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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冬天,天空是灰色的。巨大的陰雲籠罩著這座城市的上空, 沒有溫暖, 沒有光亮, 沒有早晨也沒有中午,愁雲慘淡, 冥昭瞢闇, 就連在街頭巷尾積存下的殘雪都是灰色的。

嚴冬封鎖了黃浦江,冰透的空氣中,救國救亡的橫幅、各種百貨公司的減價廣告, 一條條掛在半空,紅色白色的十分醒目,有的則兼而有之,寫著「聖誕大減價!為提倡國貨起見, 特發售經濟旗袍、本公司采用國貨」。

外灘的鐘聲敲響了。

清晨,某棟洋樓里, 一對中年夫妻坐在格子桌布的餐桌前, 在豐盛的早餐前,氣氛沉悶, 相對無言。中年人攤開報紙,婦人則擺著碗筷。客廳的一角, 擺著一張女孩子的照片, 照片里的她在公園里的綠蔭中微笑。

「我想好了。」婦人忽然道,她掰開油條浸在豆漿里,道, 「我要幫文文討回一個公道。」

中年人沉默片刻,點了點頭,夾起一塊豆糕,「那個小姑娘的話,真的能信伐?」

「外面發的傳單看到了伐?勿要因為是小姑娘就看不起人家。」婦人咽下食物,目光有晨曦的光芒在涌動。

……

外白渡橋,關卡。

一輛經過了長途跋涉的轎車緩緩在關卡前停下,司機搖下車窗,遞過證件,那士兵見了,有些吃驚,隨後將證件還給司機,揮手放行。

轎車後座,一身軍裝的男子緩緩睜開雙目,低頭掏出一塊懷表,看著懷表中那張全家福,一縷晨曦刺痛了他布滿血絲的眼楮,讓他感到有些想要流淚。

轎車緩緩向前行駛,通過了外白渡橋。

……

燃燒的煙蒂落在血泊里,隨即熄滅。

審訊室中,披著一件大氅的謝南湘吐出淡淡的白煙,地下都是吸過的煙頭,他看著那邊綁在電椅上哀嚎的犯人,面無表情。

「隊長……」謝南湘的副官,林少尉揉了揉太陽穴,為難道,「您都在這兒看審犯人看一宿了,您不嫌這地方血腥氣重,兄弟們可都熬不住了。您是踫到什麼難題了麼?」

謝南湘沉默了片刻,「我在想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林副官屏氣凝神,神色警惕,下意識壓低了聲音。

謝南湘冷不丁扭過頭,用手指了指自己,「你說,我是一個好人嗎?」

「啊?」林副官愕然。

「呵,沒什麼……」謝南湘隨即也覺得這個問題問得有些滑稽,沒有再說下去了,他下意識模出煙盒,卻發現里頭已經空空如也,自嘲地笑了笑,「只是,想起一個姑娘,但以後可能再也見不到了。」

林副官心說難怪,雖然他從沒听說過謝南湘有過什麼風流韻事,但想來能讓他們無所不能的謝隊長發一宿愁的,在這世上,恐怕也只有美麗的姑娘了。

「……那您的這位姑娘,現在在哪?」林副官覺得必要為上司排憂解難,哪怕他是為情所困。有必要的話,他現在就叫上十幾個弟兄開車去把那位姑娘「接」過來,好讓謝隊長不再對著審訊室沉思發愁。

然而,他並沒有得到一個答案。

那邊渾身是血、奄奄一息的犯人忽然抽搐起來,刑訊的人員立刻停了手,大聲喊著醫療人員,很快,穿著白大褂的醫生護士涌進來。

過了一會兒,醫生放下听診器,搖搖頭,道,「他挺不過去了。」

謝南湘的目光沉了下來,他望著那生命體征漸漸消失的軀體,望著椅子下逐漸冰冷的血泊,仿佛望見了冰河封凍,世界盡頭。

……

白茜羽從寒冷中醒來。

冰冷、陳腐、空氣不太好聞、脖頸後傳來鮮明的痛楚……她睜開雙眼,看著陌生的天花板,然後揉著脖子,從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坐起身,打量著四周的環境。

這是一間地下室,不足十平米的大小,除了一張硬板床之外什麼也沒有,門是鐵門,四面光禿禿的牆上,只有東面有一張小小的換氣窗,封著鐵欄桿,有微弱的光線斜斜地照進來——難怪她會被凍醒,這里根本沒有任何取暖的設施。

果然上鉤了。

從光線的角度,以及自己的體感溫度來判斷,她昏迷的時間大概在六到八個小時左右,此時應該正是早晨。

但這個地下室讓白茜羽有些困惑。

以她對松井次郎一直以來的行事判斷,他是個自大狂妄的家伙,手段殘忍冷血,然而,他在對女人的事情上卻一向頗有耐心。

那些如果對方是孟芳瓊這樣頗有名氣的影星,或是身段清高的戲子,他會自然得先做足了套路,先通過捧場、送禮等形式向對方發出邀請,幾次之後,再「彬彬有禮」地將人請來,軟硬兼施之下,很少有不從的。

按照她的推測,她醒來的時候,應該在某個裝修華麗的房間,醒來的第一眼便能看到松井次郎——他應該會希望欣賞她驚慌失措的模樣,然後,他再裝腔作勢地做足了氣派……可這間地下室,讓她察覺到了一絲詭異。

