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陽南宮,嘉德殿中,劉宏正在提筆做賦。
世人皆傳當今天子不學無術,寵信宦官,終日只知聲色犬馬。
可唯有身邊近侍,才知這個少年之時便以小宗入大宗的一代君王,其實平日里最是喜愛辭賦這般文雅之事。
而南宮宮殿無數,他最喜愛的始終是嘉德殿。
昔年章帝于此殿中召見曹褒,責令其制定漢禮。
殿前有九龍門,門前有三個銅柱,柱上各自纏繞三龍,以此得名。
當年自河間入雒陽,他便是在此殿之中登上了天子之位。
自此高居獨坐,俯視天下。
小黃門蹇碩自門外小跑著而入,「陛下,那盧植請功的文書呈上來了,還請陛下批閱。」
靈帝聞言不曾抬頭,只是隨口問道︰「奏章朕便不看了。此次剿賊之時可曾出了什麼杰出人物?」
蹇碩稍稍遲疑,還是開口道︰「陛下,不曾有。」
靈帝將手中的筆放下,抬起頭來,嘴角帶著笑意,目光卻有些陰冷,「莫要忘了你們的權力從何而來。于朕而言,你們就是跪在地上搖尾乞憐的狗。朕要你們咬人,你們才能咬人。若是自作主張,莫要怪朕換上另外的旁人。」
蹇碩連忙跪地,「陛下恕罪,奴婢不敢了。」
「當初你們助朕除掉了竇武,陳蕃,朕念著你們的恩情。看你們辦事也算得力,這才給了你們些權力。」
靈帝將桌上的辭賦卷起,置于桉頭。
蹇碩此時已然是汗流浹背。
「用你們,不過是為了鉗制朝堂上那些所謂的名臣將相。你們這些年在外做下的那些惡事,莫要以為朕半點也不知。單是那些事情,你等便是死上千次百次也不為過。」
蹇碩叩頭如蒜,額頭重重砸在石面之上,已然滲出了血跡。
片刻之後,血流滿面。
「還請陛下恕罪。」蹇碩只能重復著這一句言語。
他服侍靈帝多年,最是知曉靈帝的性子,若是靈帝認定一事,哪怕有再多緣由,定然也是難逃一死。
「蹇碩,朕听說你與張讓他們素來不和睦,可有此事?」劉宏笑問道。
「不曾有此事,奴婢與張常侍他們好的很,平日里只是嬉笑玩鬧。」
蹇碩雖然不知劉宏圖突然問起此事是何用意,可他還是連忙失口否認。
劉宏笑道︰「好的很?那你那顆項上的頭顱可未必能保的住了。」
蹇碩愣在當場。
「回去仔細想想,若是想明白了,有朕一日,自然保你無事。想不明白,便去自行了斷便是,莫要到時再折辱于張讓等人之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後悔也無用了。」
蹇碩知道已然逃過一劫,連忙應承道︰「奴婢回去定然好好思之,只是陛下,這盧植的奏章?」
「奏章便按你的心意來就是了。只是要記住一事,盧植是清流,文武兼資。朝堂之人只要有一個盧植就夠了。朕的意思,你可明白?」
「奴婢明白。」蹇碩瑟縮著退了出去。
看著蹇碩離去,劉宏仰靠在身後的椅子上,抬頭打量著這處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殿室。
殿宇空闊,寂寥淒清。
帷幕重重,獨他一人。
若君不休德,則舟中之人盡敵國。
可若是修德,莫非就不是一人獨對天下人?
