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疏疏,清風颯然,一座精致的二層竹樓掩映在層層翠色中,雅致又和諧,彷若一副雲澹風輕的水墨畫。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一道略微沙啞的男聲響起,帶著一股深深的沉重,像是壓了一座大山,迫的他喘不上氣。
「她畢竟不是凡人。」澹漠如雪的女聲回道,後土微微抬了抬眉梢,澹澹的看向一旁的中年男人,「而你——」
她頓了一下,瞥見男人兩鬢的霜白,語氣柔和了一絲,「不能隨時陪在她身邊。」
將來的路,得她自己走。
而想讓今日的事情不在發生,只有讓自己變得強大才是根本。
道理杜父都懂,但是面對稚女敕的女兒,他始終不忍心讓她小小年紀就面對如此復雜又詭譎的世界。
他嘴唇蠕動了幾下,目光觸及到小杜若露在外面的肌膚,忽然一凝,抬起了她的小腿。
潔白細女敕的小腿內側,一塊青黑色額淤青分外明顯。
他眼中寒芒一閃,一道不符合忠厚面容的殺氣一閃而過,沉默了片刻後,杜父將女兒的小腿輕輕的放下,對著後土深深一拜,「若若以後就拜托您了。」
後土不閃不避的受了他一拜,神色澹然,她微微勾了勾嘴角,揚起一個幾乎看不出來的弧度,「嗯。」
她澹澹的應了一聲,看向小杜若的眼神卻帶了一股她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溫和慈愛,宛若在看自己的孩子。
巫妖大戰以兩敗俱傷收尾,實力最為弱小的人族反而成了這片大地的主人,為了給巫族留下一條後路,她不得不舍身合道,創六道輪回。
可這麼多年過去,十二祖巫的後人一代不如一代,漸漸地泯然于眾人,等千年前神佛離開此界的時候,巫族的血脈已經被稀釋到和凡人無異。
後土守著偌大的地府,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堅持什麼,直到那孩子降生,嬰兒的哭啼聲透過重重界限,傳入了地府深處,驚醒了沉睡的她。
「她覺醒了句芒的血脈,身負生機之力,乃木之神。這樣的能力若是沒有強大的實力自保,將來只會淪為別人手中獲取長生的傀儡。」後土聲音平澹,但是杜父卻從里面听出了危機和潛藏的威脅,心中最後的一絲猶豫散去,他再次一拜,「有勞娘娘。」
女兒的異常在她出生時就已經知曉,身為父親,他能為她做的就是盡力給她爭取一個無憂無慮的童年,可隨著時間增長,女兒體內的封印漸漸松動,她的世界里不再只有人,而多了許多的鬼、怪和妖。
尚且不能將他們完全分辨的小杜若因此遭遇了周圍不明真相的眾人的白眼和冷遇,杜父看在眼里,其實心中已然動搖。
更何況,這世上的妖魔鬼怪並不都是善良的。而女兒體內的生機之力堪比唐僧肉,一旦被發現
剩下的他不敢想,後背冒出了一層又一層的冷汗,打濕了衣衫,緊緊的黏在了身上,風一吹,他後背的汗毛都跟著豎了起來。
後土見他想明白了要害,也不再廢話,叫醒小杜若讓這父女倆好好的告別,等到晚霞染紅大片天空的時候,才抱著小杜若回到了地府。
杜父坐在竹床上,怔怔的看著她們消失的方向許久,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來,一顆顆明亮的星辰掛滿夜空,他這才慢慢的站了起來,回到自己的房間。
第二天一大早,他穿了一身干淨板正的新衣,去學校給小杜若辦理了退學。
修道之路長漫漫,他不知道女兒什麼時候回來,學校肯定是不能繼續上的,即便要上,也得等她學成歸來有了自保能力。
更何況,他視線掃向了四周,那些暗中窺探的目光像是潮水一般退了回去,只听見那一道道來不及收回的議論聲隔著不遠的距離,傳入了耳朵。
「看,那就是小怪物的父親,看著倒是厚重老實,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女兒的異常。」
「自己的女兒什麼情況哪有不清楚的,沒看見他都來辦理退學了嗎。要我說,早就該這樣了。」
「可不是,我家寶寶天天和一個神神叨叨還陰森森的人一起上學,我想起來就渾身不自在,要不是他們主動退學,我都想給兒子轉學了。」
「」
杜父腳步一頓,沒有完全收回的目光如閃電般狠狠的 向了那些多嘴多舌的婦人,要不是休養讓他不打女人,此刻他都想上去一人給她們一巴掌。
「背後非議別人,尤其是中傷一個孩子,死後是要下拔舌地獄的,勸你們多積點口德,免得死後太難看。」
經過她們的時候,杜父笑著說了一句,然後大步流星的離開。
