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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

依舊燥熱的夜晚。

距離衙役們被喊來已經有十幾天了,今晚輪到周班頭守夜。

一開始他對自己的性命和前程都感到非常擔憂,後來慢慢的,見門口雖然堆滿澆過油的柴火,卻遲遲沒有點燃的跡象,永嘉侯和羅有前也沒有派人找來,便逐漸麻木了,陷入日常生活的枯燥中去。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面對未知的威脅,很少有人能一直警戒,即使那關乎生死。

夜深過半的時候,內堂方向走來一人,一手揉著眼楮,一手揉著肩旁道︰「頭兒,該我了,你去睡會兒吧。」

周班頭把燈籠遞過去,提了提領口處的衣服,煩躁道︰「熱死人的天,誰還能睡得著。」

「誰說不是呢。」那衙役道,「不知道這日子什麼時候能結束。」

「……閻王打架,小鬼遭殃嘛。」周班頭愣了一下,敷衍回話。

他往里走去,突然越想越覺得郁悶,悲觀的心態莫明被激了出來,重新佔領麻木的心,黑乎乎的夜色和被烏雲遮住的月亮也應景極了,幾乎讓他有點害怕。

走到左邊圍牆的時候,周班頭瞧見一個又圓又寬的影子緊貼地面劇烈搖晃,不似人形,不發聲音,不知在干什麼,悉悉索索的,好像一只野獸。

霎那間,他的腦子里想到了吃人心髒的妖怪,吸人精氣的惡鬼,連小時候听過的鄉間故事都從記憶深處翻涌了上來,在腦海里呼嘯盤旋,上演血腥場面。

「誰?出來!快出來!」

「是我。」盧近愛起身道,「把刀收起來。」

「盧大人?」周班頭大松一口氣,抖著手把拔出來的刀塞回腰帶,勉強招呼道,「你在這里做什麼,嚇死人了。」

「我在收拾糧食。」盧近愛平靜道,「下次不要大驚小怪。」

「糧食?」周班頭驚訝道,「哪里有糧食?大半夜的為什麼要收拾糧食?」

盧近愛臉上展露出一種周班頭無法理解也無法形容的欣慰笑容︰「這是我剛剛發現的,此處有一個狗洞。」

「狗洞?狗洞有什麼值得高興的。」此時月亮正好出來,周班頭借著光彎腰下去,果然看到一個不大不小的洞口,「肯定是年久失修了。」

「糧食就是從此洞出來。」盧近愛道,「是百姓想辦法給我們送來的,他們不能夠出聲支持,也不敢露面鼓舞,只得出此下策,願我們堅持下去。」

說著,他展開了抱著的布袋,那里面果然堆滿了谷物雜碎,甚至還有幾個雞蛋,沉甸甸的下墜,在月光下中折射出微弱的光芒。

周班頭湊過去看了看那蛋,似乎是剛下的。

「這,這里面有沒有可能下毒?」

盧近愛搖搖頭︰「時值盛夏,你看這些米,陳舊不一,不是米店會賣的,也不是羅家和其他富戶中會有的,其中一些甚至已經是幾乎不能吃的壞米了。除了百姓們自發送來,就是永嘉侯挨家挨戶搜出來的,他不會做那樣的事。」

「那便好。」周班頭高興道,伸手抓向里頭的蛋,「正好煮幾個來吃。」

「不準吃。」盧近愛立刻用嚴厲的目光制止,「我們的食物還夠用,這些東西日後要還給百姓。」

「兄弟們都好幾天沒沾油水了!」

「不沾油水不會死人。」盧近愛道,「那日我去尋你,你和他們吃的酒肉,是能用俸祿買到的嗎?你自己的錢難道夠用?」

周班頭被他戳中痛處,不再吭聲了。

深知這群衙役不是好人,但如今別無選擇的盧近愛打了他一棒子後,又補上一個甜棗。

「算算日子,快有結果了。」他道,「不過幾天,姑且忍一忍,出去以後,你該吃什麼吃什麼,只要不違法亂紀,我不是會管你。」

「是。」周班頭咽了口吐沫,「那我下去了,大人早些休息。」

盧近愛見他走了,側身看看地上狗洞,無聲嘆息一會兒,帶著布袋向大堂走去。

沒等他推開門,大堂里迎面走出了宋束,他背著自己的藥箱子,瞧見盧近愛後,像是看到了空氣,眼楮也不斜一下,徑直大步離開。

「宋大夫慢走。」盧近愛對著背影道。

里面的道同正在穿衣,他的傷勢好了很多,一些牽扯大的動作已經可以做了,相信不久以後便能痊愈。

「勝欲,你來了。」道同系著帶子,「你手里是什麼?」

「是百姓們送來的東西。」盧近愛指著來時方向,「從那一個狗洞里。」

「啊。」道同恍然道,「是那一個洞口,它位置不顯,我一直沒有叫人來修,想不到鄉親們可以發現。」

「都是你治理有方,百姓們把你當做了父母官。」盧近愛道,「這樣的景況不知多少年才出一個,雖沒有什麼長街相送來得奪目,但並不失一樣的厚度。」

道同沒有感到半點愉快,反而道︰「百姓偷偷送糧,說明羅家的罪行已人盡皆知,激起民憤。他們雖想反抗,卻不敢做些什麼,只能期待我們抗住,我若真是一個合格的父母官,怎麼會讓他們落到這種地步!」

