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過後,滿玉山的調查結果送到了許空山的案頭。許空山沒拆,直接帶回家和陳晚一起研究。
出乎二人意料的是,滿玉山話里真的佔了九成九,唯一一個撒謊的地方,是他告訴陳晚政治面貌清白,但調查結果中明明白白寫著他尚未平反。
滿家鼎盛時期與許空山父親秦承祖所在的秦家略有淵源,同是有百年傳承的名門望族,秦家有先見之明,在動蕩年代舉家遷往了國外。不過這也是秦家人丁單薄,關系不似滿家錯綜復雜,月兌身相對容易。
滿玉山所在的滿家嫡系一支下場最為慘烈,其父親含冤而死,母親投湖自盡,一夕之間家破人亡。滿玉山被下放改造,住著四面漏風的牛棚,食不果月復,三天兩頭被拉到村頭□□,直至政策變革。
一夕之間從天之驕子淪為人人喊打,滿玉山可謂是一落千丈,但他頑強地挺過了家中巨變,視苦難為磨練,足以見其毅力之堅。
近年來滿玉山不停寫信上力求洗刷冤屈,全部仿佛泥牛入海毫無反饋。正當大家以為滿玉山似乎認命,徹底放棄平反之時,他卻突然失蹤了。
「滿玉山是偷跑出來的。」陳晚語氣篤定,據他的觀察,滿玉山可沒有半點消沉認命的樣子,他要是會放棄,何必等到現在。血海深仇,十二年的冤屈,豈是能輕易放棄的。
滿玉山不是單純的人,必然是猜到背後有人在進行惡意阻攔,于是假裝認命麻痹對方,趁機逃離。
如此一來,滿玉山所謂的火車被偷,想必同樣是他編造的借口了,什麼回老家補□□件,更是無稽之談。
陳晚猜測滿玉山應該還在南城,他既然會參加服裝廠的面試,肯定有後續。不過滿玉山為何會選擇服裝廠,陳晚覺得「陳言」只是原因之一,另外還跟服裝廠的性質月兌不了干系。
這年頭,造一個假的身份證明在私人企業蒙混過關,比在國營單位簡單得多。
「我說為什麼感覺他名字听著親切,原來是跟山哥你重了,玉山、空山。」陳晚笑著搖頭,果然是造化弄人,同為世家後代,命運卻截然相反。
「六兒你打算怎麼辦?」滿玉山淒慘的經歷讓許空山稍微消除了偏見,但他畢竟背著案底,這種不穩定因素放到身邊,存在風險性。
「等,等滿玉山主動聯系我們。」陳晚倒是沒有許空山的擔憂,他十分清楚,滿玉山的平反沒想象中那麼難,如果滿玉山有誠意,幫他一把又如何。
表面風清氣正的南城暗處魚龍混雜,滿玉山走出照相館,將手中的照片裝進信封。他估計陳晚此時應該已經查清了他的生平,不知這封信寄出後能否得到他期望的回應。
第一眼見到陳晚時滿玉山並不清楚他的身份,怕對方趕人,迫不得已之下他謊稱自己戶口本丟了。後來發現他談吐不凡不似普通人,心中隱約有了答案。
至于為何繼續隱瞞,其實滿玉山是在賭,賭陳晚哪怕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看在他能力的份上,也會網開一面繼續用他。
信件輾轉到了陳晚手中,寄件地址為南城某個照相館,陳晚展顏,滿玉山準備與他開誠布公了。
「這是我補辦的戶口簿,放心,走的是正規途徑。」近半月未見,滿玉山消瘦三分,但神態平和,「蘇城織造廠是我們滿家的祖業,□□在世時恰逢時局動蕩,國難在前,他老人家不顧族人反對,將半數家財用以救國。□□去世後,我祖父繼承他的遺志,接著捐財捐物,自那時起,滿家便有分崩離析之兆……」
滿玉山的□□、祖父忠義仁善,但滿家族人眾多,難免有那麼幾個貪婪自私之徒,滿玉山的三叔祖便是其中之一,他暗中做假賬,私吞家產,滿玉山的父親察覺到不對時大勢已去,為了保全滿玉山,把他送去了國外留學。
「我在國外待了六年,讀書四年工作兩年,期間一直與家中保持通信來往,每次我提出想要回國,父親都會說國內局勢不穩定,等他處理好一切再派人接我回國。」這些話滿玉山不曾對任何人提起,雖然剛開始的目的是為了博取陳晚的信任,大概是他憋得太久了,慢慢演變成了忘情的傾訴,「在我眼中,我父親是無所不能的,因此我從來沒懷疑過,直到十二年前的七月,父親在信里問我是否吃了月餅。」
意識到家中出事的滿玉山放棄工作辭別熱戀的女友火速回國,剛下飛機,便得到了父親早在四年前就亡故的消息,他收到的那些信,全是父親提前寫好,讓忠僕定期寄往國外的。
「提前寫好的信不會信息不對等嗎?」滿玉山說到此處沉默了許久,陳晚出聲將他從痛苦的自責中解救出來。
「知子莫若父,我父親幾乎預料到了我所有的問題,他一共寫了兩百多封信,要不是寄錯了順序,我可能已在國外結婚生子了。」滿玉山擠出一個苦澀的笑容,「我父親去世後滿家的族長換成了三叔,而我在回國的當天,就被下放到了南城接受改造。罪名為反、動派份子,資本主義殘余,根源是當年我□□父、祖父,救國捐贈的對象……」
滿玉山無聲說了三個字,陳晚微怔,隨即惋惜一嘆。
「盡管我父親已不在人世,但當年的人脈仍有部分留存,我上月與一位世叔取得了聯系,請他幫忙重辦了戶口簿。」滿玉山全然識破了他三叔的陰謀,不過眼下不是復仇的好時機,貿貿然回蘇城必將功虧一簣。
「我去過蘇城,滿榮康跟你什麼關系?」滿姓罕見,滿榮康是制造廠的現任廠長,陳晚推測他和滿玉山出自同宗。
「理論上,我要叫他一聲堂哥。」滿玉山語氣薄涼,行善的不得好報,作惡的平步青雲,呵,真是諷刺。
看來除了為父親翻案,滿玉山的目標里還包括了復仇,陳晚倒是有些猶豫了,滿玉山值得他樹敵嗎?
