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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2章

鐘應安安分分坐在船板上。

他本來想找個機會開溜,但是疏影君只要求他待十日的話,他倒不好意思跑路了。

一是疏影君用五顆濯塵珠換了他,他也不能完全不負責,讓自己恩人吃大虧。

二是因為鐘應察覺到黃昏殿周邊的虛空中,隱藏著好幾道強大的氣息,如群星拱月一般,守護著疏影君,他基本不可能無聲無息跑掉。

然而,他又不想當個盡職盡責、四處勾搭的魅魔,只能安安靜靜不動彈,全當自己不存在。

疏影君賞了片刻月色後,便垂下眼簾,盤膝而坐,身上氣息極為純粹平和,無波無瀾。

鐘應閑的無聊,偷偷瞅了他幾眼,見他並無別的舉動後,便用手指頭戳著船首的骨鳥石雕,從羽翼上的紋路,戳到鳥喙叼著的那顆明珠。

黃昏殿于魔界上空行駛,鐘應不知道戳了多久明珠,有些不耐煩時,悠悠笛聲自宮閣中響起,如流入低窪的溪流,又如隨風而去的楓葉,使人心靜的同時,多了幾縷沾花而笑的禪意。

鐘應不由朝著笛聲的方向望去,透過石雕的細縫,他看到疏影君半撩帷幕,修長白淨的手指橫斜一桿碧色竹笛,輕輕置于唇瓣。

突然,笛聲一變,溪流匯成汪洋,萬丈波濤洶涌而起,聲勢浩大,執拗瘋狂,隱約中多了一分哀傷,緩緩流淌過心間,留下一縷沁涼。

疏影君會吹笛啊……

笛聲鳴哀,鐘應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疏影君在表達不滿?

鐘應支著下頜,開始考慮在這十天跟恩人好好相處,不說親近,至少不能讓恩人厭惡他。所以,待笛聲停息之時,他打算夸獎一番︰「吹的真好听。」

——他只想到這五個字。

「……」

疏影君將碧竹笛置于膝上,盡管隔著一層黑紗,鐘應依然能夠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鐘應輕微的扯了扯嘴角,一時間找不到話題,畢竟除了短短幾次會面,以及前世搜集的種種傳聞,他對疏影君本身,其實一無所知,憋了一會兒後,他又說︰「這只竹笛看著挺不錯啊。」

如果疏影君繼續沉默的話,鐘應決定接下來十天當自己被關進了小黑屋,便听到沙啞低沉的聲音緩緩響起︰「這是老師送我的。」

「上一任黃昏殿主?」鐘應記得疏影君繼任黃昏殿的時間並不長,至少不超過百年。

「嗯。」

「這笛子有名字嗎?」鐘應下意識問道。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黃昏殿,暗香刀,以及疏影君的封號皆來自于這句詩,鐘應懷疑笛子也會取這句詩其中兩字為名……

「五德。」指尖劃過竹笛笛身,疏影君答,「它的名字。」

鐘應有些意外。

疏影君聲音極淡︰「君子如玉,玉有五德,竹笛之名源自于此。」

鐘應︰「……???」

「這名字好奇怪。」鐘應月兌口而出。

凡俗間,君子六藝五德,禮、樂、射、御、書、數為六藝,仁、義、禮、智、信為五德。雖然在修真界所謂六藝為煉丹、制器、符篆、陣法、體術、靈法等,但是堂堂黃昏殿主的笛子叫五德……

也太奇怪了吧!

難道上任黃昏殿主希望自己弟子,成為一名德雅君子?

可是,數千年來,黃昏殿主只在夜間露面,大多數時候都在屠殺,殺魔族,殺道修,殺邪修,殺妖族……往輕了說叫「亦正亦邪」,往重了說叫「殺人如麻」,被人冠上夜行之鬼等名號,怎麼都和君子搭不上邊啊!

上任黃昏殿主的想法可真古怪。

鐘應這麼想時,心尖卻浮現一個熟悉至極的人,君不意便是在極為嚴苛的教導下長大的,他學的便是這一套「六藝五德」……

笛聲乍響,尖銳的劃過耳膜,驚醒了鐘應。

鐘應回神,發現靈船穿過了厚重雲層,往下壓去,似乎有了固定方位。鐘應朝著前方瞧去,瞳孔中金色璀璨,穿過了重重毒霧,看到了一片桃花林。

桃花林足足開了數里,灼灼夭夭,點綴了晦暗的魔界。

人間的花無法在魔界生存,鐘應在九幽宮開闢出一塊幽靜肥沃之地種植紫藤蘿,然而,在沒有天敵、並且被精心照料的情況下,紫藤蘿無一株成活。

野生的桃樹如何在魔界各種凶殘植物魔獸中,佔據數里之地?

