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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書台的春日總是比許都他處來的要早些。白雪還未融盡, 栽在庭外的幾棵樹已綠意盎然, 瘦小的花骨朵迎風顫動, 偶有落英紛紛,飄到過路人的肩頭, 留下淡淡的殘香。陳群遙見那人拈起花瓣, 側過的頭但見唇角微揚, 心下大為震動,快步向人走去︰

「令君——」

听到聲音, 那樹下之人回首望來,眉若細柳,目如桃花,灼灼似幻化成人形的精怪。然而, 柳絮癲狂, 桃花輕薄,終與陳群心心念念的那溫潤端方的君子背道而馳。

「你怎麼在這里?」他蹙眉問道,以一貫對人的厭煩掩飾心頭的悵然。

可這怎能瞞得這玩弄人心的精怪。可今日,人隔花來望, 眼波流轉,將陳群的心思看的分明,卻不知為何沒有點破, 只是道︰「嘉來尚書台處理些事情。」

聞此, 陳群目光不禁一暗。自荀彧離開尚書台以來,台中事務積壓疊加。若依照舊例,只需等荀彧回來, 便可一一辦妥,卻沒想到此一去竟是永別,令君病逝,朝廷重心移往鄴城,台中那些紛繁復雜的典籍舊物自然更無人打理。

今日陳群一大早趕來尚書台,便是想抽空來整理一番。到了才發現,那些殘簡斷籍,公文雜物,已經被分門別類地收拾完畢,而那封口處的筆跡,細微的習慣,都與荀彧別無二致。他一時激動,急忙跑出屋尋來,卻沒想到遇見的人竟是他最看不慣的郭嘉。

「里面的公文,全都是你批閱的?」陳群還是心存了一絲僥幸。若說東西郭嘉可以整理的分毫無差,但那些細碎的雜物卻絕非郭嘉的性情能夠處理好的,否則他也不會與郭嘉互相看不順眼這麼多年。

「嘉是不願,又不是不會。」望著紛飛的殘瓣,郭嘉輕聲一嘆,「可留下的人,就得收拾殘局,不管他願不願意。」

不由間,陳群亦心生悲意,卻似乎並不僅僅是為病逝的荀彧和赴任他鄉的荀攸。他定定神,想如往日一般揪著郭嘉失禮之處好好批駁一番,卻發現無論是將發絲高高束起的頭冠,還是赤雲黑紋相間的官服,從頭到腳,無一處不合乎禮儀規度,也難怪方才他單看背影,會將人錯認成荀彧。

有一瞬,他竟是在懷念郭嘉的不治行檢。

「長文這,莫不是在後悔先前廷訴嘉了?」

「……休得胡言!」

「那就好。」

郭嘉笑了起來。于是,這高冠厚袍,這儼儼台府,皆因眉眼間的風流敗下陣來。人猶是那天地靈氣幻化出的精怪,高台樓閣困不住,凡皮俗骨困不住,大江大河,高山明月,清風醉處,方是人歸鄉。

「這大好天下,以後就有勞長文了。」

說完,郭嘉拍拍陳群的肩,便轉身離去。陳群望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雪柳芳菲間,不自覺地,也揚起了唇角。

出了府苑,有人在等他。

「怎麼,不是丞相,有些失望?」

「那倒沒有。封公授爵那一套規矩那麼麻煩,主公現在肯定正被太常卿煩的要死,哪有時間來這里。」看著眼前人,郭嘉道,「但嘉也沒想到,居然能麻煩得動你這老狐狸。」

「不然呢,你以為會是誰?」

「元常啊。」他的語氣頗有些忿忿不平,「他說他茶飯不思,哀傷欲絕,每過幾天就來嘉這里討酒喝,一來二去七八壇都被他騙去了。」

「他常年在關中與涼州士交游,七八壇,算不得多。」在郭嘉皺著眉反駁前,賈詡果斷換了話題,「你家那小姑娘呢,她怎麼樣了?」

「你說阿霧那丫頭啊。」郭嘉提酒不過是開個玩笑,失之元常,得之丞相,本也用不著他心疼,「嘉一醒她就非要請罪受罰,現在估計還在家里閉門思過呢。」想起那日她差點要以死謝罪的模樣,郭嘉不禁無奈的搖搖頭,「這丫頭哪都好,就是太認真了。嘉又沒想罰她。」

