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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教誨寶玉反省

初七對于過年請客來說已經算晚了,再晚個三五天就都能與元宵節一道請了。作為一下乍開府、剛領差使不久的新人,即使是一個王爺,徒忻的應酬也不至于那麼多——王爺要自矜身份,不可能誰請都去,像個交際花日日笙歌。他之所以把請賈寶玉放到了初七這個比較靠後的日子完全是因為身份所致。他皇帝哥的宮里年宴要領一天下去了;他上皇爹的年宴要領又一天下去了;他一串子親王哥哥家開宴也要去——哦,錯了因為當年搶皇位的關系,他成年的哥哥死得不剩幾個了,比他略大些的排行在十以後的又夭折了幾個,如今數得上名號的也就是一個三哥忠順王而已,倒不用多費時間——又去了一天。此外就是諸如樂善郡王這樣的堂兄弟,扳指頭一數,也好了三五家擇一兩家赴宴就又去了一天。最後還有一個異姓的北靜王,正好與樂善王一天請客,徒忻也只是從這一家早退到另一家遲到晃了一下。余下的自度不夠份量請他,也不會輕易開這個口,貼子送到、年禮送到,也就是人情了。然而這些人單拎出來能量或者不大,彎彎繞繞的關系串起來卻是不簡單,此外還有刑部尚書宋之佳與兩個侍郎,不好隨便打發。徒忻干脆在初五的時候,在自己家開席,把大家都請了,圓一個場。初五日請的是諸位本家,初六日諸在京世襲爵位不低的世家,初七再請官場諸人,排了個滿滿當當。

賈寶玉接的是初七日這一場的帖子。他年前年後也不得閑,最要緊的是正旦給皇帝、上皇、太子上折道賀,措詞還要講究。賈府的戲酒他也要時常作陪,還要與自家人商量家宴的日子按著輩份一天一天排下來從賈赦開始一直到賈寶玉,一人請一天。外面有邀請的戲酒他也要去,也是挑挑選選,有呆半天的、有只露個臉的,即使不去赴的宴,也要寫了貼子委婉說明。仕林里,唐佑這樣的老師是必須給面子的,同年如徐豐、鄧琳這樣的在京中根基尚淺原本只是小富之家也無甚財力連番請酒只寫了帖子互致了差不多的禮物而已倒省了賈寶玉不少事。世交里,賈寶玉只在馮紫英家借地總把年紀相仿的朋友一請,大家體諒他未婚沒宅也都承情。舅舅王子騰又不在京中,賈寶玉這個年過得還不算特別忙。

自初二開始,賈寶玉便在京中穿梭,每日一早辭別了賈母、王夫人與賈政就出門,時常到傍晚時分才回來,有時候甚至要天黑方到家。初二這一天,賈寶玉去賈母處辭行,正好王夫人等都在,兩人因賈寶玉這是正式確定官職後頭一回獨立在自己的社交圈子里活動,分外仔細。看賈寶玉披著雀金裘,內里是新做的大紅蟒袍,登著粉底小朝靴——這年頭過年的時候有點身份的男子流行穿這個拜年——都笑著點頭。賈母問了跟的人是否妥當,王夫人問何時回來要不要到時候派人去接,賈母听了王夫人的話馬上囑咐不許多喝,賈寶玉心說上了酒場,哪里還由得我作主啊?王熙鳳又過來道︰「老太太、太太,昨兒還說要去赴宴的,也是時候收拾打扮了。」賈母與王夫人這才放了賈寶玉出來。新年里賈寶玉就穿著這身行頭四處亂晃了。

初四這一天是唐佑在自己家中請酒,他因參贊種種機密又不是世家出身與京中舊族並無祖輩瓜葛,于是宴請諸王上頭就分外小心,干脆一意辭了,自己也不赴這類宴請,只與些前輩、同學、晚輩學生過年。這天下貼子邀的自然是仕林得意人,賈寶玉有幸位列其中。唐佑對賈寶玉也算是另眼相看了,一來賈寶玉是他為主官時取中的,二來這人年輕、為人也謹慎,頗對唐佑的胃口,且賈寶玉又年輕熬得起皇帝又有培養之意。

按說在皇帝面前表現活躍的秦璃也算是他的學生,對他也恭敬、凡事搶著為他辦了,在皇帝面前每有聰敏之語得夸獎的時候也謙虛,且沒有枝枝蔓蔓的幾輩子‘世交’背景干淨,當是不錯的選擇,但是唐佑在心中卻取不中他。須知唐學士乃是從皇帝在藩時就混在朝堂的,默默地充當了二十幾年群眾演員,即使在義忠親王很高調的時候他也繼續默默偽裝群眾演員並不靠前,全仗謹慎二字才活到位高權重的現在,對于穩重的人分外看重。

