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到了。
一個小小的影子劃破薄霧, 以極快的速度扎進金魚池里,濺起水花,然後再沒發出半點動靜。
隔了很久, 已經自閉的河蚌才鼓起勇氣來, 爬上岸抖落身上水珠,一面一面翻身, 烙餅一樣, 滾動著移向目的地。
剛上了一個台階, 門被推開了。
朱標走出來,蹲下撿起河蚌,笑著問道︰「你什麼時候來的?」
「昨天來的。」河蚌的聲音小到听不見, 似乎非常羞愧, 「因為路上太累了, 所以來了以後就睡著了。」
「嗯。」看出它好像有事要告訴自己, 朱標並不打算馬上追問, 「想要搬去鄱陽湖居住的水族們, 都安頓好了嗎?」
「他們已經住下了。」河蚌的情緒好了一點, 「要不了多久, 水底會再熱鬧起來的!」
在它身上發生那樣的事,而河蚌又這麼堅強,不僅報了仇, 也仍然善良樂觀,積極生活,很難不讓朱標去喜歡它。
從小生活的地方毀滅,數萬的同伴死亡,親密的朋友消失,痛苦不會說放下就能放下。
朱標希望它盡可能的快樂一點, 所以很關注它的想法,要是按妖怪的年齡算,河蚌還是個未成年,認真點計較,大約還是個嬰幼兒。
「那就好。應天的湖泊雖然沒有鄱陽湖那麼大,但有秦淮河做支撐,仍算可觀,燕雀湖與玄武湖佔地不小,里面的水族和我常有來往,你也能去認識認識它們。」
說到這里,朱標指了指不遠處的金魚池︰「那里面的魚就是其中一只龜妖送的。」
河蚌正發愁找不到機會和朱標說話,聞言立刻哭了出來,哽咽道︰「公子,你真好,我對不起你。我把你的事給暴露了。」
朱標一瞬間覺得自己是在宮斗片場,像是陷害別人不成而被出賣了的惡毒妃子。
「我昨天從鄱陽湖飛到這里太累了,看到這一池水,就進去休息了一下,結果被抓住了。」河蚌斷斷續續道,「就是,被公子你的弟弟妹妹抓住的,他們倆年紀一樣大,穿著……」
「我知道是誰了。」朱標道。
一說年紀一樣大,還不是朱靜鏡和朱棣兩個人?
「我和他們說話了。」河蚌道,「他們一開始想把我烤了吃,後來我說自己是妖怪,他們覺得我有問題,所以我說我是被公子同意呆在這里的。」
「然後呢?」
「公子不在,所以我就跑了,跑到石老那里去,請它幫我想個辦法。石老說情況很嚴重,它也沒主意,所以叫我回來,有什麼結果要看運氣……」
河蚌說著說著,顫抖起來,上下兩邊殼磕磕巴巴的,發出咯啦咯啦的聲音,一看就是嚇壞了,還想再哭。
怪不得昨夜六出白發現四弟沒有睡……
朱標道︰「除了他們倆,沒有別人吧?」
「沒了。」
「那就沒事。你不用再擔心了。」
「沒事了?」河蚌在朱標手心里跳了一下,「我被發現是妖怪了呀!」
「只要以後小心點,別再隨便講話就好。」朱標道,「你就住在池子怎麼樣?我會吩咐下人不要動你。那里面的水是一人泉泉水,有益于修為。」
「好!都听公子的!」河蚌道,「我會努力修行,報答公子的恩情。」
它頓了頓,又道︰「我的本名是椒西。喊的妖不多,也從來沒告訴過人,公子以後就請這麼叫我吧。」
朱標一愣,剛準備說點什麼,椒西就蹦下去,滾到草叢里,被枝葉給吞沒了。
算了。
至于那倆小蘿卜的事,順其自然吧。
靜鏡小時候就接觸過鬼怪了,靈智已開,以後在契機牽引之下,很難瞞住。朱棣麼,早慧,想得多,人也謹慎,知道真相後應該不會告訴別人,不再追查也就算了,如果執意探究什麼,正好抓過來——打工。
他日後也是要封王的,提前找了工作干,也算是活,啊不,鍛煉。
朱標轉身回屋,他的那把扇子正在書桌前轉悠著看書,那里平攤一本史書,它也不知能不能看懂,反正讀的津津有味,不曾停下,時不時點點頭,似乎體悟到了什麼。
「走吧。」
折扇展開扇面,刮出一陣風吹開下一頁,又依依不舍瞅了幾眼,飛到朱標身前立住。
