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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父親(第一更)

傍晚六點,傅公館。

穿深灰色的長衫,面容威嚴的老人坐在餐桌上首的位置,面前餐盤中的食物紋絲未動。

他就是傅成山,傅家的主事人,在混亂的時局中帶著這個姓氏躋身于「四大家族」的男人。他看來大約有五十五歲,精神矍鑠,鬢邊花白,嘴角緊緊抿著,兩道深刻的法令紋像是雕刻在臉上似的,一雙沉鷙的眼楮很是峻厲。

傅少澤坐在遙遙相對的另一端,低著頭切著盤子里的牛排,兩個人遙遠的座位和冷淡的姿態使得這里比起餐桌更像是談判桌。

「還沒找到夢婉?」傅成山沉聲開口。

傅少澤沒有抬起眼,只是餐刀透過牛肉切到了盤子,發出吱咯吱咯的噪音,「直隸那邊派人去打听過了,還沒有消息。」

「沒有消息?」傅成山的手杖重重地在地上一頓,盯著傅少澤,語氣不善地道,「我再問你一遍,夢婉去哪了?」

傅少澤持著銀色餐刀的手微微一頓,「她回去了,她也不想找我完婚了,我們現在沒有任何關系了,你要我說多少遍?」

「所以,你承認是你趕她回去的?」傅成山緩緩地說,語氣如結了冰。

鐺!

傅少澤將餐刀丟在盤子里,發出一聲令人心顫的響動,他似乎也喪失了耐心,冷笑道,「不然呢,留著她跟我拜堂成親,早生貴子?」

「放肆!」傅成山因為他這句話勃然大怒,他重重一拍桌子,桌上的器皿都跟著嘩啦啦地跳動,「她一個弱女子來上海投奔我們傅家,你竟做出如此狼心狗肺之事,還教人瞞著我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

面對他的怒火,傅少澤沒有任何反應,只是把玩著疊成花的餐巾,「我怎麼狼心狗肺了,我給她錢了。」

「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傅成山騰地站了起來,兩股眉毛豎立起來了,眼中射出猛虎般逼人的光芒,那只攥著手杖的手因為用力而發著抖。

這時,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個拎著小皮箱、穿著深紫色提花錦緞旗袍的女人走了進來,「怎麼了這是?在外頭就听到吵吵。」

她戴著一頂軟帽,身段玲瓏,容貌端麗,走進來時的神態本還很溫和,一見兩人劍拔弩張的樣子,立刻變了臉色,忙放下箱子去扶傅成山,「爸,有什麼事好好說,弟弟都這麼大的人了,什麼事不能商量呢……」

「毓珍,你來得正好,听听你弟弟究竟做了什麼混賬事!」傅成山喘了兩口氣,終究還是看在大女兒的面子上坐了下來。

傅毓珍拍著傅成山的背,幫老人平復著急促的呼吸,又責備地看向傅少澤,「小弟,你又干了什麼好事?爸才回來一個月,你怎麼又氣著他了?」

「我可什麼都沒干。」傅少澤俊美的臉上帶著幾分譏誚的神情,「不就是那個訂了女圭女圭親的虞夢婉來找我嗎,然後發生了點事兒,人不高興了,不想結這婚了,就走了唄……我說,老頭,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我是不會和她完婚的。」

傅成山舉起手杖要打他,傅毓珍連忙打岔,「虞夢婉……就是那個虞家的獨女吧?我知道弟弟是和她訂過親,但那都是小時候的事了,虞家這些年杳無音訊,怎麼會忽然想起來跑來上海完婚了?」

傅少澤將虞家寄來的那封信簡單地說了,游氏的信上只說了虞家敗落,虞父早逝,而她又纏綿病榻,難以照料獨女,因此托付于昔年故交傅家,傅成山這才听聞虞家如今落得如此境況,不由默然無語,眼眶泛紅。

說完,傅少澤也沉默了。

其實仔細想來,他原本沒有必要趕走虞夢婉的,不過家里多添一雙筷子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而且她平日里話少不煩人,若是當朋友相處起來也不算難捱,可他知道傅成山只要見了虞夢婉,定會立刻讓他們盡早完婚,因此他便對虞夢婉沒了半點好感。

如果不是這個原因,他當然也會像個紳士那樣帶著她出去兜風,逛逛大上海的夜景,去騎一騎馬,或是看一場電影……至少不會是如今這樣,他甚至連一個好臉都沒有給過她。

一片安靜中,傅毓珍嘆了口氣,「爸,你也不必自責,早些年你也好幾次要接濟虞家,信不知寫了多少封,可人家就是不肯收,又有什麼法子呢?而虞家這麼多年沒有寫來一封信,想必也是不想失了風骨,令人覺得有攀附之嫌,可惜了,若是早點知道,虞伯伯也未必會英年早逝。」