「你當然不會罰她。一切,都在你的計算中不是嗎?」

「哦?」郭嘉停住腳步,側轉身直望向賈詡,「文和此話,嘉听不懂。」

賈詡輕笑,似早就預料到郭嘉會裝糊涂︰「江東,雖然失了孫策與周瑜二員驍將,又燒毀了全部戰船,但只要孫權孫氏不倒,都不過是時間問題。詡先前還在想,你怎會對江東如此手下留情。原來,潁川荀氏,才是你真正的後手。」

江東世族,盤根錯節,猶以朱張顧陸四家,縱使是孫權,也多以倚重安撫為主,當不得江東全部的主。而世家之所以為重,一是靠其私兵與田莊,二是憑借清名與家學。最好的辦法,莫過于以世族制世族,潁川荀氏,子弟輩出,名滿天下,又有荀彧與荀攸一暗一明。坐鎮江東,這是最好的人選。但若無荀彧與曹操的公然離心,若無荀攸的孤注一擲讓荀氏害怕被遷怒,一方大族,哪是說動就肯動的。

不過,郭嘉最在意的,本不在此。

「嘉記得在書院時,他們一人說願霸據一方獨避風雨,一人說要還禮復器,□□濟民。江東是個好地方,天塹阻隔,民樸國富,風水也好,正好讓文若養養腿疾。說不準,荀氏族中那些長輩,也是看上了這些才肯離開的。嘉一人之力,哪算得到這麼多。」

「那天象的事呢?」賈詡又道,「那日銅雀大宴,日食不食,與其說讓百官認同陛下為天子,不如說是讓百官重信天象讖緯。代漢者當涂高,當涂高者,魏也。主公今日,晉位魏公,民間卻傳起了這句讖語。這種種巧合,與你無關?」

「這嘉就更冤枉了。」郭嘉無辜的眨眨眼,「且不說主公不信讖,嘉不讀讖,漢家六七之厄當受命的話說了上百年了,突然又被有心之人拿出來做文章,與嘉能有什麼關系。不過平心而論,王朝氣數盡否,哪里是讖語能決定的。無非是先有其兆,後有其讖,應時因運而已。」

「那袁熙和甄宓呢?」

「主公素來重情義,袁紹其他兒子都不爭氣,這唯一的血脈,留便留了。至于甄夫人,神女有心,襄王有夢,順手為之罷了。」

「詡竟不知,何時起,奉孝的心腸變得這麼軟。」

「人人得其所願,多好啊。」

「那你呢?」

郭嘉不答,亦或者是沒來得及答。他們已經來到高台之下。沿著玉石階逐級上望,逆光處,有人遙遙向他伸出手。

他便心漏了一拍,迎著光,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腳步。

賈詡站在階下,輕嘆了口氣︰

「痴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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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衣纁裳,上紋山龍華蟲,虎蜼相爭,下刺藻火黼黻,粉米為隙。頭上戴的是廣七寸,長尺二寸,前圓後方的冕冠,用朱色的綬帶綁在顎下,旒珠前垂四寸,後垂三寸,用青玉色的珠子相互間隔一寸串起,一串系二十四顆,九旒合二百一十六顆。腰間不是慣用的長劍,而是環挾黃金紋,以鮫魚皮制成黑鞘的佩刀。就連腳上,也是烏舄赤履,曹操一階一階向上走去時,重木踏在白玉階上,發出沉緩的叩擊聲。

此時,若他顧首回望,便可見百官如蟻塵一般渺小,各個伏跪在地,辭卑稱臣。甚至就連大殿前的九五至尊,他也在一步步走近,一點點

低下不得不仰起的頭。時至今日,人臣之位,已是足矣,可他卻毫無位極人臣的心潮澎湃。在他腦海中紛亂作響的,還是半個月以來那些熟讀舊典的大儒們的爭吵聲,是該用諸侯服制還是三公服制,依聖王舊典還是漢家故事。他還記得一位髯發皆白的老者,和其弟子抱著十幾斤的經文千里奔赴而來,顫顫巍巍的在他面前下跪頓首︰

