。

對方的意圖,大抵想清楚了,然後……該怎麼利用此人呢?

此等問題,不得不令人猶豫難斷。

一個知曉原本歷史走向的穿越者,可以比較安心地將本多正信、河田長親這種「名臣」提拔出來加以任用;但想要嘗試駕馭岩成友通,就必須集中十二分精神來對付了;長宗我部元親的器量,又遠在岩成友通之上。

與虎狼之輩打交道,當然就要冒著被咬一口乃至被吞噬的危險。但成功驅使虎狼之後的成就感,也是令人陶醉的。

問題就在于,如何去約束凶猛的野獸呢?用傳統的人質方式嗎?這只能困住有良心的人,梟雄在面對絕佳機會時是不會太過顧及妻兒的。還是要依靠利益的捆綁和控制……

就在這時,長宗我部元親恭恭敬敬地問了一句︰「不知道織田彈正和公方大人,對于四國島上的諸事,還有什麼指示呢?听說織田彈正素來慷慨,鄙人早就希望能在他老人家麾下效力了。」

又是這種不加掩飾地表露了功利性的意圖,展露著人們印象中那種「鄉下大名」的短視和貪婪。

平手汎秀回過神來,笑了一笑,先不答話,卻是左顧右盼了一番,岔開話題到︰「今日不是來找三好家的筱原右京進商議和談之事的嗎?長遠的話題,可以後面再說嘛,我可是站了好久了,腿也有些酸了,只想坐下來喝杯冷茶呢!」

「啊?噢……噢,對對,茶水早已備好,要請監物大人品茗……」長宗我部元親臉上顯示出恰到好處的窘迫與一抹轉瞬即逝的失望神色,不知道其中幾分是真幾分是假。他趕緊側著身子做出「請領導先走」的姿勢,同時奉承道︰「我們這種鄉下地方,實在拿不出什麼配得上您身份的東西,只有一點去年從駿河購入的茶葉,還請監物大人見諒……」

「太客氣,太客氣了……」知道對方有求于自己,平手汎秀的腰桿子不禁就挺得硬了一些,也有意無意地拿出一點上位者的氣場來。

忽然間,從長宗我部元親的某個親隨身上,傳來一陣嬰兒的哭聲。

定楮一看,才發現十幾個親隨里,竟然有一個是抱著襁褓的乳母,那女人身高體壯,膚發粗糙,除了沒長胡子,比「姬若子」更像男人,一眼還真分不出來。

平手汎秀奇道︰「宮內殿……這是何故啊?」

「噢噢,這個差點忘了……」長宗我部元親像是突然想起什麼,連忙解釋道︰「是這樣的,前些天听人說過,監物大人您有意在四國豪族里,收個螟蛉義子,正好鄙人的次子才滿九個月,一向健康得很,于是便送過來,請您過目……」

沒錯,是有這事。

那是因為平手汎秀心疼寧寧久不能成孕,想給她找個孩子帶帶,這也不是什麼秘密,在平手家中上層基本是人盡皆知的,算不上大不了的事。

畢竟汎秀「開枝散葉」方面的工程一直都很順利,未至而立已經有了二子一女,一個交給側室撫養的樣子,實在不引人注目。

但長宗我部元親作為一個剛剛認識的外人,居然能如此積極主動,也是很有心了。

而且這就相當于是,主動送上人質,以示服從!

這下子,平手汎秀就算內心仍對他有所忌憚,表面上也不得不大加贊賞扶持,否則就會不利于平手在四國島上的名聲。

不過,汎秀本來就有這方面準備了,只是扶持的同時,也要通過一些軟性手段控制才是。

看來「三鹿屋」的生意,除了趁援助淺井進入播磨之外,還可以順便進一進土佐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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