朱標拿住它,掛在腰間,提起搭在椅上的外衣穿上,推門大步沿著道路走遠。
快到門口的時候,看門的侍衛給他打開門,門外有小廝牽來了馬匹,朱標翻身上馬,趁著早晨的路上人少,快馬加鞭,往劉府而去。
院子里的幾盆芍藥花開了,紅里帶粉,非常熱鬧,一朵芍藥,幾圈的花瓣圍著花蕊,層次分明,開得爛漫。
劉伯溫只穿件單衣,瞅著這些花,一只手背在後頭,一只手拿著水壺,往花盆里灑了些水。
「是不是該施點肥呢?」他嘀咕道,「去外面的香油鋪子要點芝麻渣管用嗎?」
「少澆點水會好些吧。」
鄒普勝從外面走進來接著道︰「倒不如說它已經開的很好了,不用再操心什麼。」
經過在應天府這些日子的調養,他的狀況逐漸轉好,眉間抑郁的氣息下去了許多,雖然還有一點憔悴,不過總算看起來像是個在普通生活著的人了。
「鄒兄對花草的研究比我強。」劉伯溫放下水壺,「那就听你的,讓它天生天養吧。」
「哪有什麼研究。」鄒普勝搖搖頭,苦笑道,「出不了門的時候,自然就擺弄這些東西了,說是奇技婬巧都談不上。」
「昨天我們談到深夜,今天怎麼還是早起?」劉伯溫道,「若是餓了,我叫人去備飯食。」
「不急。是劉兄的想法與學識讓我嫉妒到無法入睡啊。」鄒普勝開了個小玩笑,「若說張道長的修為深不可測,那麼你就是諸葛在世了。那麼多的奇思妙想、新穎探索很難從一個人的嘴里吐出來,而這竟然還只是幾日的感受罷了。」
「哈。」劉基短促一笑,「謬贊謬贊。」
得知鄒普勝在武昌的遭遇後,劉伯溫心生崇敬,主動把他請來家里,越相處越投緣,時間雖然不長,可兩人的感情已經到了多年老友的地步,屬實難得。
「來,坐。」
等他坐下,劉伯溫仔細看了看他的臉色,嘆息道︰「愁眉不展,我看你還有心事,一直沒和我講,如果你不嫌棄,就講出來,我……」
鄒普勝沒說話。
「眼下你大仇得報,徐壽輝是被陳友諒殺死的,他現在亡于流矢,雖不是你親自動手,但是你也出了力,對得起以往主公。」
劉伯溫故意把話講得非常明白,想揭開鄒普勝的傷疤,激他一把,他生氣也好,痛苦也好,能發泄情緒,就離走出來不遠了。
「唉,劉兄,我明白你什麼意思。」鄒普勝道,「你不用說這種話,心意我領了。我發愁的不是此事。我還能怎樣呢?事已成定局。」
「是什麼?」
「是太子。」
太子?
劉基愣了一下,他第一反應是想到了朱標,隨即才意識到鄒普勝指的是陳善,是陳友諒那個被俘虜的兒子。
「你……和他有什麼關系?」劉伯溫把聲音壓低了,「你覺得他會復仇?還是說你想要先下手為強?」
「都不是。」鄒普勝道,「他不是會報仇的性格,往好了說是仁德,往壞了說是有些優柔寡斷的,仁德異常。」
「哦?陳友諒的兒子竟然是這種人?你和他亦師亦友?」劉基追問道,「听你這話,你是擔心他的安危啊!」
「也許你不會信,但我和他倒也沒見過幾面。此人年紀在你我看來不過是孩子,某日夜里,他曾對我說,他也承認陳友諒是錯的,並坦言自己登記後會施行仁政,重用賢能。」
「若是在盛世,他也許會受臣子百姓們愛戴,只可惜生不逢時。」劉基在這方面的問題上格外冷酷,「但沒有才就是沒有才,做人君者,至少在手段上不能輸于他人。」
他又道︰「如果能夠治理好國家,即使是個暴君,亦值得效忠。」
「于治國富民之道上,我不如你。」鄒普勝道,「我想我也許是有些下意識的,將對君王的期望寄托在了陳善身上。」
「不若寄托在這里吧。」劉基道,「我期待與你一同共事!」
鄒普勝避而不答,只說︰「他被秘密帶走,不知會如何處理。」
「我未曾听說,此次出征歸來事情太多,大帥估計還來不及想他。」
「那便是說殺就會殺了吧?」
「也許。」劉基道,「除非還要拿他來威脅武昌城打開城門。」
「敗勢已定,何必威脅。我了解那些人,除了張定邊等少數將領,其余通通是酒囊飯袋之輩,他們自會不戰而降。」