鐘應皺了皺鼻尖,那塊桃花林處處彌漫著腐臭味,便是濃重桃花香味也掩蓋不住,混合在一起,令人直欲作嘔。

笛聲斷斷續續響起,並不成曲,卻如戰場之鼓,越來越激昂,越來越振奮人心。

無數骨鳥從黃昏殿牆壁的浮雕中鑽出,源源不斷的朝著桃花林飛去,如同征戰之軍,將桃花林彌漫的毒障沖殺的七零八落。

毒障將骨鳥染成黑色,卻根本無法腐蝕組成骨鳥的骨頭,骨鳥一鼓作氣,用鋒利的爪子、尖銳的鳥喙、如刀刃般的骨翼割裂一片片桃樹枝。

不過瞬間,嬌艷的花瓣月兌離枝頭,下了場紛紛揚揚的花雨。

桃花林被激怒,土地、樹干蠕動起來,樹干以萬鈞之力將骨鳥拍成脆片,土地成刃而起,精準的刺穿骨鳥。

疏影君起身,平和的氣勢陡然壓抑起來︰「等我片刻。」

在他躍下欄桿之前,鐘應豎起一根手指頭,唯恐天下不亂的提議︰「不如一把火燒了?」

「好。」疏影君答應的很痛快。

紅影掠下,朝著桃林墜落。

以桃林迷惑獵物、佔據數里之地的怪物靈智極高,它明白這道紅影才是罪魁禍首,無視了骨鳥,無數枝條洶涌而出,興奮的將紅影包裹,一層又一層,遮天蔽日。

鐘應歪靠在石雕上,很快便看到火焰連綿而起,將桃林焚燒。

桃林怪物痛苦哀嚎,空氣中彌漫著腐尸燃燒的惡臭味。

鐘應捂住鼻子瞧了片刻,疏影君施施然停在骨鳥石雕上,靴子一塵不染。他一揮袍袖,將臭味揮走時,靈船極速竄離此地,同時,疏影君的聲音傳入耳中︰「燒干淨了。」

……好像他本有千萬種方法對付桃林怪物,卻因鐘應一句話,所以選擇了放火燒桃林。

鐘應心中怪怪的。

抬首時,看到了迅疾的夜風下,飄蕩開來的紅袍與黑紗,以及黑紗下的曼曼鴉發。

黑的?

鐘應忍住模的沖動︰「你的頭發怎麼是黑的?」

他明明記得,六十年前,魔界相遇那次,疏影君頭發白了。

疏影君簡短回答︰「染的。」

「你將白發染成了黑色?」這個答案完全出乎鐘應預料,他沒想過,縱橫九州魔界的強者,需要染發!

「用了烏葉汁。」

「……」鐘應默了片刻,好奇,「為什麼?」

這一次,他沒有得到回應,疏影君把玩著竹笛,不言不語。

黃昏殿飛了許久,鐘應靠著欄桿,眼皮子往下垂,陷入淺眠中。他並不怕別人偷襲,百里之地任何細微之處,都能驚醒他,並且瞬間反擊。

淺眠間,鐘應知道明月漸漸垂落,黃昏殿稍稍停頓,疏影君離開過一次。

額發在風中翻來覆去,鐘應聞到了淺淺的血腥味,隨後听到了帶著某種規律的腳步聲。

——這是疏影君的腳步。

疏影君似乎並不將一個小小的「魅魔」放在心上,不在乎鐘應知道他做了什麼,所以行動間毫無顧忌。

鐘應打了個哈欠,側過頭懶洋洋的盯著疏影君。

靈船再度啟動,穿過下方的白崖城。

剛剛,疏影君便進入了白崖城,殺了隱居城中的七個魔修,那些魔修實力不弱,所以疏影君身上沾了些許血液。

疏影君燒了桃林怪物時,鐘應並不覺得什麼。

畢竟很多強者都極為任性,包括鐘應自己也跋扈霸道。有時候看到一個不順眼的玩意,動手宰了,在魔界實在是在正常不過的事,當然,也可能出現宰人不成反被殺的情況。

生活在魔界的魔族對比習以為常,並不覺得如何。

但是,白崖城住著數萬魔族,疏影君直接從中找出七個魔修殺了,那就不是「不順眼」三個字說的通的。

更像是有目標的屠殺。

但是,桃林怪物和七個魔修之間,能有什麼聯系?

鐘應想問,卻又想起了自己目前的身份,以及他跟疏影君並無多少交情後,憋了回去。畢竟,隨隨便便打听他人隱秘,簡直是找死的行為。

疏影君在鐘應身側停下,鼻尖的血腥味便更重了些。

天際出現半面微光,月色在晨曦中消隱。

夜色即將過去,白晝即將來臨。

看著朝陽漸漸升起,鐘應突然想起來,疏影君只在夜間出現,現在白天了,他會去哪里?

好奇心翻滾了一瞬,他听到疏影君說︰「你昨晚休息好了嗎?」

吹了一晚上涼風,雖然沒有毒蟲敢招惹他,但是怎麼可能休息好?他就眯了眯眼而已。

隔著衣袖,疏影君握住了鐘應手腕,向著宮閣走去︰「陪我休息。」

鐘應︰「……」

哎哎哎???

鐘應額角青筋抽了抽,在動不動手之間糾結,礙于恩人身份,鐘應沒有像對付屬下一般,直接動手揍成豬頭,而是少有的決定講道理。

「等等!疏影君你累了的話,自己去休息就行了,我幫你看門。」

「少舒,你可以叫這個名字。」

鐘應當然知道疏影君叫少舒,當初在書院時,他死乞白賴問出來的。這不是怕暴露身份,才疏影君疏影君的喊嗎?

等等……

「少舒」這個名字,他有些耳熟,似乎在更久遠以前听過。

在……在重明國!

鐘應突然想起來,他在九思那里看到了一本字帖,字帖封面上便提了少舒兩字。

君九思當時說︰這是我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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