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秋硯思考關珩的話,徹夜難眠。
他明白,憑他的年紀,看待事物根本無法站在和關珩同樣的高度。他信任關珩,當然會毫不猶豫地接受關珩給出的建議,可是心里仍免不了涌上深深的遺憾。
他在想,關珩是不是曾經有過類似的際遇。
在那麼漫長的生命里,關珩應該已經遇到過無數個「榮奇」。關珩有很多故交、朋友,但最終留在身邊的,也只是一個陸千闕。
關珩冷靜,擅長及時止損。
可是,關珩會覺得遺憾嗎?
這件事涉及到血族地下交易鏈,涉及到幻樂,將他交給陸千闕以後,寧秋硯便按捺住自己沒有再插手。
開學了,寧秋硯變得繁忙。
他在駕校報了名,參加了學校的攝影社團,上次成功幫學長工作室賺了點錢,學長也邀請他過去做兼職。
陽春三月,溯京的天氣變得溫暖。
听本地的同學說,溯京常年陰雨綿綿,上半年雖然雨水也很充足,但卻是溯京一年中陽光最為充沛的時候。寧秋硯在學校論壇的交易帖里淘到一輛不錯的二手單車,賣方是快要畢業的學長,當面進行交易。
寧秋硯每天都騎著它,往返學校、工作室,以及黑房子,很少在宿舍過夜。
他斷斷續續地給榮奇打過幾次電話。
對方都沒有接,也沒有來上學。
即使回宿舍,里面也不復往日的歡聲笑語,隨時都是空蕩蕩的,只有他一個人。
他給榮奇寫了張紙條,壓在榮奇的枕頭旁。在多次試圖提供幫助未果的情況下,他簡單地寫道「如果你需要,我隨時可以回來」。
兩人就這樣漸行漸遠了。
三月的最後一個周末,寧秋硯的手機上忽然顯示了榮奇的來電。
接起來,卻是一個陌生的男聲︰「榮奇是你的朋友嗎?」
寧秋硯剛從學長的工作室離開,正騎車著單車打算回黑房子,他一邊接電話,一邊推著車,聞言停下腳步︰「是的,你是……」
「榮奇現在在琴台路迷失俱樂部。」那個男聲說,「他不舒服,請問你現在方不方便過來接他?」
寧秋硯只猶豫了一秒,便說︰「好。」
他調轉方向,將車子騎得很快。
夜色已晚,他的身影掠過廣場,掠過溯京鐵塔,根據導航的提示方向,像個真正生長在這里的人一樣,在溯京的大街小巷穿行。
琴台路樹木蔥郁,路面很窄。
從其它地方一轉入這條路,便驟然感到光線變暗,卻不完全是因為繁茂的樹木遮擋和昏暗的路燈,有令人不適的幽靜感。
溯京有很多這樣的小街道,卻沒有任何一條給寧秋硯這種感覺。
俱樂部的名字就叫迷失,一棟做舊工業風的小樓,佇立在街道中段,建築外有個小小的花園,植被瘋長,遮住俱樂部的入口。
寧秋硯把單車靠在黑鐵柵欄上鎖好,正要邁步進入時,忽然有人擋住了他︰「小寧先生。」
稱呼有點奇怪。
寧秋硯抬頭一看,陌生面孔、高大的身形、黑衣服,是關珩的人。
自從上次關珩來過溯京,制止寧秋硯給黑衣人們留下牛女乃的行為後,這些人似乎特地大大地降低了存在感,寧秋硯幾乎再未發現過他們。
當然,他是知道他們一直都在他身後的。
「這里不是您該來的地方。」黑衣人禮貌地說,「請您回去。」
寧秋硯道︰「我不是來玩的,只是接個朋友。」
黑衣人的手臂依舊擋在前方,語氣恭敬︰「抱歉,請您理解。」
沒有人會違背關珩的命令。
尤其寧秋硯曾被綁架過一次。
寧秋硯明白大家都有一套自己的行事準則,沒有為難黑衣人,走到一旁給關珩打了電話。
關珩可能是剛醒,聲音不甚清明︰「迷失俱樂部?」
寧秋硯「嗯」了一聲。
關珩問︰「你猜里面是什麼地方?」
寧秋硯回頭朝後方顯得略微沉悶、陰暗的建築看了一眼,回答︰「我大概……可以猜到。」
不是人類該進去的地方。
關珩沒有馬上說話。
寧秋硯的心跳得有點快,他的一切都屬于關珩,應該由關珩決定他所有選擇,包括他的思想。這一次有些越距了,他清楚這一點。
「我接到榮奇就出來,不會做別的什麼,也不會對他說別的什麼。」他捏緊了手機,「接到他,我馬上就走。」
「可以嗎?」
他小聲地喊。
「先生。」
過了好幾秒,關珩才問︰「確定要去?」
寧秋硯︰「嗯,確定。」
他們已經談論過這件事,關珩給了寧秋硯正確的建議,他應該知道要怎麼做,卻還是遵從了本心。
可是在這個時候,關珩仍是同意了︰「那就去。寧秋硯,你有十五分鐘。」
寧秋硯睫毛抖了抖,在掛斷之前听見關珩淡淡地說︰「直接走進去,不用怕。」
黑衣人終于放行,沒入植被的陰影中。
寧秋硯走上台階,進入門廊,發現這里竟然沒有任何人看守,也不需要像電影中那樣,出示什麼會員卡。