「你自己把話說死了,還叫我說什麼?」
這時外面進來一個侍女,低頭恭敬道︰「老爺,有客人來了。」
「是誰?」
「奴婢不認識,是個小少爺,約模十一二歲。」
劉伯溫與鄒普勝對視一眼,說道︰「你問公子,看看煩惱如何解決吧!比問我來的管用。」
朱標踏進會客廳里,小廝給他倒了茶,放了點心。不多時,他等的人就到了,一來來了兩個。
「先生,鄒先生。」
「公子。」
兩方人都行了禮,劉伯溫帶他們去到別的院子里談話。
「先生,我這次來是想請你看看扇子。我已經按照您的意見加了龍筋進去,它似乎有些不明不白的變化。」
劉伯溫感興趣道︰「哦?我看看。」
朱標從腰間取下扇子橫放在兩手上,遞了過去。
誰知道劉基的手指還沒踫到扇邊,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彈開,以他的修為當然不會踉蹌,但也是嚇了一跳。
「這是好事啊!」他不怒反喜,「公子,這表示它已成靈物,有了自己的意識,這是認主的表現。恐怕現在除了你,沒人能夠拿起它。」
「是這樣。」朱標早就有所感悟,被確認以後放下心來,「我還有別的事想請教先生。」
「你是指那天街上的動靜?」
「先生果然注意到了。」朱標有點不好意思,「是我胡來了。」
「不,調動人氣點神封神,這是個絕妙的辦法。」劉基贊揚道,「我猜你是想用奪來的酆都城做根基,收攏惡鬼,建立陰陽制度。」
「是。」朱標道,「我想先從應天城城隍開始實驗,如果能成功,就逐步推行下去。不論是新死亡的人,還是別處的什麼妖怪,只要夠資格,有能力,有德行,自己願意,都能在酆都有個職務。」
「好。」劉基點點頭,「我支持你。」
也不知道是怎麼的,朱元璋和馬秀英若是說支持朱標的做法,高興是高興,更多的,他只會覺得理所應當。而劉基表示肯定時,朱標有種被認可了的興奮感覺。
興許這是家長與老師的不同之處。
說到老師,也就是師父,朱標想到張中。張中確實道行了得,元氣大傷後現在竟已經恢復的差不多了,天天閑游,扯著周顛與他遛彎兒,尤其是知道夜明後,特地與它交上了朋友,今日去黃山,明日去川蜀,不亦樂乎。
他們二人的區別——用不恰當的比喻,張中像只管給入門法術的菩提祖師,劉伯溫像是一路上陪伴的唐三藏……
「公子,我听鄒兄說,酆都里有一只九尾狐盤踞?」
「是,不過她已經帶著族人回涂山了。」
「九尾狐可是吉兆啊。」劉基明顯很開心,「古人雲,王者不傾于色,則九尾狐至。王法修明,三才所得,九尾狐現。」
他又道︰「涂山九尾狐更好。以後你要是能再見見她,會有大機緣。」
「我記住了。」
接下來他們又談了談關于酆都內部制度的問題,應天府里關于這些的東西,是李善長做主較多。但劉伯溫畢竟是劉伯溫,什麼都懂,他給出的建議十分妥帖,條理清晰地幫助朱標理出思路,兩個人一起定下許多規矩來。
過段時間,酆都里面的廢墟就要清理好了,朱標請劉伯溫去參觀,他也同意下來。
直到用過午飯,在書房里喝茶的時候,一上午沒怎麼說過話的鄒普勝,才在寂靜的空間里突然的提出請求。
「想見見陳漢的太子?」朱標驚訝道。
「是。」鄒普勝怕他誤會,「不行也無妨。我不是想做什麼,只是想敘舊而已。」
「我好像還並沒見過他。」朱標回憶道,「也沒有人和我講起過相關消息。」
「他現在在哪里?」朱標問劉伯溫。
作者有話要說︰ 王者不傾于色,則九尾狐至。王法修明,三才所得,九尾狐現。——《中興瑞應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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