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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她的求救信

廣慈醫院是一棟五層高的英式建築, 名字取自「廣為慈善」之意,法文名稱是「聖瑪利亞醫院」,是一所由法國天主教會所創辦的醫院。

西學東漸, 「藉醫傳教」是這個時代教會醫院的使命, 醫是手段,教是目的, 因此, 住院病人每天被要求跟讀《聖經》, 但醫藥費全免, 沒飯吃的窮人還可領到伙食費, 這使得西醫院在老百姓中很受愛戴——這不影響他們病愈了之後回家繼續拜財神和關二爺。

「生命在他里頭,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卻不接受光。\"

白茜羽隨手翻開病人枕頭旁的《新約•約翰福音》,病床上的干瘦老婦正在哀哀叫痛, 她三天前崴了腳被送進醫院,腳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每天卻都有各種各樣的頭疼腦熱之類的癥狀, 賴在病房里不肯走, 整天就對醫生護士指手畫腳。

護士長描述這位病人的情況時表情很是頭疼, 于是白茜羽排班時便自告奮勇,主動要求負責老婦的這間病房。

「護士, 哎喲, 我要痛死了, 你給我捏捏腿松松筋骨……」老婦叫著痛, 一雙眼卻精明地在轉來轉去,像無時無刻都在盤算著能繼續撈點什麼好處似的。

「別急,我給你打一針,你就不痛了。」白茜羽動作嫻熟地從托盤里拿出一支注射器,沖老婦微微一笑。

天色已暗,壁燈亮了起來。廣慈醫院的病房很大,十六張病床分成東、西兩排,過道寬敞可開小轎車,哪怕如今病床都已住滿,有的呼呼大睡鼾聲大作,有的掛水換藥病情反復,但依然是互不干擾。

片刻後,在另一個值班護士忙著攙扶病人去廁所時,白茜羽推著老婦的病床匆匆離開了這間病房,沒有多少人注意到她的動作,哪怕隔壁床的病人也只是探頭看了一眼,見老婦躺著閉著眼不動,以為她又在演什麼把戲,並沒有放在心上。

這是個很微妙的時間段,特工總部的那位潘長官剛去了五樓病房「巡視」,又正是醫生護士相對清閑,可以在休息室里吃吃晚飯聊聊天的時候,也是她唯一可以卡著點兒活動的時間段。

當白茜羽推著病床穿過走廊,走進電梯,電梯下到一樓,當電梯口的柵欄打開時,病床上老婦的臉已經被白床單蓋上了,而她自己卻沒有做任何遮擋便裝,只是清清爽爽素著一張臉。

電梯口把守的特工總部的人員看了她一眼,伸手攔下。

「把床單掀開。」

白茜羽翻了個白眼,露出有些無奈的表情,當她將白布掀開的同時,那兩個特工總部的人員已經謹慎地將手按在槍把上,但當床單揭開,露出一張蒼老而毫無血色的面孔之後,便不約而同地松了口氣,又罵了幾聲晦氣,才揮手放行。

就這樣一路暢通,最後,她推著這張病床穿過人跡罕至的後廊,來到角落處不起眼的一棟電梯間前。

電梯的按鈕只有下行。

她看著電梯柵欄緩緩打開,從口袋里掏出一片陳皮蜜餞扔進嘴里,一臉平靜。

……

太陽落了下去。

天邊烏雲滾滾,灰粉的塵霧籠罩著城市,法國梧桐林立的馬斯南路上,天主教聖伯多祿堂結束了一天的救濟,在難民依依不舍的目光中鎖上沉重的門。

霓虹燈還是亮起來了,商店、舞場、回力球場都開始蘇醒,黃包車夫拉著半舊車子飛快地跑過,可與往常不同的是,今天的馬斯南路多了許多軍用車,來往巡邏的士兵也明顯增多,對于周邊的來往行人頻頻盤查,在這個不安分的夜晚更帶來幾分山雨欲來的氛圍。

