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一聲, 車門拉開然後關上了。
謝南湘坐進後車廂,將食盒隨手放在一旁的位置上,月兌下軍帽,開門見山地問道︰「有消息了嗎?」
今天江邊出現的青年男子坐在駕駛座, 此時他如一個普通的司機般毫不起眼, 只是點火發動車子, 說道,「……青浦那邊,暫時沒有接收到任何人員。」
那青年從後視鏡看了他一眼,「要聯系肖組長問一下情況嗎?」
听到這個答案,謝南湘微微眯眼, 卻並不感到特別意外, 只是平靜地說道, 「最近一周內都不要再啟用那個頻道了,我昨晚已經違背原則了,再次聯絡會增加暴露的風險。」
猛烈的台風籠罩著城市的街道,雨也跟著傾盆而下, 疏落的行人都艱難地撐著傘匆匆而行, 雨刷在擋風玻璃前不停搖動, 青年握著方向盤,有些心神不寧地點點頭, 「好, 我讓上海小組都保持靜默狀態。」
車廂內一陣沉默。
謝南湘望向窗外, 側臉浸在黯淡的光線中,他平時見人臉上總掛著幾分笑意, 令人很容易覺得他是個好相處的人, 卻少有這樣沒有表情的時候。
雨點如黃豆似的砸在車頂上, 砰砰作響,雨霧彌漫,幾乎已經難以看清街景,只有狂風卷著葉片貼在車窗上,沿海城市的夏天多半都要經歷這樣狂風驟雨的壞天氣,可今年的仿佛格外難熬。
良久,青年終于開口問道,「如果她真去了,你打算怎麼辦?」
盡管他仍然不認為會有人往這麼明顯的圈套里鑽,但他們這類人從不會有僥幸心理,任何事總要考慮到最壞的結果——虞夢婉認識謝南湘,認識肖然,如果她落入特工總部手里,後果不堪設想。
謝南湘模出根煙點了,打火機的火花爆了兩下,他薄唇叼著煙,隨意地靠在座位上,仰起頭望著上方,看不出什麼情緒。
煙繚繞在車廂潮濕的空氣中,如一片愁雲慘淡的霧。
……
晚上八點,廣慈醫院。
「到底是什麼時候發現少了那件護士服的?」
落地鋼窗透出燈光,醫院某間辦公室內,小護士低著頭,有些緊張地說道︰「應該是六點左右……是交接班的時候,我剛吃好晚飯……去洗衣房拿換洗下來的衣物……」
潘碧瑩坐在桌案前,雙手交叉支在頷下,自言自語道,「是什麼時候、通過什麼手段混進來的呢……」
在听到陳漢雲報告有護士服丟失的情況後,潘碧瑩以為自己距離抓到虞夢婉只有一步之遙了,可是經過一輪排查後,徒勞無功的結果讓她不得不冷靜下來,重頭思考。
在戰爭爆發之前,廣慈醫院的護士都是護校畢業的優秀學生,然而如今受戰爭影響,來院求治者增多,在醫護力量嚴重不足的情況下,不得不放開了口子,接受社會各界志願報名,導致管理有些混亂,人員也魚龍混雜。
她已經不顧醫院方怨聲載道,將所有的護士都集中到走廊上,一個接一個地看過去,可是這其中並沒有虞夢婉。
兜兜轉轉,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起點。
揮手打發那個戰戰兢兢的小護士離開,潘碧瑩陷入了沉思,她知道此時走廊外,陳漢雲正帶著人按照全部醫護人員的檔案挨個比對,但她卻沒有抱有太大希望。
不知過去多久,辦公室門口響起敲門聲,她說了一聲「進」,本以為是調查有結果了,來人卻讓她有些意外。
「不知謝隊大駕光臨,有何貴干?」
潘碧瑩客套了一句,看著面前懶懶地倚在門旁的男人,卻沒有做出迎接的姿態。
她空降特工總部後向來沒有什麼人際來往,與那幫三教九流的也相互看不過眼,她也听聞過許多特工總部內部人事斗爭的傳言,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這位「同僚」突然登門不由令她心生戒備。
「听說你把廣慈醫院圍了一天,左右無事,便過來看看有什麼能幫得上忙的。」謝南湘沖她微微一笑,仿佛令昏暗的環境都燦然明亮,他揚了揚手中的食盒,「順便,送個宵夜。」
潘碧瑩一怔。
「嘗嘗吧,國際飯店的蝴蝶酥,很難買的。」仿佛一道清越颯爽的夏日季風,將屋子里的沉悶一掃而空,他徑直走進了辦公室,在桌上打開食盒,「我听陳漢雲說你晚上沒吃東西,餓著肚子是辦不好差的。」
「事情沒有了結,所以一時沒胃口,不過……謝隊長的好意我收下了。」潘碧瑩語氣放軟,接過他遞過來的蝴蝶酥,猶豫片刻,咬了一口。
花了至少一個小時功夫起酥的外皮又松又脆,唇齒間彌漫著豐富的香甜氣息,這是國際飯店獨門的秘方,每個酥皮都有二百多片起酥,而獨特香味的關鍵全在從西洋進貨的黃油,這麼多年味道始終如一,而且每天不多不少只做一百份,所以一到下午便全賣光。
僅僅是咬下第一口,潘碧瑩便有些鼻酸。
她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吃過甜點了。
周一白月兌蛋糕,周二女乃油小方,周三法式面包,搭配不同的咖啡和茶,可以一周都不重樣的那樣的日子早已恍如隔世了。
「怎麼樣?有頭緒了嗎?」謝南湘像是沒有察覺到她情緒微妙的變化,在她對面的位置上坐下,隨口問道。
潘碧瑩深吸一口氣,很快收斂了心緒,將之前查到護士服丟失的事情說了一通,「我剛才排查了所有的護士,沒有發現異常,現在正在核對檔案……我在想會不會是故布疑陣?故意偷走一件護士服,讓我們將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追查護士上……」
說完,她忽然自嘲道,「說了這麼多,都是我的推論而已,或許只是踫巧洗衣房將衣服放錯了地方,或許被其他護士誤取走了……或許……」
或許,虞夢婉根本就不在上海。
這麼久以來,對于她追查虞夢婉一事,特工總部多數人總是抱著看笑話的心情,哪怕是此時听她調派的手下親信,也認為她不過是復仇心切,臆想出了一個狡猾多疑但又怎麼也抓不到的假想敵。
不然,以特工總部的本事,怎麼會連這人的一絲線索都模不到?難不成還有內鬼替她掩飾不成?