「詩雲︰‘彼己之子,不稱其服’。丞相德比周公,功垂千秋,封公之禮必當著三公之服。老朽垂暮之年,若能得見王禮再復,死而無憾矣。」

彼己之子,不稱其服。這話倒是說的沒錯。曹操心想。但不是徘徊于三公還是諸侯,而是因為無論是哪一套冕服,必要以最上等的絲綢為材,以金絲線紋制。他穿慣了大練粗衣,布鞋素履,陡然換上這一身華服,動不便動,走不便走,讓他不自在的很。

踏上最後一節台階,早有謁者在旁等候。他先將光祿勛引上前,又恭敬地來到曹操身邊,將曹操引到皇帝面前,悄聲道「請坐伏」。當曹操低時,殿前的光祿勛朝皇帝一拜,舉起手朗聲道︰

「制詔,其以丞相曹操為魏公。」

「朕以不德,少遭愍凶,越在西土,遷于唐、衛。當此之時,若綴旒然……」

光祿勛的聲音如洪鐘一般響亮,為的是讓跪在階下的群臣也能听的一清二楚。而曹操近在咫尺,卻听得頗為心不在焉,因為在此之前,光祿勛已畢恭畢敬的將這篇策文呈給他了太多次,所以再多文采斐然也變成了連篇累牘,入不了他的耳。

「昔者董卓初興國難,群後釋位。君則攝進,首啟戎行,此君之忠于本朝也……」

曹操向大殿前望去。近些日子,皇帝消瘦的厲害,原本合身的冕服穿在他身上,就如同套著一個籠子。他的脊梁挺得筆直,向所有的帝王一樣微揚著頭,穿過十二旒睥睨群臣,盡管在他的大多數臣子心中,他早已只是一個陪襯。

「君有定天下之功,重之以明德,班敘海內,宣美風俗,旁施勤教,恤慎刑獄,吏無苛政,民無懷慝;敦崇帝族,表繼絕世,舊德前功,罔不咸秩;雖伊尹格于皇天,周公光于四海,方之蔑如也。 」

或許他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堅持著什麼。這種感覺曹操時常感同身受。這些日子,他時常夢見當年在雒陽城,親自把衣衫襤褸的小皇帝從廢墟里抱出來的場景。一群餓的瘦骨嶙峋白發蒼蒼的三公九卿,連連叩首,涕泗橫流,說出的話比策文里還要夸張,卻又遠比策文中要真情實感,以至于能沉甸甸的壓在心口,一壓就是近二十年。有些人走了出去,有些人走不出去,有些人能走得出去,卻不願走出去。

「朕以眇眇之身,托于兆民之上,永思厥艱,若涉淵冰,非君攸濟,朕無任焉。今以冀州之河東、河內、魏郡、趙國、中山、常山、鉅鹿、安平、甘陵、平原凡十郡,封君為魏公。」

所以,盡管曹操將皇帝的色厲內荏看得分明,他也沒有任何的輕蔑與不屑。他太明白劉協在害怕什麼,也太清楚從最初起劉協實則並沒有多少選擇。一個承載著所有沉湎于漢室的人的奢求被重新扶上帝位的小皇帝,除了在殷殷目光中身不由己的知其不可而為之,並沒有其他的選擇。也因此,曹操生氣歸生氣,失望歸失望,但事情過後,總不忍再苛責。

許是被過于大殿頂角折射的過于明媚的光刺到了眼,劉協微微移開了些目光,卻剛好與曹操四目相對。劉協驚訝的發現,曹操此時的眉目既不嚴肅,也不鋒利,甚至可以稱的上有些柔和。他愣了一下,隨即憤怒幾乎要沖破偽裝了這麼久的平靜。他厭惡憐憫,尤其是曹操的憐憫。可他還沒來得及將不快表現出來,光祿勛已念到了策文的最後一段。

「魏國置丞相已下群卿百寮,皆如漢初諸侯王之制。往欽哉,敬服朕命!簡恤爾眾,時亮庶功,用終爾顯德,對揚我高祖之休命!」

「臣曹操受詔謝恩。」

謁者將策書自光祿勛手中接過奉給曹操。尚書郎將備在一旁的璽印綬交予侍御史。依禮,接下來侍御史當立于東面,代皇帝授予新封的諸侯王公璽與印綬。

劉協卻先侍御史一步,走到尚書郎前︰「換金璽、赤紱,授遠游冠。」

謁者一愣,隨即小聲勸道︰「陛下,依禮……」

「既服諸侯之服,就當依諸侯之儀。況且策文中不是說,魏公于漢室,雖伊尹周公方之蔑如,又哪里是宗室可比。朕以為,倒不如使魏公之位在諸侯王之上,才可當真‘對揚我高祖之休命’。」劉協看向曹操,「不知魏公意下如何?」