街邊的咖啡店里,肖然放下手里的報紙,望向窗外,對面正是如今戒備森嚴的廣慈醫院,眉頭微微皺起。

他沒有將白茜羽已經潛入廣慈醫院的事情告訴謝南湘,她要殺人,那是她自己的事,如果她要救老情人,那更不值得謝南湘去插手。

肖然等在這里,不過是為了等一個結果。

結果多半不會是什麼好結果,出師未捷身先死倒也罷了,若是失手被擒,等待著她的將會是暗無天日的人間地獄,鐵骨錚錚的漢子都熬不過去,更罔論一介女流。

她不該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他知道白茜羽也一樣對此心知肚明。

所有與她扯上關系的人,都不會希望她活著落到特工總部的手里,無論是出于僅存的一些善意,還是為了秘密繼續能埋在土里。

所以,即便肖然按照白茜羽的吩咐,向如今蟄伏在東洋人之下的岳老板發去一封求援信,但他仍不認為她有勝算。

這個台風過境的夜晚總要過去,但有些人或許再也見不到黎明。

「你好,這兒有人嗎?」

身旁響起一個清柔的聲音,肖然頭也不回,只是淡淡道,「有人了。」

「……啊,抱歉。」對方似乎有些錯愕,卻又不舍離去,片刻後小聲地解釋了一句,「我只是想坐在窗邊這個位置,可以和我換一下嗎?」

肖然微微皺眉,回過頭去。

只見一個少女腳穿皮鞋、上身樸素的布衫,此時雙手交握,有些局促而希冀地望著他,見他抬起頭時,神色一愣,面露驚訝之色,卻很快地收斂住,小聲道,「您是……肖先生?」

「坐吧。」肖然收回目光,沒有多余的反應,仿佛與他相約好的女伴姍姍來遲,舉止間看不出半點異樣,「喝點什麼?」

「我……都可以的,水就可以了。」殷小芝有些拘謹,卻還是在他對面的位置坐下了。

她雖與肖然同在一個屋檐下居住數月,但肖然此時穿著打扮與當時截然不同,連容貌也有些微的變化,如果不是熟識之人仔細打量,決計是分辨不出來的。

想起對方一向神秘的做派,心思敏感的殷小芝自然立刻聯想到了什麼,如今的上海灘風聲鶴唳,即使是她這樣對時局不感興趣的女孩子,也多少對這種「諜報活動」有了些認知。

「服務員,來杯咖啡,加糖加女乃。」肖然對彬彬有禮的侍者交代完之後,才面無表情地對她說道,「一桌都喝白開水的話容易引人注意。」

殷小芝這才注意到他的杯子里只是冰水而已。

咖啡端了上來,殷小芝用銀湯匙攪著咖啡,一時不知該說什麼。若是那位謝先生,她可能還會問上一句「許久不見近日可好」或是「這段時間你去了哪里」之類的話敘敘舊,但這位肖先生一向對任何人不假辭色,她也無從相處。

沉默許久,殷小芝終于鼓起勇氣,打破了安靜,「您來這里……也是為了少澤嗎?」

她想盡了一切辦法依然被擋在醫院之外,身心俱疲之下卻不甘就此離開,這才準備在對街的咖啡館歇歇腳,順便望一望醫院聊解愁緒,可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一位故人。

肖然喝了一口水,說道,「算是。」

他的篤定讓殷小芝心中燃起希望,身子不由微微前傾,「您能帶我進廣慈醫院嗎?」

「不能。」

「我、我只要知道他是否平安,我只是想看他一眼……或者,您能不能打听到他的消息……」殷小芝抿了抿唇,克制著急切的心情,可眼圈卻已經紅了,令人看了便都想要去憐愛呵護她。

