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城的暴雨並沒有影響到應天。
應天這天的天氣很好, 陽光明媚,春日已經到了,大家的厚衣服開始像月兌殼一樣的慢慢褪去,露出顏色更明朗好看的薄衣服。
朱標坐在自己的小書房里, 拿著劉伯溫從竹知節那里「剝削」來的竹片, 用一把小刀, 一筆一劃地刻著符文,一邊刻, 一邊探頭看著攤平在桌上的書。
書是劉基的, 上面有許多符文,各有各的功用, 他叫朱標自己看著辦, 刻一點好用實在的符上去。
這是個大工程, 而且需要趕緊做。劉基已經準備好扇面了,宋濂也抽空認真嚴肅地畫了山水畫、提了字上去, 等到朱標完成自己的工作,這把扇子應該就可以竣工了。
「哥!」
砰的一聲,門被打開。
朱標的手一抖,差點在竹片上劃出一道扭曲的痕跡來。
他剛才太過專心,以至于沒發現門口有人。這道痕跡若是畫出來, 他的火符的威力,就要從篝火變成打火機了。
「你有什麼事?」朱標笑眯眯地問道。
他的樣子實在親切極了, 好像一個非常溫柔的鄰居家的哥哥。
但是朱樉立刻打了個寒顫, 他知道朱標一這樣笑準是生氣了。
「哥。」朱樉干笑幾聲, 「哥,爹那邊在干啥,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朱標拿著刻刀, 慢條斯理地繼續在竹片上劃了一下,「你是不是又想和咱爹的鞋底子親密接觸了?我可和你說,娘剛給他做了雙新鞋——」
「不是,那不是。」朱樉下意識地吞了一口口水,湊過去小聲道,「哥,咱們這里好像要打仗了!有一幫人在廳里開會呢。」
「你想去看?」朱標吹了吹竹屑。
「我哪敢啊。」朱樉皺著一張臉,「我就是,就是想知道到底是什麼情況,怎麼回事,我就是好奇。」
「你好奇?你想跟著爹去打仗?」
「等我長大了,我一定會去的!現在就是,我……」朱樉哼哼唧唧的,最終還是把真實的目的說了出來,這個目的一說出來,他自己就臉紅了,「我和徐允恭打賭了,看誰能先知道這次的消息,賭輸了,他就要我給他捉三十只螞蚱!」
「那你就給他捉吧,做人要大方一點,乖。」
朱標敷衍地搓了搓弟弟的頭,好像在搓一顆肉丸子。
「哥!」朱樉跳腳道,「這是螞蚱的問題嗎!這是尊嚴的問題!我的尊嚴!我打了包票的,我說自己一定能知道!」
「這是機密,你就這麼拿來和別人打賭?」
「嗨呀,哥,大家遲早會知道要和誰打的!別說是我了,城里的老百姓也會知道的,不是陳友諒,就是張士誠嘛,你就幫幫我吧。」
朱標笑了笑,模著朱樉頭發的手向下伸去,捏著他的後脖頸,把人扭轉了個方向,一手推在他的後背,頃刻之間,也沒見他使什麼力氣,就把人推出門外去了。
「好,我中午就去問問爹。」
臥在角落里的六出白,在朱標眼神的示意下,兩腳蹬在門上,徹底把朱樉關了出去。
朱樉雖然被推出去了,但得到了承諾,開心的不得了,在門外扒著門框,高興道︰「謝謝哥!」
「我會告訴爹,就說是你讓我問的。」
朱樉哀嚎一聲︰「別啊!哥,別,我錯了!」
大廳里確實在開會。
但這里並不如朱樉想的那樣,是在開一場如何打仗的大會,而是在討論另一個問題。或者說,他們討論的不單單是開戰的問題。