唐佑在選擇得意門生方面還是很謹慎的,眼看著多少鵪鶉磨煉成老鳥,唐佑輕易不會被這樣上趕著的恭敬迷昏了頭——他老人家至少做過五次各式主考,學生多了去了,哪回沒幾個表現上進的?秦璃自認為行事中已經很小心了,然而在老油條如唐佑眼中看來還是太女敕,頗有爭先好權之嫌疑,哪怕初衷是為民請命名利權貴之心重了、操之過急,容易樹敵,也辦不好事。唐佑對這位學生下了評語,名利心重,過于好勝,本性急躁剛強,其行不遠。即使現在鬧得歡,估模著不用多久,便會有針對秦璃的彈章出來了,皇帝身邊的崗位,競爭多激烈啊,你高調出頭,就有人低調踩你的頭。如果賈寶玉知道唐佑這樣評價秦璃,必會吃驚——拋開人品而論,就仕途而言這又一個賈雨村啊。

如賈寶玉這樣不上趕著表現的,才是唐佑覺心中能混到最後的人。賈寶玉與徒忻、徒愉之初會唐佑是看在眼里的,那一局賈寶玉雖然涉險過關,卻也讓他斂了鋒芒。原本還憂賈寶玉生而富貴長而通順,剛則易折,又或者因環境問題過于圓滑,這一看倒是放了大半的心。但是!他的表現也有讓唐佑不滿意的地方,比如,近期表現得‘怕’了徒忻,還對徒愉的作弄表現出‘屈服’來,唐佑覺得這樣非常不好!太沒有讀書人的風骨了!低調是一回事,窩囊又是另一回事了,趁著機會把賈寶玉叫到書房里,端出老師的架子訓了一回。

「國家取士,取其風骨,可不是讓你與藩王陪小心的。恭敏郡王威嚴是一回事,你見他尚比見陛下猶小心又是怎麼回事?十八殿下生性便帶著頑劣,你忌憚他是情理之中,」唐學士想到了椅子上被涂膠的某位下屬,決定少責備賈寶玉一點,「然你如此畏縮又可有一絲君子自重的樣子?」

賈寶玉作垂手受教狀,心中卻道,我現在是誰也不能得罪的啊,尤其結倆王爺仇家簡直就是活得不耐煩了。自重神馬的,先過了關再說吧。再說了,我如今已經不怕徒忻了啊,表現挺好的麼……那個十八,您也說了,惹不起麼,陪著點小心也是應該的,誰叫我沒投好胎呢?

唐佑皺眉看著他,又道︰「君子不自棄,你竟不知道你國公嫡脈、本朝探花有什麼好畏縮的。你是國家大臣!侍讀學士又不是皇子伴讀,你明白其中差別麼?要照你如今的作派,竟不用十年苦讀,以你祖上功蔭,求個伴讀也求得來,何苦與寒門書生爭功名?!虧得你把侍讀做成個伴讀樣兒了!有辱斯文!再有,這一年來你可有諫言上進陛下、太子?又有何見解可造福萬民?如此下去,怎能叫人信服?怎能叫人不小瞧你?又怎能做一番事來?凡事畏畏縮縮就能成其事了麼?你再縮下去,便是晚輩也未必會瞧得起你,到時候做什麼都晚了也都做不成了。」雖然新人最需要的就是多做少說,但是唐佑認為賈寶玉現在已經說得少了,也必須做一點讓人能看見的才好。

賈寶玉的冷汗這才下來了,馬太效應,貧者愈貧而富者愈富,自己越縮別人越瞧不起,人必自辱而後人辱之,到最後掉水里從都不稀罕撈你一把——覺得你沒價值。話說,這胎投得算不錯了,要是不幸投成了劉姥姥家的板兒,跟著外婆變相討飯,日子也得過啊。

抬手用袖子沾了一下汗,賈寶玉輕聲問唐佑︰「學生初進,為朝中資歷最淺者,豈有輕狂之理?且居于侍讀之位,又怎麼能撈過界去多嘴旁的事情?且如寒舍積年下來,常恐有富貴驕人之態,怕失禮于人,為父母添憂。」

唐佑笑道︰「你果然如此想也還罷了,年輕人知道畏懼曉得分寸是好事,少走彎道兒。你放心你倒沒什麼驕態,唯有奮發圖強才可為父母分憂,不成氣候才會叫長輩牽掛呢,萬不可想左了。又有,我昔年也是從這位子上走出來的,又豈有不知?我說的是你平素的樣子,看著還像個怯懦的孩子,這樣不行!哪怕真小,還有一、二十年可熬,也不是這般樣子,」忽地沉下了臉,「陛下近來也有召你隨太子去議政的時候,多听是好,你答得也太規矩了。不嘩眾取寵是好,年輕人卻不能有暮氣。我朝還真能出一甘羅麼?你能如楊廷和我也沒白做你一回老師。自今兒起,頭能低,脊梁不能彎,方是我輩風采,方正持中不卑不亢,才是仕林典範。你兄長明倫就做得很好。」