盧近愛沒說什麼激勵的話,坐下後道︰「自奏疏遞上去也有一段時間了。」

「是啊。」道同站起來給燈添油,「我算過了,天亮後是第八日。」

「我走的是鎮妖處的路子,傳信的辦法雖還沒有普及,但比尋常遞送要快起碼五日,應該已經到京。」

「一開始羅家和永嘉侯還派人來鬧,最近幾日卻不來了,會不會有什麼變故?」

不知怎麼的,道同心中隱隱不安。

「應該不會。」盧近愛道,「番禺偏僻,就算是我,找到這里初建的鎮妖處也花了一番功夫。那處里的桃花妖更是單純,只知道結桃子,其他人若是去問,問不出什麼。」

「嗯。」道同面色沉重,「那麼我們只能等了。」

突然噗的一聲,剛添過油的燈竟然滅了,室內空余一縷青煙。

應天府,紫禁城,六科廊中。

「丞相。」

李善長應了一聲,捋著下巴處的胡子,沒把目光瞥出去分毫。

「丞相。」楊高孟又喚了一聲。

「啊。」李善長抬起頭來,放下手中文書,看見來人是個太監,心里起疑,認不出他來,但因著他特殊的身份,不好得罪,溫聲道,「公公有何事?」

「在下楊高孟,是個傳旨太監,前不久剛從廣東回來。」

房中鋪著涼席,正中放著好幾個冰盆,氤氳散發涼氣,外面蟬鳴聒噪,光線灼熱,里面卻涼爽如春日,只有李善長一人獨坐理事,楊高孟在他出聲後,扭身關了屋門,介紹自己的姓名來歷。

等把朱亮祖的事情交代清楚了,楊高孟掏出一張銀票,恭敬送上︰「這是侯爺孝敬您的,他說自己沒什麼別的要求,也不勞您老人家操心,只請您注意著那道同有無奏疏盛上,將其銷毀或是滯後便好。」

盡管楊高孟刻意把朱亮祖欺壓百姓、結交富戶的事情隱去了七八分,又著重說了道同如何藐視皇權,不懂尊卑,李善長還是立刻听出了不對,並猜測出真相。

他幾乎是自朱元璋起家時就跟著的老臣了,一路見著江山被打下來,那些武將一個個是什麼性格,什麼貨色,李善長比旁人清楚得多。

他們的功勞雖大,品性大多不行,話又說回來,每天喊打喊殺,手里頭那樣多的人命,見慣了血,砍慣了頭,有幾個能守住小心敬畏,多的是做起事來沒輕沒重,不知收斂,隨心所欲的混賬。

「丞相?」楊高孟陪著笑臉,把拿著銀票的手又向前送了送。

李善長露出思索的樣子︰「這很不好辦,陛下的脾氣你我是知道的。」

「道同是個芝麻官,陛下何等身份,怎會注意到他呢。」楊高孟道,「不瞞您說,昨日陛下剛批了奏書,給那道同賜死,已另有太監拿著聖旨出城了。」

「朱亮祖也上書了?」李善長驚訝道。

「是,托我給帶回來的。」

李善長終于正眼打量楊高孟,朱亮祖的人雖壞,憑他的腦袋,還想不出倒打一耙的奸計,這位楊公公一去傳旨,怎麼正好便能取回奏書呢,又怎麼正好摻合此事?

這句話說完,室內又陷入靜默,楊高孟低著頭,沒有半分不耐,似乎可以等李善長思考一輩子的利弊而並不著急。

「……」李善長把目光移到銀票上。

他不缺錢。

丞相怎麼會缺錢,李善長手中「干淨」的地、鋪子、莊子多如牛毛。

可是身為淮西黨的領頭人,他背後的支持者十有是勛貴,勛貴們抱成一團,這一團中就有朱亮祖,如果不幫這個忙,無疑是背叛了下的位置,自己造自己的反,毀自己的根基,說出去閑言風語,令麾下的人詬病。

「你把這個拿回去燒了。」

楊高孟猛地抬頭︰「丞相,您可以先替我們保管著這張票子。」

李善長被「我們」和「保管」逗笑了,心想這太監還真是個妙人,擺擺手道︰「你回去吧,不要和別人說來見過我,此事我會斟酌處理的。」

楊高孟躊躇一會兒,還想再說點好听的話,求得李善長肯定的態度,但他說完那句話,便重新看起文書,提起毛筆,擺明了是拒絕再談,也就只好離去。

等門再度合上,李善長的表情變了,他從一旁高高摞著的文書里精準抽出一份,攤開來放在桌上。

窗外陽光穿過密密樹葉,投下斑點。

隨著風動,最明亮的那一塊光斑在奏疏上晃來晃去,輕輕掃著一行字。

廣州府番禺縣知縣臣道同謹奏……

「唉。」李善長嘆了口氣,「官啊,官哪里是那麼好做的。」

奏書被他壓在了最下面。

作者有話要說︰嗯……本孤寡祝有伴兒的各位521快樂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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