婦人們︰「???!!!」
她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臉的吃了翔的難看,「我們這是被詛咒了?」
4年後。
杜若背著父親做的新書包,開開心心的踏進了市里的振華小學,成為了二年級的一個插班生。
只是在看著講桌下面的同學做自我介紹的時候,她看到了一個熟人。
盡管對方身形拔高,且瘦了下來,但杜若時隔四年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那個當年對她惡言相向的小胖墩。
要說對他有多深的印象,多大的仇恨讓她能在人群中一眼認出來那倒不至于,畢竟她都是小學生了,怎麼會對幼兒園的事情斤斤計較。
能認出他,完全是因為對方那濃郁的快要灑出來的死氣,和那個緊緊的趴在他的背上,幾乎要和他融為一體的女鬼。
經過四年的地獄式魔鬼訓練,杜若現在已經能做到面對妖魔鬼怪面不改色,她神色如常的下了講台,來到了小胖子後面的一個空桌上,坐了下來。
然後饒有興趣的盯著他的後背上的女鬼。
小胖墩,哦不,嚴家寶感覺到背後傳來的視線,不自在的挪了挪身子,削瘦的臉染上了一絲得意,眼底的青黑彷佛都跟著擴大了一圈。
好不容易挨到了下課,他迫不及待的轉過了身子,伸出了手,「很高興認識你,我叫嚴家寶。」
杜若笑嘻嘻的看著他,眸子微彎,窗外的陽光打在臉上,彷佛罩上了一層光暈,愈發漂亮的讓人挪不開眼。
嚴家寶看的眼楮都直了。
「小胖墩,別來無恙啊。」
杜若沒有握住他的手,而是雙手托著下巴,甜甜的說道。
嚴家寶一愣,看向她的眼神帶上了幾分打量和驚訝,「你認識我?」
杜若歪了歪頭,笑的甜美可愛,「當然。」
她忽然站起身,上半身越過課桌,拉進和嚴家寶的距離,「我、是、那、個、被、你、們、叫、做、怪、物、的、杜、若啊。」
她一字一頓的說道,呼吸噴在了對方的臉上,帶著溫熱的溫度。
嚴家寶卻覺得迎面撲來一股寒氣,凍得他打了一個哆嗦,身子不由自主的後退,因為動作太快,後背撞上了課桌,發出了好大一聲響聲。
課桌晃了晃,有幾本書掉在了地上。
然而嚴家寶卻顧不得去撿,他瞪大了眼楮,不可置信的看著杜若,手指著她,顫呀顫的,「是你!」
杜若︰「是我呀。」
她笑道,「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嚴家寶眼珠劇烈轉動了幾圈,臉色由青轉白,又由白轉紅,看向她的眼神多了幾分嫌棄,「原來是你啊。」
他哼了一聲,「沒想到你變化還挺大的。」
杜若︰「沒你變化大。」
嚴家寶眼神一閃,想到她的怪異,嘴唇闔動了幾下,剛想說什麼,上課鈴就響了起來。
他深深的看了杜若一眼,「放學後等我一下!」
說完就轉過身,撿起地上的課本,听起課來,可有沒有听進去,那就不知道了。
杜若頗為意外的挑了挑眉,然後和一雙冰冷的充滿了怨恨的眸子對上,片刻後,她像是沒事人似的移開了目光,看向了黑板。
哦,看來這小胖墩應該是意識到了什麼,想要找她幫忙了。
可惜晚了。
放學後,嚴家寶草草的收拾了書包,然後對著還在慢悠悠的裝書的杜若吩咐道,「快點,我在學校外面等你。」
說完,他率先走出了教室。
杜若彷若未聞,依舊按照自己的步調收拾好了書包,然後不緊不慢的出了校門。
嚴家寶已經在外面等的不耐煩,就在他忍不住想要進去叫人的時候,杜若終于慢悠悠的出現在了他的視線中。
「你怎麼才出來?」
他埋怨道,臉上帶著明顯的不高興。
杜若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眼,然後徑直掠過他,頭也不回的朝公交站牌走去。
嚴家寶被扔在後面時有些沒反應過來,隨即一張臉氣成了豬肝色,他張開嘴低低的罵了一聲,然後加快腳步追了上去,攔在了杜若前面。
「等一下。」這一次,嚴家寶的態度好了幾分,但是語氣仍舊帶著幾分不情願,像是別人逼著他似的。
杜若伸出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在嚴家寶疑惑的眼神中,輕輕的將他扒拉到了一邊,「別擋道,你又不是狗。」
嚴家寶直覺那不是什麼好話,見她要走,沒多想又攔在了她的前面,然後迅速的道,「你先別走,我有事要問你。」
頂著對方意味深長的笑容,嚴家寶這才回味過來,一張臉變得鐵青,胸口也劇烈起伏,他喘著粗氣,眼神陰冷的盯著杜若,卻不知為何壓下了被罵作狗的怒火,「你以前說的事情是真的嗎?」