傅成山半晌沒有說話,他的手摩挲著手杖的頂端,這代表著他正在思索。

片刻後,傅成山終于沉沉地開了口,「虞家與我們是何等的交情,夢婉也是我看著長大的,如今虞家遭逢如此變故,我們傅家若不能照顧她一生,我以後下去該怎麼見我那老友!」

他抬起手杖,不容拒絕地指了指傅少澤,「你,必須娶她!」

傅少澤嗤笑了一聲,「現在都什麼年代了,您怎麼還來這一套?我就問一句,您真希望傅家以後的女主人是個連學都沒上過的舊式太太?」

見傅成山又要發怒,傅毓珍又連忙勸道,「爸,你別生氣,小弟說得也並非沒有道理。這畢竟是關乎他一生幸福的事,這麼听來,那虞夢婉的確並非良配,小弟怎能娶一個這樣的姑娘,那豈不是讓整個上海看笑話?我們要照顧她,也未必要犧牲小弟,其實我們可以將她接來上海居住,就當做是咱們的妹子一樣看待,這豈不是兩全其美。」

傅成山沒有接話,只是看向傅少澤,語氣森然道,「我不管這些,你將夢婉逼走了,就得把人再恭恭敬敬請回來!若是再找不到,你就買張車票自己去直隸,什麼時候人找到了,你什麼會後再回來,明白了嗎?」

傅少澤沉默片刻,丟下被揉成一團的餐巾,面無表情地起身離開。

……

夜深了,拖著長辮子的電車停止了最後一班運行,外灘巡邏的外國士兵也到了交班的時刻,法租界的熱鬧街區仍然燈火通明,舞廳的霓虹燈將將亮起,奔跑著的黃包車、橫沖直撞的小汽車、晃著車鈴的自行車……這個夜晚與昨天、前天、任何時刻的夜晚都沒有什麼不同。

極司菲爾路與愚園路交界轉角上,「paramount hall」的花體英文字招牌在夜色中格外醒目。女人們縴腰款擺,拎著瓖著珍珠的小包,三兩成群走進了舞廳中。

後台,衣服架子和各種表演道具亂糟糟地堆成一團,要上場的舞女們急匆匆換著衣裳。

金雁兒在梳妝台前描著口紅,她描畫得很仔細,將一雙唇勾勒得如玫瑰花般鮮紅欲滴。

旁邊,有小歌星不滿地抱怨著,「今天那個江野又來了?討厭死了,真不想待會兒過去陪他喝酒,跟他待在一塊兒就渾身不舒服。」

「沒辦法,誰讓人家日本人有錢有勢呢,你敢不去麼?」另一個舞女道。

外面整個舞廳的燈光暗了下來,有人在報幕︰「下面,請听金雁兒小姐帶來的一首《夜上海》……」

金雁兒望著鏡中的女人,抿了抿唇,從梳妝台上起身,整了整旗袍的衣褶。

    、樂隊奏響了歌曲歡快的前奏。

然後,她穿過通道,走向燈火熄滅時的舞台,最後她的身影被無邊的黑暗所吞噬。

……

三日後,休息日。

遠遠的,一聲高亢遒勁的「馬桶拎出來!」穿雲裂石般響起了,伴隨著這道聲音,清晨中沉寂的弄堂熱鬧了起來,拎著馬桶的,掃地的、推著小車賣早飯的,拿煤球爐子到弄堂里生活的主婦,火星四濺中,煙霧升騰起來,不知哪家的大黃狗吠了兩聲,光著的小孩吱哇亂叫去追。

「糞車是我們的報曉雞,多少的聲音都從它起」這就是一個上海弄堂里的日常。樓板上的腳步聲  作響,隔音不太好,甚至能听到一個操著本地口音的大媽痛罵丈夫的聲音,盥洗室里頭的水管嘩啦啦地響了起來,一樓的鐵門開了又關。這樣的動靜一直持續了半個小時左右,又歸于寧靜。

上午十點,白茜羽睡眼惺忪地起了床。

她洗漱換好衣服,正準備下樓買碗小餛飩時,一推開門,便注意到隔壁鄰居的家門依然緊閉,她敲了敲,果然沒人應。

三天了,金小姐還是沒回來。

想起她交代的事,白茜羽翻出鄰居家的鑰匙,過去開了門,一打開門,卻實在地吃了一驚。

原本亂糟糟的房間,如今整潔得離譜,四處亂丟的衣服不見了,門口沒有一雙鞋,窗台前也再也沒有晾著的內衣了,整個房間因為沒有了這些雜物甚至顯得有些空空蕩蕩的。

要不是很快她發現了金雁兒只是將東西收納整齊,衣櫃里還是滿滿當當的,她差點以為自己這位鄰居退了租。

但不過是去一趟外地而已,至于麼?白茜羽心里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她拿過水壺,走到窗台前為那株植物澆水,卻發現花盆底下隱隱露出白色紙張的一角。

她搬開花盆,看見底下壓著一封信,抬頭是「白同學」。

白茜羽心里咯 一下,拆開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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