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甜甜沒听說過什麼龍的眼楮, 不過它還是把事情答應下來,並表示會立刻去找。
它看這位石先生來者不善,任誰丟了眼楮也會生氣著急,東西既然在應天府里, 那麼就無法繞過鎮妖處和衙門去, 開了個會一合計,白甜甜派信使把信息遞給朱標。
城南鼠族自嫁女事件後一直是朱標堅定的盟友, 這次鬧出來的動靜他一直在關注, 也給鎮妖處下了幫忙的命令, 沒想到調查這麼快有了結果,而且這結果還和他自己有關系。
「先生, 你說石人是不是來尋仇的?當年的眼楮, 又是怎麼被韓山童得到的?」
劉伯溫道︰「我怎麼知道?這是小明王送你的禮物,你去問他吧。」
听這語氣就是生氣了。
朱標裝傻道︰「韓林兒已經去了滁州,寫封信一來一往太費時間, 到時候又難免生變故, 還是我們先拿主意行動起來為好。再說了,這是他父親留下的, 問他他未必清楚。」
「我就不明白,你們一個個的, 非要與仇人交好,鄒普勝看上陳善, 你看上小明王, 圖什麼?圖麻煩嗎?」
「……話不能這麼說。韓林兒身不由己, 他也不願意做皇帝。」
「身不由己,世上有多少人能自由自在?單他一個痛苦嗎?」劉基道,「世子殿下, 你就沒有苦惱?」
世子殿下這四個字他是拖長了聲音說的,苦口婆心。
朱標無言以對,他的壓力確實也很大,一大堆的事壓在身上,生怕自己擔不起責任,以至于誤國誤民。
劉伯溫看著他沉默的樣子,心軟了,嘆道︰「罷了,談石頭吧。小明王怎麼說的?」
「他對我說誰將石人的眼楮歸還,石人就會實現誰一個願望。」朱標道,「听起來匪夷所思,但應該不是陰謀。當時的情況下,我們沒有時間多聊,我也沒有打擊他的必要,于是收下東西帶回來了。」
他接著道︰「眼楮在注入法力後會變大,所以應該是被封印過的,我已經很小心地把它保存在能夠隔絕靈氣的玉盒里,送到鎖龍井中壓住,不知是哪出錯了,竟還是走露風聲。」
「這很正常,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劉伯溫道,「小明王、藍玉、趙德勝都有嫌疑,哪怕是我,是躺在那里的六出白,又怎麼能保證不是自己干的?」
他這是用微妙的話術陰陽怪氣擠兌人,朱標理虧心虛,並不反駁,只岔開話題道︰「其實看這石人隨手送出百年道行的神秘,也許自木簪斷裂的那一刻,它就受到感應了,浮于空中的靈氣畢竟是很難抽干的。」
「不失為一種可能,那怎麼解釋它知道龍眼的事?」
「也許是什麼傳承法術,這個恐怕很難探查清楚,除非去親口問它。」
「眼楮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嗎?」
「沒有。」朱標道,「是顆非常普通的石頭,如果不是韓林兒講了那些話,我根本不會多看它一眼,事實上,這顆石頭甚至還沒裝它的盒子有價值。」
劉基在書房里走了幾圈,坐回椅子上,細細思考︰「我還記得當年起義的詳情。明王靠白蓮教起家,趁治理黃河時,在黃陵崗埋下了一個石人,暗自散播民謠,口呼——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動黃河天下反,借此造勢鼓動民心。效果很不錯,民工們群起響應,只可惜有人告密,他在穎州被捕,馬上就殺了頭。後來紅巾軍能有成就,靠的都是劉福通。」