肖然眉頭皺得更緊了,他平靜地說道︰「你可以自己想想辦法。」

殷小芝的眼淚終于簌簌落下,「我想過辦法了,我找了紅十字會的朋友幫忙,我也嘗試了很多次混進去,可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沒有背景也沒有權勢,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我真的好害怕少澤再出什麼事……肖先生,只有你能幫我了……」

咖啡館中有柔和的鋼琴聲,紅格子布鋪著的咖啡桌前,少女無助地抽泣著,來往的侍者投過好奇的一瞥,肖然卻忽然有些出神。

他知道此時對面的廣慈醫院中,另一個無權無勢的年輕女孩或許正面臨著普通人難以想象的困境,身後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往前是摔得粉身碎骨的懸崖,卻始終沒有向他求助,也沒有問「我該怎麼辦」,只是吃了碗餛飩一抹嘴就決定孤身往前走。

沉默片刻,肖然還是向面前的女孩子遞過一張紙巾,說道,「我還是幫你點杯熱水吧。」

……

與此同時,黃浦江的江面濁浪翻騰,江面上的駁船隨著浪濤起伏不定,仿佛隨時都要傾覆。

碼頭的吊車上早已無人操縱,鋼臂在狂風中晃動,岳老板就在碼頭前的船廠負手而立,望著漲潮的黃浦江水,總是梳得板正的頭型被吹得有些凌亂,平添幾分遲暮之氣。

他從懷里掏出一個普通的牛皮信封看了看,信封上抬頭空白,署名也是空白。

身後,有人匆匆地跑了過來,神色緊張地低聲回報道,「派去莫利愛路的人回來了,說淪陷後那房子有人住了三個月,打听下來,住戶就是以前的白小姐。」

「是我大意了。」听到這個結果,岳老板並不意外,只是嘆了口氣,「廣慈醫院那邊,現在如何了?」

呼嘯的風聲與濤聲中,手下的聲音時而被淹沒,「……一個小時前,特工總部又加派了許多人手,似乎有什麼異動……」

岳老板是接到那封「求救信」後,才得知白茜羽還在上海的。

他與白茜羽算得上是「忘年交」,對方年輕貌美,他卻一直以友相待,並無輕視怠慢之心,因為他知道對方也是一個滑不留手的「老江湖」,許多事不需多言,彼此之間都有著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與白茜羽合謀做過「生意」嘗到了甜頭,所以他听從了白茜羽的建議「行善積德」;他因為白茜羽的「預言」而在滬戰爆發前就轉移了大部分資產,所以他默默為白茜羽收拾了松井之事的手尾。

按照白茜羽的說法,他們的合作至此應該是「雙贏」的,也是十分愉快的。

可惜的是,他以為白茜羽這樣一個人,不缺本事不缺錢,也不像他一身基業都在上海,又對局勢洞若觀火到幾乎未卜先知的地步,想必早已去了重慶或是海外逍遙快活,卻沒想到她竟一直都待在上海,還就居住在當初的小公寓里,在全城通緝之下玩「燈下黑」這一套把戲。

如果他早能猜到這一點,想必也能早點幫到她,不至于讓她落到要寫這封求救信的地步。

岳老板又嘆了口氣,拿出那張信紙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後手一松,那張薄薄的信紙便隨著狂風飄上天空。

他望著那飄向天空的信紙,有些惆悵地道︰「今晚,叫黃老二帶人去一趟廣慈醫院吧。」

手下遲疑道︰「東洋人那邊……」

岳老板淡淡道︰「找個信得過的兄弟,家里打點仔細,那幫東洋人還用得著我這把老骨頭,就算知道了什麼也不敢如何。」

手下不再多言,躬身退下。

岳老板面對著濁浪排空的江水,一身蕭索。

那張信紙在江風中起起伏伏忽上忽下,像是徒勞掙扎著想要逃離狂風的枷鎖,最後還是被一道驟然掀起的浪濤猛地拍下。

在最終沉入江底前,隱約能看見整張信紙,只有墨跡淋灕、龍飛鳳舞的三個字。

——白茜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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