朱元璋坐在一個帶扶手的木頭椅子上,下方分別站著兩列大臣,一邊是文臣,一邊是武將。
所有人都表情肅穆,恭敬地立著。
李善長站在文臣那列的第一個,率先出聲,拱手對著上座的朱元璋道︰「元帥,胡三舍的事情,臣認為不妥,此人不該殺。」
「哦,你怎麼想?」
「胡大海軍紀嚴明,自從您起兵以來,就一直領兵作戰,戰功顯赫,且從未有過濫殺無辜、□□婦女的行為,這次的事情,算是小事,不至于如此重罰。」
朱元璋嗯了一聲,沒說什麼。
李善長見狀,捋了捋胡子,繼續道︰「現在戰事緊張,陳友諒有動兵的意思,張士誠也向來不夠安分,牽一發而動全身,還是小心為好。」
「其他人呢,有沒有什麼要說的?」
劉基雙手攏在袖子里,神色冷淡,站在文臣那列的第二個位置,也就是李善長身後,瞥了一眼他的背影,沒有要說話的意思。
朱元璋倒是看見他這一眼,覺得很有意思,說道︰「伯溫,你說說看法。」
「臣認為該殺就要殺。胡三舍公然違反大帥的命令,在婺州用糧食釀酒,影響極為惡劣,大帥要立威,怎麼能網開一面?」
「若是網開一面,別人再私自去釀酒,大帥又該怎麼處置?難道只要是有功之臣的子嗣,就能赦免一切罪過不成?」
這幾句話說完,武將中與胡大海關系不錯的將領們,都紛紛瞪圓了眼楮,悄悄怒視著劉伯溫,想要說些什麼,瞥到朱元璋,就又閉嘴。
他們這些人大都是窮苦出身的,沒讀過什麼書,對禮儀之類的東西也不了解,罵人倒是一個比一個強,用的還都是方言,往往「討論」起什麼來,就像是一群鴨子,好像誰的聲音大,誰就有道理。
朱元璋為了這個,不知道說過他們多少回,最後重罰之下,才算是讓他們長了記性,知道不能隨便開口,且要在乎上位的威嚴。
所以他們現在雖然憤怒,但也是心中緊張,只狠狠地記住了劉基。
說到底誰家的孩子都有小過錯,他們自己也經常鑽空子,有的納了好幾個妾,有的偷偷拿了地主老財家的寶貝,還有的,酒後過失殺人也干過,最常見的就是吃飯不給錢了。
像劉基這樣嚴格的追查,那得損害多少他們利益?
李善長這邊也是心里暗罵一聲,隨後迅速打好了另一份月復稿,確保劉基怎麼說都能有話應對。
有的時候,到了他們這種層次和地位,不是看說話說得對不對,而是看說話的人是誰。一旦分了派系,就是要對立。哪怕那一邊說太陽是圓的,這一邊明知道這麼說有病,也得硬著頭皮回應太陽就是方的。
下面的人都看著呢,中間的人都靠著呢,這不單單是兩個人的問題。
這也不是簡單的對錯問題。
「所以臣認為,應該處死胡三舍。」劉基下了結論。
「不妥!」李善長道,「不應如此,胡大海正在外領兵作戰,貿然處死他的長子,可能會引起嘩變。」
劉伯溫笑了︰「李大人行事實在謹慎。」
李善長眯起眼楮︰「人老了,就是想得多一點,周全一點,唯恐哪里出現紕漏。」
他這句話好像在說劉基思考問題一點也不妥善。
劉基移開視線,並不是很想與他計較。
他已經說了自己該說的,剩下的就不是很在乎。
李善長見他不爭,也就把頭低下去,目光放在地上,等著朱元璋的裁決。
朱元璋先是看了看武將那里,仔細看他們有沒有不滿的神色,仔細看那些與胡大海交好的武將里,有沒有面色陰沉的人。
接著他又看向文臣,觀察他們對李劉二人的看法。