「關于獨眼石人的說法很多。有人說它是明王自己雕刻的,有人說它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是仙神賜福,還有人認為這是天生地養的妖怪,乃補天石成精。眾說紛紜,沒一個簡單的。至于為什麼是獨眼,也有傳說。百姓們認為是這天下太黑暗,石人不忍直視,所以閉了一目。」
「姑且把小明王的話當真,那麼有四種假設。一,它是來尋仇的,為的是明王父子。二,它不想再遵守約定,故決定先下手為強。三,它想來提早完成諾言,避免你以後獅子大開口。四,它和明王有仇,它之所以被埋在黃河底下,是明王強迫的,眼楮之所以不見,是明王奪走的,來這兒是要道謝。」
劉伯溫繼續道︰「辦法我有三個。目前石人只知道你在應天城,而不知你是誰,拖也能拖住它,時間一長,其弱點自現。派鎮妖處去布下陣法絞殺也稱得上方便。把眼楮還回去有點吃虧,它也不見得領情,這雖然算個法子,但我並不推薦。」
朱標認真听完一串話︰「先生,若是能許願,該許什麼好呢?」
「殿下動心了?」劉基道,「按道理臣子不該直言犯上,可按勸諫的本分講,我就要實話實說,民為水君為舟,治理國家要用心用智,靠外力實現的願望豈能長久?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不能不抱有警惕。」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知道先生的意思。」朱標道,「先生的辦法很好,能快速妥帖地解決問題,但我還是想去見見它,石人願意補償灰鼠的損失,又有傳授妖力的神通,不應該被輕易對待,最好慎重些。」
劉基沉默片刻,喝了口茶︰「主意究竟還是要殿下拿,既然決定了,就去做吧。」
他們兩個相處起來雖然隨意,但每次一到嚴肅的場合、正式的決議,劉基總會把稱呼換為公子、殿下,既是表達自己的尊重,又是對朱標的一種提醒和暗示。
「眼下師父和周先生雲游不知去了哪里,我爹去攻打武昌,都不在應天城,我去見石人,就麻煩先生多操心了,有事去找我娘就好。」
「以防萬一再做些防備吧?」
朱標自信道︰「我會請白甜甜約石人在鐘山見面,有黃修竹和竹知節二妖照應,它不敢造次。」
劉基點點頭︰「他們二妖在妖界里頗有清譽,如此我便放心了。」
「咚」的一聲,石人重重落在竹林的石板路上。
土里許多剛發芽的春筍嚇得一激靈,互相看了看,鑽進泥里藏起來。
察覺到動靜,黃修竹迎了出來,他今天可是特意換了件新簑衣,還梳了梳亂發,打算體體面面、干干淨淨地見人見妖,要是這石人識趣懂禮,他也以禮相待,要是……
哼,老夫先替公子給它個教訓。
「你好你好,老夫黃修竹。」
石人沉悶道︰「我叫石河。」
「不知你道行幾何呀?」黃修竹心里有些不悅,因為石人並未用尊稱稱呼他,以他的年齡和地位,難道不配嗎?
石人跳了一下,前進約有一丈的距離。
「道行……十三年。」
好像一塊從天而降的隕石砸在頭上,黃修竹差點沒有站穩。
十三年?十三年就成了精?既是十三年的道行,怎麼分出去一百年?
天才、騙子還是神通?
本來是要給下馬威的黃修竹這下驚疑不定,反被嚇到,一直到了山頂上,都沒能說出第二句話。
竹知節正在他們常坐著的桌子邊上品茶,看黃修竹一副痴痴傻傻飄在空中的樣子,忍不住挑眉嘲諷道︰「莫非是春天到了,臭蟲也要解凍?」
黃修竹腦袋里亂成一團,抽空瞪了他一眼,給石人拖出一張藤椅來,說道︰「你等的人很快來。」
石人點點頭,看都不看椅子一眼,撲通一下坐在地上。
這下連竹知節的臉色都不是很好看了。他已經很久沒遇到過對他失禮的妖怪。
黃修竹是他的死對頭、老朋友,可以出言不遜。這個鬼東西哪來的臉?