所謂孤家寡人。
劉宏仰著頭,望著其上漆黑一片的屋頂,嘴里喃喃自語。
「何進,鴻都。」——
皇城之外,劉備再次帶著關羽自緱氏山入雒陽城。
上次二人前去拜訪賈詡,卻偏偏踫上了賈詡外出。
後來兩人又是來了兩次,可始終不曾遇到賈詡。
當時劉備還調侃了一句尋隱者不遇。
故而他們今日又來尋賈詡。
「兄長,這賈文和咱們也不曾見過,也不知他到底是真有本事還是沽名釣譽之輩。」
「當日雖有段公舉薦之言,可咱們幾次拜訪都是撲了個空,顯然是此人避而不見,兄長一連造訪數次,未免太看重此人了些。」關羽在馬上抱怨道。
且不談他向來對那些空談玄虛的讀書人無甚好感,便是此人幾次將自家兄長拒之門外之事,自家兄長不覺得委屈,他替他委屈。
「雲長莫要多言,段公介紹的人自然是有真本事的。如今咱們之中多是些邊地武夫,便是差了一個智囊。若是能夠收攬此人,以後咱們能省下不少心思。」
只是同時他也在心中嘆了口氣。若是真的招攬下賈詡,長遠來看,也不知最終是福是禍。
兩人入城之時已然是正午,大日高懸,灼人面目。長街之上,行人匆匆,自是不願在烈日之下停留。
劉備也是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水,長出口氣,「雲長,咱們還是先填飽肚子,再去尋那賈詡也不遲。天大地大,終究是不如肚皮最大。」
關羽自無不允。
兩人隨意在城中尋了一處酒舍。
此時酒舍之中已然坐滿,唯有窗邊這個位置極佳之處,卻只有一人獨據一桌。
此人身形略有一些肥胖,此時更是衣襟半開,袒露著胸膛。
不時還要以手中的快子敲擊酒碗,高歌幾句,店中的酒客只敢不時偷瞄他幾眼,卻是不敢出聲呵斥。
劉備覺得此人頗為有趣。
能讓天下名流雲集的雒陽城中之人噤若寒蟬,此人想來也不是簡單人物。
他帶著關羽徑直來到此人對面落座。
那人見有人敢與他同桌而坐,也是將手中木快放下,含笑打量了劉備一眼。
漢子玩味一笑,「二位想來是初來雒陽了,不知某是何人。不然定然不會與我同桌落座。」
「在下涿郡劉備劉玄德,不知君為何人?」
劉備對于此人這番言語自然是半點也不懼。生死場上走過來的人,還有何可怕。
「原來是如今雒陽城中名頭極盛的劉家雛虎。」那漢子笑道,「如此說來,你我倒是幽州同鄉。」
此人一笑,「在下漁陽陽球。」
「原來是陽君。」
劉備點了點頭,原來是他,難怪店中之人皆是如此神情。
漁陽陽氏,歷來是當地望族。而此人少年之時,有官吏侮辱其母,陽球便曾糾結鄉中少年,攻滅其門。
其後更是曾在各地任職,只是用法嚴苛,雖有剛直之名,可也被時人非之。
後來更是因嚴刑峻法,被靈帝收了官職,趕到雒陽來當了一個議郎。
「劉君也知我名?看來果然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陽球搖頭一笑。
「陽君過謙了,備在涿郡之時便听聞郡中之人對陽君贊賞有加。」
劉備招呼著店家又上了幾壇酒。
他所言倒也不是胡亂言語,當初在涿郡之時他確是常听郡中之人提起此人。
只是褒貶皆有,言論非一。
陽球失笑,「贊賞有加?我看其中之人多半是盼著我早死了才好。」
他此言一處,酒舍里不少酒客都是立刻起身離去。
一人之威,乃至于此。
陽球隨手指了指那些出門而去的酒客,笑道︰「劉君都見到了,彼等懼我如蛇蠍,尚且不敢同坐而飲,同坐而食,又如何會對我贊賞有加?」
「陽君若非用刑嚴苛,這些人也不會如此。陽君難道不曾自思不成?」關羽沉聲道。
他久隨劉備在涿縣,自然也曾听聞陽球之事。
如他這般出身且義氣深重之人,對陽球這種酷吏自然是看不順眼。
陽球抬眼打量了一眼關羽,見他闊面正儀,滿臉正氣,笑道︰「這位郎君倒是生了一副好相貌。想來持身極正,確是應當看不慣某這般行徑。」
關羽還要再言,卻是被劉備攔了下來,「陽君,舍弟之言雖不中听,可畏威不如懷德,前人之論言猶在耳。陽君不可不察。」