不動聲色地看了一圈後,他已經把人都記在心里,于是慢慢道︰「伯溫說得對!這件事不能放任。咱說過了,要打仗,就要有策略!要听命令!說不準私自釀酒,就是不準!無論是誰,被咱知道了,都得砍頭。」
李善長躬身道︰「……是。」
「這件事辦了以後,還要寫文章告訴大家,讓他們看看胡三舍的下場。」朱元璋看著劉基,「你去辦。」
劉基也行禮,恭敬應道︰「是。」
「嗯,接著來說說別的。」朱元璋用指節扣扣桌子,「陳友諒已經發兵,順流而下了。」
大臣們都不由自主地站直身體,神情更加嚴肅起來。因為這才是這次會議的主題,之前說的那件事,只是出于朱元璋個人的意志,先拿出來解決罷了。
不管是出于震懾眾人的目的,還是因著攘外必先安內的觀點,朱元璋的做法都很不一樣,體現出他與眾不同的鎮定。
「太平已破,花雲死了。」
這句話一出,好似一顆地雷炸響。
本來嚴肅的人們,神情開始慌亂,皺著眉頭,面面相覷。
李善長心中一緊,道︰「大帥,這是何時的軍報,陳友諒怎麼會勝的如此之快?」
「他的船好。」朱元璋拿起桌上的軍報,將它豎起來面對著自己,「信上說他的船有如參天巨木,順流而下以後在江岸停靠,船尾與城牆齊平,士兵在船上奔走就可攻進城去,花雲根本什麼也守不住。」
「這……陳友諒的水軍本就強盛……」
「看來他們那邊造船的工藝又有進步。」
「既然如此,不如設伏江岸。」
又有一人道︰「不好,我們還是退居兩側山之上,那里地勢高些,易守難攻。」
「應該先穩定心思,去信看看陳友諒的意思。」
一眾謀臣各執異議,好像馬上就要吵起來。武將那邊倒是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頗有沖出門去陳友諒就在門外,拿起刀就能砍人的感覺。
退居山上這個說法,讓劉基有些想笑,也不知道他要是到了鐘山上,瞧見山上的那兩個千年老妖,還會不會這麼想。
總之廳里頓時熱鬧的像菜市場一樣,亂哄哄的討論不出什麼來,在謀士那本就舌燦蓮花的口才加持之下,每個人的意見卻都好像很有道理。
朱元璋听了煩躁,朝著門外一揮手︰「好了,咱知道你們的意思了。現在先都給咱出去!百室,伯溫,你們倆留下。」
兩方人很快閉嘴,排好隊一溜煙出去,聚在了門口等結果。
門被合上。
「走,跟咱去里面談。」
說完這句話,朱元璋就大步率先走進里屋去。
李善長一抬手,對著劉基道︰「劉大人,請。」
劉基到了應天府以後,因為修行的關系,沒收獲什麼官職,論身份,就是朱元璋的謀臣,民間管這種職業叫做軍師。
他和李善長之間,雖然沒有明著的上下之分,但老朱同志在劉基來了以後,很是看重他,還真不好說誰的地位更高,按照身份的進門順序,現在確可以謙讓一下。
恰巧的是,劉基好像壓根不知道什麼叫做謙讓,一拱手,說了句謝謝李大人,就自己進去了。
李善長的笑容僵了一下,一甩袖子,也跟進去。
「你們對這件事怎麼看?」
內室里擺了一張很大的長方形桌子,四面都有椅子,朱元璋在首位坐下。
劉基開口就道︰「勸大帥投降、撤離的人,都可以殺了。」
正走過來的李善長乍一听,詫異到腿都軟了一下,險些跪下,不由地看向劉伯溫。
他知道劉伯溫說話直,卻沒想到有這麼直。乍一听這話,還以為是大老粗的武將說出來的,真要這麼搞,那門外的一堆人,豈不是只能剩下一兩個?