不知是這盒蝴蝶酥的關系,還是對方身上天生的親近感,潘碧瑩不知不覺在他的面前顯出幾分挫敗與自我懷疑,是她在最親近的陳漢雲面前也不曾曝露的。
「或許,你已經做得足夠好了。」謝南湘微微一笑,說道,「只是,以你如今的身份地位,何必還要糾結這種小事?」
潘碧瑩一怔。
就在此時,陳漢雲忽然匆匆推門而入,「小姐,有發現了!」
潘碧瑩猛地沖過去,「找到虞夢婉了?」
「不,是我們發現了這個。」陳漢雲舉起手里一張巴掌大的紙張碎片,邊緣還有被灼燒過的黑灰色痕跡,上頭有部分空白,還有部分能勉強辨認出「今夜彳」,顯然是焚燒時太過匆忙沒有檢查而遺漏了。
「在女衛生間垃圾桶里發現的,燒到一半,煙飄出來被我們的人發現了,進去搶下來的時候這剩下這殘骸了。」陳漢雲喘了口氣,神色隱有些興奮,他壓下情緒,鄭重地一字一頓道,「她有同伙!」
單槍匹馬的人談何聯絡,無論對方是什麼人,至少這次不是無功而返了。
「太好了。」潘碧瑩難抑激動,這是比丟失的護士服更大的發現,而她立刻舉一反三聯想到了另一種可能性,「要是能抓到她背後的那條大魚,可是大功一件!」
「對,她已經混入醫院,準備與同伴里應外合,上面的字應該是‘今晚行動’……」
「吩咐各部加強戒備,一定要打起精神……」
兩人兀自在那激動,謝南湘將腦袋湊過去,瞥了一眼那幾個字,便確認了是熟悉的字跡,知道白茜羽果然來了。
「你要玩什麼把戲?」謝南湘心說,僅僅是短暫的一瞥,也讓心細如發的他意識到了不尋常。
——縱使是外行人傳遞信息,用二指寬的小條團成團便是,而這紙都有半張報紙大小了,是生怕太快了燒完沒人發現麼?
而且更離譜的是紙張發現的地點在女洗手間,直接沖進廁所里也沒人能發現。
不過,謝南湘很意外地發現,這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行為被潘碧瑩和陳漢雲二人一致地忽略了。
從理性上分析,對于暗處躲藏的獵物而言,是絕不可能故意暴露自己的。
而正好千鈞一發被發現的黑煙、以及幾乎焚燒殆盡的紙張更是導向一個結論——如果我們的人去晚一點,就發現不了這樣的線索了,所以這必然不可能是對方的陰謀。
事情準確地發生會讓人聯想到線索與圈套,而這其中一旦加上了偶然與運氣的因素,則會被人篤信為事實。
去向模糊的護士服,燒到一半的紙條,或許她還準備了更多類似這樣的「小破綻」,等待著被人正巧發現,或是第二輪更細致搜索的時候恰到好處地曝光,指向她早已畫下的虛假結論。
謝南湘一時有喜有憂,喜的是自己眼巴巴跑來一趟,又見識到白茜羽令人驚喜的一面,幾乎把利用人心發揮到了極致,顯然吸取了經驗教訓不再靠一腔孤勇,憂的是她成長得太快,以至于他也猜不透她的計劃到底是什麼。
「真是教會徒弟餓死師父。」他心中不由有些幽怨,雖然他似乎也沒教過白茜羽什麼,這個人跟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孫悟空一樣,一出世就能翻江倒海。
接下來,潘碧瑩便帶著人四處在廣慈醫院里翻來找去,一會兒去病房把每個病人都揪起來查看,一會兒發現與檔案對不上的護士,又打電話去各個單位詢問,這樣鬧騰了將近一個小時,始終一無所獲。
但越是接近深夜,對方動手的可能性就越大,所以潘碧瑩絲毫不敢放松,陳漢雲推算對方可能會在十一點至凌晨三點的時間段動手,那個時候人困馬乏,正是突襲的最佳時機。
而也正好就在十一點,一伙不速之客忽然敲響了廣慈醫院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