「我在國外修的是設計和管理雙學位,此前擔任路威公司的市場主管。」滿玉山看出陳晚的遲疑,「我不會讓個人恩怨給服裝廠造成不利的影響。」
陳晚愈發不解,南城與蘇城相距近兩千公里,滿玉山即便要復仇,選個離蘇城近的不行嗎?
「近了反而不行。」滿玉山如實道,「滿家的勢力範圍比你想象的大,所以我比你更希望服裝廠強盛,在有足夠的把握前,我不會輕舉妄動。」
所有謎團在此全部解開,陳晚理清了滿玉山的心思,打蛇打七寸,同屬服裝行業,東言的確是滿玉山的最佳選擇。
「再等五年你願意嗎?」陳晚做出了結論,就目前來講,對他、對東言這皆是一場穩賺不賠的買賣。
「好。」滿玉山垂在身側的拳頭終于松開,「謝謝。」
「不客氣。」陳晚端起茶杯,「以茶代酒,祝我們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滿玉山仰頭將清茶一飲而盡,動作間帶著股無言的暢快。
陳晚與滿玉山的交談從正午持續到了薄暮,光線漸暗,陳晚驀然一驚,他們聊了近七個小時?
「明天上午你有安排嗎?」見滿玉山搖頭,陳晚點了點桌子,「那明天上午九點,我介紹你和其他幾個負責人認識。」
語罷陳晚提出告辭,滿玉山送他至招待所門口︰「明日見。」
街邊亮起昏黃的路燈,離開滿玉山的視線,陳晚腳下的速度加快,中午出來時日光晴朗,夜間下了霜,寒意刺骨,凍得他忍不住打哆嗦。
他低頭避著迎面的風,猝不及防撞入一個懷抱,陳晚身體猛地僵住,在嗅到熟悉的氣息後頓時松了一口氣︰「山哥。」
陳晚遲遲不歸,許空山在家等不住尋了過來,他解下圍巾繞到陳晚的脖子上,握住他冰涼的雙手︰「怎麼耽擱了這麼久,談妥了嗎?」
「談妥了。」圍巾上帶著許空山身上的暖意,陳晚舒服得長嘆,「到家跟你細說。」
到了家,兩人互相一問,好麼,全忘了吃飯。外面冷,陳晚不想動彈,許空山趕緊燒火煮面,掐一把女敕女敕的豌豆尖,蓋上煎得蓬松金黃的荷包蛋,香氣勾得陳晚直咽口水。
熱湯面下肚,陳晚滿足得如同被順毛擼的懶貓,就差從喉嚨里打呼嚕了。大風小說
滿玉山的事說來話長,陳晚盡量縮減了語句,也花了半個多少時才給許空山講明白。
許空山從不干涉陳晚的決定,他靜靜听完,松開陳晚的肚子︰「還撐麼?」
「不撐了。」陳晚打了個嗝,怪許空山廚藝進步太快,斗大的一碗面,他竟然全吃光了。
「坐穩,我去端水泡腳。」許空山把許空山從腿上抱下來,起身上洗澡間拿了泡腳的木盆。
滾燙的熱水自桶中傾斜而下,朦朧的水汽蒸騰,陳晚試探著把腳尖伸進水里,燙得連連後縮。
陳晚讓許空山往里兌點涼水,許空山倒了半瓢,模了模水溫︰「差不多了。」
水里加了許空山配的草藥包,褐色的藥水帶著濃厚的藥味,燻得陳晚連頭發絲兒都是澀的。
滋補的炖湯與藥浴雙管齊下,陳晚四肢發涼的癥狀減輕了不少,今年冬天晚上睡覺基本沒喊過腳冷,是以藥草的味道雖然不好聞,陳晚依然忍了下來。
陳晚牢記那場酒後的約定,十二個半六年,他得爭取活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