俱樂部中的裝飾比外面顯得要精致一些,還是破落的做舊風格,哥特式的牆壁上掛著銅質壁燈,下方一對正在說話的男女听見腳步聲朝寧秋硯看來。
女人有一張蒼白的臉,大紅唇,瞳孔比夜色還黑,邊緣映出鮮艷的紅,即便這樣濃妝艷抹,仍是讓感到死氣沉沉。除此以外,她看上去幾乎和人類沒有任何區別,至少她的男伴就不明真相,還在和她調情。
寧秋硯腳步一滯,渾身發毛,手心已經冒出了冷汗。
原本笑著說話的女人看到他,卻忽然表情大變,匆匆拉著男伴走了。
一路往里走,終于進入了俱樂部內部。
人們歡聲笑語,喝酒、抽煙,隨著音樂扭動身體,乍一看和酒吧區別不大,但在這里寧秋硯又發現了兩名血族,人類更多。
煙霧繚繞,皮膚蒼白的夜行生物隱沒在人群中。
化為酒保、侍應生。
這里是血族的地盤,也是給墮落人類提供的溫床。
若不是親眼看到,寧秋硯很難想象血族離人類的生活這麼近,也不敢去想象在偌大的溯京有多少個這樣的地方。
這一次不比山茶花之夜,他的身邊沒有關珩。
少年穿著牛角扣大衣,搭著厚圍巾,還有時下流行的德訓鞋,柔順的黑發剪得很利落,像誤入其中的迷路者。
唯有瓖在白皙耳郭的兩顆紅寶石像被咬後留下的傷痕,引人注目。
他在人潮中穿行,所到之處皆是暢通無阻,甚至有血族在看到他後,明顯做出退後的舉動,似乎比他更不想有所接觸。
關珩說,「不用怕」。
因為這些血族都認得寧秋硯。
或者說,他們認識寧秋硯的耳釘,認識那是屬于關珩的標識。
寧秋硯找了個人詢問榮奇在哪里,那人沒有端著酒杯,身上也沒有酒氣,卻好像醉了,支支吾吾地指了條路,通往樓上的包間。
寧秋硯近距離看到那人的瞳孔,是放大的狀態,明顯處于興奮中。電光石火間,他明白了這里究竟是什麼地方,心生退意。
可是他得帶走榮奇。
也不能辜負從關珩手中拿到的機會,白白地做一回懦夫。
雖然他明白關珩不會嘲笑他。
來到二樓包間,寧秋硯終于見到了人事不省的榮奇。
包間里的燈光比樓下要亮一點,除了榮奇,沙發上還有另一個人在,不過寧秋硯沒能分出注意力,第一時間就來到榮奇身邊,大聲喊他的名字。
一個寒假不見,榮奇變了很多。
人可以用暴瘦來形容,雙頰幾乎凹下去,眼底是深深的黑眼圈,嘴唇干裂。昏迷著,整個人都在劇烈地顫抖,看上去十分痛苦。
「榮奇!」寧秋硯拍拍他的臉,「榮奇!」
「放心,晚一點就會醒的。」沙發上另外那人說,「現在只是撐不住,睡著了。」
寧秋硯抬頭,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長長的黑發,同樣黑色的大氅,再往上,便是一張年輕溫和的、微笑著的臉︰「你好,又見面了。」
寧秋硯警覺,這是一名血族。
他似乎在哪里見過對方。
「你不記得了?」對方說,「上次在電梯口,我和瓊斯先生一起。」
寧秋硯回想當時的場景,好像的確是有這麼一回事。
只不過那時候他的注意力都放在瓦格納•瓊斯身上,沒有太關注周圍的人。
不知道做什麼反應,寧秋硯便對對方點了點頭,便繼續叫榮奇。
有些敷衍,符合有主人的小狗狗形象。
「應該明天才會醒。」那人神態自若,竟繼續對寧秋硯說道,「就是因為現在叫不醒,所以我才用他的手機給朋友打電話,沒想到第一個未接電話撥過去,就是你。」
寧秋硯終于轉過頭,問︰「他怎麼了?」
「戒斷反應。」那人說,「今天過來找人要,沒人敢給。有陸千闕發話,別說是今天了,他就是再來一萬次,也沒人敢再給他。」
寧秋硯神色凝重︰「他會戒掉的。」
那人道︰「不可能戒掉。」
寧秋硯把榮奇拉起來,想讓他趴在自己的背上。
「幻樂不是人類世界的du品,卻和萬惡的du品一樣可怕。」那個人說話的模樣文雅,竟帶著古典氣質,和關珩肖似,「很多人抱著試一試的心態,不相信會上癮,結果就是一次嘗試萬劫不復。人類世界還有法律管束禁du,血族卻沒有明文條例來管理。」
「更可怕的是,這種東西哪怕只是皮膚接觸,不用口鼻攝入,都會上癮。」
「作為血契伴侶,你應該早一點提醒你的朋友。」
寧秋硯用做護工時的經驗,使用巧勁成功背上了榮奇。
听到這句話,他看向了坐在沙發上的那人︰「什麼意思?」
那人說︰「被咬過一次,就會渴望第二次,毒素讓人產生違背內心的愛慕、渴望,讓人成為失去自我思想的禁臠,不自覺地對毒素持有者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