朱元璋沒什麼表情,問道︰「你覺得該怎麼辦?」
「設伏龍灣。」劉基道,「一直以來,陳友諒的實力都比我們要強,這次他主動出擊,大帥應該佔據有利地形,打他個措手不及,徹底扭轉之前敵強我弱的局勢。」
朱元璋也覺得要打,但他還擔心一件事︰「張士誠怎麼辦?」
「張士誠只是一介守虜罷了。他只會佔著自己的那麼一點地盤,從不敢主動行事,且常在紅巾軍與元朝之間反復猶豫,胸無大志,偏安一隅,不會有什麼大出息的。」
這次李善長的看法與劉基一致。
「你也覺得應該設伏?」
「臣記得……陳友諒有一位舊友,他也在應天。或許我們可以用計誘他深入。」
「是誰?」
「康茂才!」
「康茂才?」朱元璋眯起眼楮,「他們關系很好?」
「他們是舊友。昔日紅軍起義時,還沒有現在這樣派系林立,兩個人的關系好像很是不錯。」
「好。」朱元璋道,「你去派人把他叫來,讓他先不要搞那些屯田的事了,咱們幾個合計一下,看看怎麼樣才能讓陳友諒上了這個當。」
康茂才很快就來了。
他本來是領兵的,後來意外發掘了自己的種田天賦,有了個副職,現在鎮守著龍灣,也兼任都水營田使一職,干的比本職工作還要出色一些。
這是個很魁梧的漢子,臉上的線條很硬朗,有雙炯炯有神的黑眼楮,走起來路來腳下生風,一看就像個胸懷磊落的人。
他也確實是。而且他還是個孝子。
「大帥,您有事?」康茂才拱手問道。
「你和陳友諒關系怎麼樣?」
「很好。」康茂才大方道,一點也不怕朱元璋給他穿小鞋。
朱元璋很滿意,他最討厭別人騙他。
「咱想要你給他寫封信,就說你要和他一起干,背叛咱,約他到江東橋見面。」
康茂才愣住,有一點猶豫,但很快地想到家中的老母,于是下了決心。
在這樣的亂世里,最忌諱的就是猶豫不決,反復斟酌。他之前侍奉過元朝廷不假,但如今的事業已經穩定下來,再反復可不好。
劉基的文采好,朱元璋安排劉基和康茂才一起打個草稿。
「你告訴他,江東橋是一座木橋。」
康茂才撓了撓頭,回頭問道︰「大帥,寫這個有什麼用?」
「叫你寫,你就寫!叫他相信你說的是真的。」
朱元璋靠在椅背上,指點道︰「他要打應天,就只能從秦淮河過來,江東橋是木頭的,他的船隊才能通過,通不過,就只能從龍灣上岸了。你告訴他這個消息,陳友諒一定會派探子調查,等他調查完了,咱就把那木橋換成石頭的!」
李善長皺眉道︰「這是個大工程,元帥有把握?」
「有。」老朱同志笑了笑,「咱有人選,有的是人能給咱辦事。」
劉基拿著毛筆,沉思著如何以康茂才的口吻起稿。朱元璋這樣一說,他的思緒被分出去一縷,立刻也想到了一個人,不由笑了笑。
確實有人選。
時間轉瞬即逝,如白駒過隙,一切事情都結束以後,就到了傍晚。
朱元璋放了大臣們出去,讓他們趕緊回去準備準備,然後自己就回了院子,叫了吳策過來。
康茂才與陳友諒的聯系其實一直沒有斷過,他在老朱同志的授意下當著雙面兒的間諜,打三份工,賺一份錢。
劉基和李善長心里清楚康茂才是怎麼回事兒,只是絕不會開口說出來,當作什麼也不清楚,這就是為官之道。
但是朱元璋可並不完全地信任康茂才,那封信他要用自己的人去送,康茂才的家人,也要嚴密地監控起來。
一旦他有異動,就地格殺!
吳策接到任務,很快去布置。康茂才到家的時候,他的宅子外就一定會布滿暗探。
這場仗太重要了,絕不能輸,輸了就完了。
劉基琢磨著龍灣之戰的事情,獨自安靜地走在出府的路上。
因為性格的原因,他和文臣們都不怎麼熟,與李善長一派的人更是隱隱對立的狀態。武將呢,也是不熟的,而且剛才已經把他們得罪過了。
所以劉基出門時並沒有人相邀結伴,也就導致了他孤身一人的場面。
但他並不在乎。
園子里種的花都已經開了,奼紫嫣紅,分外好看。晚霞帶來的光均勻的撒在樹葉上,從中透出幾縷光來,灑出一些小亮點。
劉伯溫嗅著清新的空氣,心情變得很好。
路過長廊時,他听到一聲貓叫,一扭頭就看到一只肥肥胖胖的橘貓蹲在屋檐上,乖巧地舌忝著爪子。
他一眼就看出了貓的跟腳,有些詫異道︰「金華貓妖?」
「那分明是只豬妖。」朱標從轉角處冒出來,一臉生無可戀的樣子,對著劉基慢慢道,「先生,我爹剛才叫我過去,說要我去找石頭。」
劉基笑出聲來。
作者有話要說︰ 別人家的評論好多,我也想要jpg
(明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