賈寶玉領命受教。發奮的想法是他自來就有的,也發奮成了個官兒,不料入朝為官之後之所為居然與初衷處處相左,實是滑稽了。

回到家中薛姨媽、寶釵也到了,今日賈府的客人里正有她們,別人散席都走了,賈母與王夫人想她在京中別無親眷了,王仁一家雖進京了到底是晚輩與薛姨媽一處多有不便,便留她們母女說話。薛寶釵與姐妹們一道說笑,賈母與薛姨媽等逗著賈蘭、賈堇。賈寶玉看了心道,他們倆頂了我的缺了,老太太愛正太啊。見過了薛姨媽,又謝了她過年給的東西,王夫人道︰「你且去歇著,又有點子酒了罷?叫廚房做碗醒酒湯才是,宴上怕不好吃,到底吃點東西再睡。」賈寶玉應了,這才辭去。

回到屋里,廚房的湯已經送來了——年節時這醒酒湯是常備的,隨時就送到。賈寶玉今日酒還真不多,喝過湯已經沒醉意了,眼神仍有點呆——在想心事。捫心自問,我是不是太不著調了?扳指頭一數,干過的正事也有限,頂多不過考了個功名而已,正經的差使一件也沒領過,有用的建議一個也沒提過,只有交友方面,翰林院的倒是混熟了幾個同事,京中舊族子弟也混了個臉熟。一無產業、二無功績,失敗!

襲人輕手輕腳上來叫他換了衣裳洗漱睡覺,晴雯已叫小丫頭打了水來,賈寶玉除了大衣裳,擦完臉,一轉身,大穿衣鏡里映出個紅包似的正太來,心情更郁悶了。相由心生,衣裳卻也撐人的臉面,賈寶玉對晴雯道︰「往後衣裳紅的少做些罷。」襲人道︰「一向都這麼穿,怎地忽地改了主意?老太太挺愛這一身紅的,可怎麼回話呢?」賈寶玉不假思索地道︰「就說我如今大了。」襲人點頭記下了。晴雯道︰「怎麼有誰取笑這一身了不成?穿著可精神呢。」賈寶玉道︰「到了什麼時候就該做什麼事了。」襲人道︰「二爺既這麼說,往後咱們再做的時候留心也就是了。如今卻是過年,還是這身穿著合式。」晴雯想了一回道︰「咱們屋里還有不少大紅的緞子綢子呢,回回好料子都揀亮色的給,今年再給下料子來得跟他們調個色兒。」賈寶玉道︰「你看著辦罷,再有用不完的,或送人或是你們裁衣裳罷了。」襲人道︰「新新的好東西,有些怕是姑娘們都沒的呢,叫我們先做了新衣裳穿成什麼樣子?二爺有心,倒不如給珠大女乃女乃、璉二女乃女乃或是姑娘們送些兒才好。」晴雯已經籌劃上要做什麼衣裳了︰「里頭的小襖呢?還有褲子,跟紅色較什麼勁?獨不要紅的,倒像是慪氣了,往後不獨做紅的其他色的都做些也就是了,反正你生得白淨,衣裳也好配顏色。過了節能動針線了先做件松花色的小襖,春天的衣裳也用淺色可好?」賈寶玉道︰「就這麼著罷。」對著鏡子拍拍臉,從形象開始,要做一個有為的封建好青年!

那一邊,薛姨媽見賈母乏了,辭出來去王夫人房里說體己話,話題就是兒女婚姻。薛姨媽固然想要個好女婿,然而娶個好兒媳婦卻更是要緊——哥哥不結婚,妹妹怎麼出嫁?薛姨媽道︰「也相看了幾個,你也知道我們家如今的樣子,我那個孽障又是那樣一個不爭氣的,並不敢高攀門第。」王夫人道︰「依著我,媳婦也不能太寒磣了,蟠兒現今不開竅,媳婦就要有些擔當,等有了孫子才能教養得爭氣些,你也能放心了。」薛姨媽道︰「就是這個話!我倒想,模樣倒是其次,要緊的是性情,必得能制得住蟠兒才行。」言語間有些恨恨地。敗子家需要有個辣手媳婦管家,得能管得住他方能令家中少禍!

王夫人嘴上不說,心里點頭︰薛蟠確實該治治了,再這麼浪蕩下去,家業都要敗光了。他本人花錢倒在其次,薛家有的是錢。然而要命的是他光會花錢不會賺錢,弄得底下的人也搗鬼,連拐加騙的,這才把家業弄得松散。又有年輕不懂事,要再惹兩門官司可如何是好?長輩們在還能給他遮掩,長輩們不在了,他要怎麼辦?

轉眼又是一愁,我好好的兒子,要模樣有模樣,有身份有身份,脾氣也好人也好,怎麼娶媳婦上就這麼難纏?王夫人近來有事不大愛跟賈政商量,有個頂用的親生大兒子,總比那個三不五時听小老婆的壞話的丈夫要靠點譜。賈珠道︰「太太與老爺商議過了?」王夫人道︰「還沒呢,你看可行,我便與你父親說,若你都覺著不行,年節老爺也忙我省了去煩擾他。」賈珠道︰「年酒上便有人向太太提起,太太也先別答應了。先提醒老爺一聲兒,寶玉到了說親的年紀了,太太再行事才便宜。」王夫人自是知道這一點,只好應道︰「只得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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