如果可以的話,她現在想好好理一理思路,順便做個肩頸放松運動,而且這兒太冷了,她很想做一套廣播操取取暖……

不過,為了表示作為人質對綁匪基本的尊重,也出于這間房間會被監視的可能性,她還是去   地拍了拍鐵門,喊了幾聲「救命啊」、「有沒有人啊」、「放我出去」之類的話,聲音顫抖嘶啞,很聲情並茂的樣子。

才喊了沒幾聲,便傳來了腳步聲。

白茜羽琢磨了一會兒自己的人設,沒有繼續喊了,過了片刻,門從外面被打開了,一個穿著黑色中山裝的漢子站在門口,面無表情地道,「付ゆサアゆ。」(跟我來)

他用的是日語,這可能代表松井知道她是那天在關卡前踫到的「日籍大小姐」。不過白茜羽已經根據各種各樣的情況做過預案,這不足以打亂她的計劃。

不過她注意到對方沒有用敬語,語氣也很粗魯,對照著她在地下室的處境,這代表有些事情似乎並不如她所預料的那樣發展了。

「やスギ達ゾ誰?一體何メエペコパベ?」(你們是誰?到底要做什麼?)

她作出一個少女被綁架時的合理反應。

那人也不答,只是冷冷地站在門口,伸手虛引。

白茜羽深吸一口氣,走出了這間地下室,門口還站著同樣穿著的大漢,徑直往前引路,她用余光掃了眼,剛開始說話的那個男子也跟在身後,將她夾在中間。

經過狹長而昏暗的甬道,順著樓梯往上,視線豁然開朗。

白茜羽可以推測出這里是松井次郎位于虹口鄧月兌路上的別墅,它的外觀是一棟洋樓,里頭布置卻是大和民族的風情,高度是三層,是松井次郎在上海眾多房產中的最長住的住所。

她曾經有委托榮老大測繪過這棟別墅——榮老大一開始並不情願接這個活,表示這樣很讓人為難,但在兩次溢價後便欣然同意了,據說是派了一個機靈的少年跟著送菜的下人混進去一星期,回來便將里頭的情形畫了個八九不離十,雖然沒有料到關于地下室的部分,但白茜羽對這棟別墅的構造並不陌生。

——這是從謝南湘那邊學來的經驗,華懋飯店時那張平面圖幫了她很大的忙,她發現任何成功的案例都要建立在枯燥的前期工作上。面對松井這樣窮凶惡極的對手,像電視劇里頭那樣一言不合就當街開槍的在這會兒多半墳頭草都三米高了。

當然,在此時她沒有克制自己打量的目光,她一路上用目光一寸寸丈量著這座別墅的布局,與腦海中的圖紙一一對照,從二維的平面圖構建出三維的模型。

那人引著她一路往前,穿過客廳,帶她走進一間房間中。她以為會見到松井,里頭卻只有兩個穿著和服的老婆婆,其中一人敷著粉的臉上皺紋深刻,嘴唇鮮紅。

砰,門從外面關上了。

「把衣服月兌了。」

老夫人用低啞的聲音發出命令。

……

半個小時後,門再次打開。

木屐踩在地上,精美織物層層疊疊地交織著,色澤艷麗,搖曳生姿,轉眼間,從這間房間中走出的便是一名平安京時代的貴女。

換上了華麗的和服,白茜羽的臉色卻很難看。

是無心之舉,只是想裝扮一下自己的人偶,還是有意為之,不讓她夾帶任何武器或是能傷害到他的物品?

方才在那兩個目光犀利的老太婆的監督下,白茜羽沒能留下任何原本的衣服和個人物品,包括淬了毒的簪子,別針,用來自盡的衣領,縫在袖子里的刀片……全都被放進一個籃子中,然後拿走了。

不管松井的目的如何,但這讓白茜羽陷入了被動中。

在中山裝青年的指引下,她拖著長長的衣擺,來到了一間和室前。門外,隱約有樂聲,與女聲清亮的唱腔響起。

開始了。她感到心跳微微地加快了。

移門從兩邊被拉開!

明亮的光線驟然涌進她的眼中,然後,她看到了松井次郎隨意地坐在席上,袍子敞著懷,露出健碩的胸膛,和室另一邊的門沒有關,正對著日式庭院的景致。

而在這頗有山水意趣的景致中,站著一個穿著戲服的姑娘,她凍得臉色發白,嘴唇烏青,卻還是不得不面帶微笑地合著點唱機的樂聲,用曼妙的聲音唱著樂段。

「這景色撩人欲醉,不覺來到百花亭。通宵酒,啊,捧金樽,高裴二士殷勤奉啊!人生在世如春夢,且自開懷飲幾盅……」

白茜羽認出來了,這是那天天鳳大戲院台上的伶人,當時被松井捧著的角兒。而此刻,她沒有了舞台,沒有了掌聲,她唯一的觀眾就是眼前這個男人。

她最終還是屬于松井了,如一只百靈鳥般被收藏,被豢養,生死予奪。

「白小姐,早上好。」松井次郎微笑地和她打招呼,像是與一個來家中做客的客人,「來,坐。要不要喝一杯茶?」

他好整以暇地地打量著身穿和服的少女,隨後,眼眸中燃起了陰鷙而又欣喜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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