「劉君之言有理。」陽球一笑,「只是劉君,若我為宋襄公,誰人又為商君?」
昔年宋襄公見敵兵半渡而不擊,以致身死,然後世儒家之人卻常稱其仁德。
商君制秦法,使羸弱之秦,終具鯨吞天下之勢。然持法嚴苛,後世以此非之。
劉備本已拿起的酒碗懸在半空中。
「亂世當用重典。如今雖非亂世,然吏治崩壞至此,若非酷吏,如何彈壓的下?總是有人要來做此事,為何不能是我陽球?」陽球談笑自若。
「陽君熟讀經典,當知酷吏自來不曾有好下場。」劉備將碗中酒水飲盡,以衣袖抹去嘴邊的酒漬。
「若君不修德,則舟中之人盡敵國。」陽球嘿然一笑,「這君自然非僅指陛下。」
「只不過我這人最大的長處便是能夠自知。」陽球笑道。
「少年之時,人辱我母,我便殺他滿門。幾十年來,有仇必報,恩怨無隔夜。惡人殺過,好人也殺過。我這般人,寧可鼎中而死,不可默然而亡。劉君是盧公高徒,當知我心意。」
劉備在酒碗之中倒滿酒水,笑了笑,「日暮途遠,故而陽君也要倒行逆施不成?」
「劉君知我。」陽球大笑一聲,仰頭灌了一口酒水。
劉備舉起手中酒碗,敬向陽球,「那備便在此處,祝陽君可如心願。」
關羽在一側沉默不言,默默飲酒而已。
他心中有些感慨,自家對讀書人確是太嚴苛了些。
世人口中的酷吏,以今日之言來看,也可算的上是豪杰人物了——
雒陽城東的酒舍里,段與陳續正在飲酒。
這幾年西邊的戰事再也用不得他這個涼州三明的宿將。
閑置于雒陽之中,又與宦官逐漸疏遠,雖是佔著司隸校尉的名頭,听起來唬人,其實平日里清閑的很。
「你這個司隸校尉倒是清閑的很,這酒舍之中的酒只怕都要被你喝盡了。」陳續譏諷道。
正拎著酒壇,將酒倒入碗中的段聞言只是一笑,「我如今是失勢之人,留在雒陽城中混吃等死罷了,說不得哪日便連酒都喝不上了。還是速速把你店中的好酒都拿出來。不然日後空有好酒,卻無了陪你共飲之人,豈不可惜。」
「你堂堂涼州三明之一,何必把自家說的這般淒慘。」陳續聞言只是一笑,只當段是在隨口說笑。
段只是一笑,不再多言。
涼州三明又如何?名重天下又如何?
帝王想要人死,誰又能不死?
陳續嘆了口氣,「說來也不知那劉備可曾說動了賈詡。」
「多半是吃閉門羹了。」段一笑,頗有些幸災樂禍的意味,「那賈詡你也見過幾次,難道以為此人是可說動之人不成?」
賈詡曾在此地與段幾次相見。
在陳續看來,那人也不過是個溫文爾雅的士人罷了。
「當日你與那劉備將此人言說的如此厲害,可我卻不曾看出此人有何不同尋常之處。」陳續搖了搖頭。
「良謀須深藏。」段喝了口酒,「那般整日夸夸其談,聰明盡顯,自以為才智無雙,世上無可比之人,往往不足為懼,日久定然自尋死耳。」
「真正的聰明人往往善于藏拙。不動則已,動則如虎狼,一擊便要對手的性命。賈詡無疑是真正的聰明人,只是他卻比一般的聰明人更聰明。」
「此言何意?」陳續有些不解。
「再是聰明之人也難免會有義憤之事。心緒一亂,自然便會出錯漏。可賈詡此人不會,此人只要出手,必然是已然想好了後撤之路。當初我曾幾次約他在此地相見,也是為了能將他收攬入麾下。」
段苦笑一聲,「只是他寧願留在那陋巷之中耕作,也不願相助于我,想來是早已看出我會有今日。」
陳續點了點頭,「如此說來,只怕那劉備也是收攬不得此人。」
「誰說的準呢?」段卻是一笑,「咱們這些行將就木之人不行,那些正當盛年的年輕人未必不行。」
他大笑著灌了口酒,「涼州三明,走在宦途之上的就只剩我一人了。細細想來,連當初面目可憎的張奐,如今想起都是柔和了不少。」
「我邊地武夫,于此天子腳下,繁華之地,原來滿城皆敵。」
「不知日後會否有一日,我涼州武夫能于此地當家做主。」
他狠狠灌了一口酒。
「天街踏盡公卿骨,想想便覺得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