見竹知節神色不對,黃修竹趕緊過去,拉著他進了竹林細細講解,再出來,兩妖的疑惑已一模一樣,都不知道該怎麼對待石人。
山頂的氣氛沉寂下去。
竹葉簌簌,泉水叮咚,終于,有腳步聲逐漸接近。
朱標踏上最後一節台階,剛準備拿出自己的證物,四下一望,看到似有不對勁的兩妖,用眼神試探一下,想問怎麼回事。
黃修竹指了指石人,兩手貼在腰上擺了幾下,表示這是兩個小翅膀,意為石人的修煉速度好像在飛天。
理所當然的,朱標沒看懂。
這時石人開口了︰「你身上有龍眼楮。」
朱標道︰「是的,你的眼楮就在我這里。」
石人盯著朱標觀察許久︰「你身上不僅有龍眼楮,還有龍氣。」
朱標不想談別的話題,直接道︰「你來這里是想要回眼楮,還是想報仇?」
「報仇?報什麼仇?」石人道,「我改主意了,你是不是朱標?」
安分呆在朱標腰間的扇子驟然升起,扇尖直指石人,墜子一閃一閃,冒著金光,這是它發動攻擊獨有的準備動作。
黃修竹在簑衣下的手慢慢長出毛發,指甲變長。
「你是朱標就好辦了。」石人冷靜道,「眼楮你還也可以,不還也罷。我有個交易說給你听听。」
「你等等。」黃修竹打斷了他的話,「你不是說只要還了眼楮,就有一個願望嗎?何來交易?當我們是傻子嗎?」
「願望是願望,交易是交易。」石人的聲音像它的本質,厚重而笨拙,厚重是如石般的穩重,笨拙是如山的堅韌與不移,「願望是本該有的,交易是額外的。」
「什麼願望都可以?」
「只要是我能實現的。」
黃修竹道︰「你能實現什麼?」
「我可以為妖怪增加妖力,為鬼增加陰氣,為修士增加法力,為凡人變出數不清的金銀珠寶。」
「這不可能!」黃修竹叫道,「你才十三年道行,能增加什麼?」
其實他很清楚石人確實可以,只是不願意相信,也不明白它為什麼能行。
「我的神通特殊,可以收納天地靈氣儲存起來,必要時候再轉化出去。」
黃修竹閉嘴了。
朱標明白過來︰「這麼厲害的能力不可能毫無限制,代價既不是許願一方承受,那就一定是你承受。」
石人點頭承認︰「許完願望我就會死。」
黃修竹又可以了︰「那好辦,你不賴賬就好辦,公子,你許願吧!它死了不就沒法鬧事了麼!」
「我倒是想听听交易的內容。」朱標道,「請講吧。」
「我有一個很深的執念,只要你幫我完成它,我會千秋萬代替你鎮守國土,所有的君王,只要不昏庸,絕不會被人暗害,所有的官吏,只要足夠清廉,絕不會被人誣陷。」
石人說這話時,身上的氣運如海浪翻涌,愈來愈高,直沖雲層,在龍脈所埋的鐘山上,竟一時比它還耀眼矚目。
起義因它而起,因它而盛,數千萬百姓將願力和期盼投射在它身上,竟然塑造出這麼一個為國為民的妖怪。
它終結了元朝的氣運,代表的正是人的精神。擁有石人的意義,不下于傳國玉璽,不下于人道龍氣。
黃修竹和竹知節看呆了,和上次見到龍脈出山一樣,徹底沒了千年大妖的風度。
沒認識朱標前,他們的生活好像圓形輪胎的汽車,平穩行駛在大路上。認識朱標以後,汽車成了挖掘機,輪胎也成了方的,那路,更是修在了沼澤里。
幸運的是,燃料是火箭的燃料。有億點波折,咬牙也認了。
朱標鄭重道︰「你的執念是什麼?」
「明王韓山童用石料鑿出我的模樣,將我埋在黃河里,我親眼看著百姓們約定反抗,親眼看著他們失敗。我想請你進入我的夢境,重新走一走這過程,讓我見到什麼才是正確的、真正的起義。」
「好。」
當晚朱標向朱元璋寫了一封簡短的信,詢問怎麼才能造反。
朱元璋在黎明收到信,那時炮火轟鳴,武昌城破,陳理出城投降,一統江南指日可待,他大筆一揮,只回復兩字——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