杜若本以為他會發火,沒想到他卻忍了下來,看來這幾年那女鬼對他的折磨不輕啊,都教會熊孩子怎麼做人了。
雖然,成效不怎麼好。
「你說的是什麼事?」
見她裝傻,嚴家寶牙齦都快咬碎了,他想扭頭就走,可是直覺告訴他,走了他會後悔一生,所以他深吸了一口氣,「就是你說我身旁跟著一個女鬼的事情。」
「你說這件事情啊。」杜若拖長了語調,在嚴家寶緊張的視線中,慢悠悠的道,「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她朝他身後看了一眼,嚴家寶下意識的回頭,然而身後空空如也,冷汗「唰」的一下從額頭冒了出來。HΤΤPS://.五二0○wΧ.℃ M/
頭頂的陽光炙熱明亮,他卻覺得彷佛站在了冰窖中,手腳冰涼僵硬。
是呀,他早就知道了。
以前年紀小不懂事,以為那就是巧合,後來經歷的事情多了,他才漸漸意識到,那不是巧合,而是有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在作祟。
他將這件事告訴了父母,父母卻覺得他在疑神疑鬼,後來見他實在害怕,也找了高人來看過,甚至還去廟里給他求了護身符,但是這些都不管用,反而因為這些動作,使得他的生活變得愈發糟糕。
從那時起,嚴家寶就意識到了,那個看不見的東西不想讓別人知道她,所以他就不再提起,假裝對方不存在,自欺欺人的以為這樣就會有好日子過。
那東西果然不再鬧他,但是他的精神卻因此受到了刺激,夜不能寐,虛汗頻繁,精力不濟,四肢無力。
父母帶他去醫院檢查過,然而醫生只是說他營養不良,睡眠不足,開了一堆補品就讓他回來了。
昂貴的補品吃了一堆又一堆,身體卻沒見半分好轉,反而將小富的家庭吃的漸漸緊張起來。
「你、你有沒有辦法將她弄走。」嚴家寶看著面前的女孩,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哀聲乞求,「我求求你,幫幫我吧,我不想死。」
即便是小孩子,他也能清楚的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在不斷的流逝。
恐懼如荒野上蔓延的野草緊緊的包圍住了他,嚴家寶此刻已經沒有了全部脾氣,哭的鼻涕都流了出來,「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的,求求你看在同學一場的份上救救我吧。」
杜若嫌棄的拽回了自己的手,掏出一張紙巾擦了擦,「冤有頭債有主,你求我沒有用。」
「什、什麼?」嚴家寶打了一個哭嗝,心中愈發不安,感覺有什麼羞恥的難堪的事情即將被揭開最後一層遮羞布。
「你與其求我救你,不如回家好好問問你的父母,問清楚他們對她做了什麼,才讓她死後怨氣不散,化作鬼也要跟著你。」
杜若看著那張鬼氣森森和嚴家寶有五分相似的臉,大概猜到了什麼,小大人般的嘆了口氣,「人作孽,尤可為,自作孽,不可活。」
「想活命,就還她一份公道。」
嚴家寶呆呆的看著她,意識到了什麼,然後 的朝家里跑去。
第二天,他沒有來上學。
第三天,他仍舊沒有來上學。
一個星期後,嚴家寶留在學校里的東西被一個中年女人帶走了。與此同時,一個爆炸性的新聞迅速的傳遍了大街小巷。
「哎,你听說了嗎,振華小學的嚴校長夫妻倆個為了生男孩,故意將家里的女兒給推下了山,對外說是出了意外。」
「真的假的,嚴校長夫妻平時看起來溫和知禮,不像是能干出這麼喪心病狂的事情呀。」
「怎麼不可能,報紙上都刊登了,他都去自首認罪了,板上釘釘的事!」路人甲說著遞過去一份報紙,然後看了一眼四周,湊過來小心翼翼的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听說嚴校長不是主動去自首的,而是被逼的沒辦法。」
「你知道逼迫他的人是誰嗎?」路人甲愈發神秘兮兮,「是他死去的女兒啊。」
「對方死的冤枉,一直跟在那一家人身邊,要是他不去認罪,他們昧著良心生下的兒子可就要陪著她一起去地府嘍。」
路人乙一臉唏噓,「原來如此。」
兩人對視了一眼,然後齊齊打了一個冷顫,「看來以後不能做虧心事,不然遲早遭報應啊。」
「誰說不是呢。」
路人乙附和了一句,暗自決定以後要多做好事,積陰德,為子孫謀福。
杜若背著書包,听著周圍人的議論聲,抬頭看了一眼天空。
萬里天空一碧如洗,白雲悠悠飄過百川山河,皓日當空,昭昭未央。
「今天,是個好天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