曹操再拜頓首︰「臣謹遵聖意。」

明知這話間的針鋒相對,謁者也不敢多說什麼。見皇帝親自立于東面,授予魏公金璽與赤紱完畢,他只得清清嗓子,讓冊封禮繼續下去︰

「授茅土。」

所謂茅土,便是以白茅包所封之地方位的泥土,由天子親自授予諸侯。曹操所封之地在冀州,北方玄色,便將玄土苴以白茅授之,以立社于其國。

授土畢,贊謁者上前︰「魏公臣曹操新封,丞相操初除,謝。」

贊者隨之立曰︰「皇帝為公興。」

曹操再次跪地拜謝。

至此,冊封禮主要的部分,都已結束,無論是殿前的官員還是階下的百官,都暗暗長舒了一口氣,終于放下了中途提到嗓子眼的心。接下來無非就是賜禮,皇帝將分封之事祠告宗廟,應當不會再出什麼亂子。

然而很顯然,他們放心的太早了。

正當曹操要起身下階,劉協轉身要進到大殿中時,有一個中黃門悄然進到御旁︰「啟稟陛下,江東送來賀表。不知……」

劉協心情不郁,漫不經心的拿過中黃門手中的書信,草草掃了幾眼,突然雙目陡大,猛得回身喊道︰「魏公留步!」

此時,曹操正要下階就位。听到劉協的聲音,他轉身回到殿前︰「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江東孫將軍送來書信,賀曹卿新封魏公。」劉協努力保持聲音的平靜,可由于身體的顫抖而搖晃踫撞的白玉珠,卻已將他的憤怒全然暴露,「魏公可願讓文武公卿皆听一听,這信上的賀辭?!」說完使了個眼色,中黃門忙小步跑到曹操面前,將書信奉上。

信並不長,除了初時看到信時的驚訝,看到最後一字時,曹操面色已恢復了平靜。他將信交還給黃門︰「既是陛下所願,臣不敢有違。念。」

中黃門大驚失色,惶恐道︰「魏公,這信上……」

「念!」

曹操語氣稍微嚴厲一點,就足以嚇得這中黃門魂魄具飛。他只能硬著頭皮,顫抖著開始讀信上的字︰

「君與家父昔日舊交,共匡王室,願富貴還鄉,逞大丈夫之志。今聞君晉爵封公,興宗廟于鄴,不甚欣喜。漢當三七之厄,讖有涂高之語,可知天命已歸于君。伏望早正大位,掃定西川,小子即率群下俯首听命爾。」

中黃門越讀聲音越小,卻足以讓群臣听的一清二楚。還未等他們有何反應,就見劉協疾步走上前,把冕冠往曹操一摔,「你想要的不就是這個嗎?還演什麼君臣和睦的戲!不如今日當著百官的面,直接廢了朕,換你當這個皇帝!」

中黃門臉色煞白拉著劉協的袖子︰「陛下,忍一時……」

「忍?!」劉協怒極反笑,「你們從來都讓朕忍……忍的結果,就是朕眼睜睜看著皇後喪命,看著忠臣見戮,看著漢室江山一點點被這奸賊蠶食!忍,好一個忍。朕都忍了快二十年了,現在還忍什麼?!」

完了。

所有官員的心中都冒出這兩個字。之前皇後之事也好,今日冊封大典也好,終究還是蒙著一層君臣大義的紗,大家都心知肚明卻閉口不宣,總歸還能起到些許威懾作用。而這封信和劉協的話,卻打破了所有虛假的和平,逼得對立雙方要魚死網破。

可如今的皇帝,何來魚死網破的資本啊。

對漢室尚懷有矛盾心理的大臣,神情越來越晦暗。而那些巴不得曹操盡快改朝換代的人,在緊張與驚懼過後,突然回過神來,意識到雖然眼下不是最好的機會,但錯過卻可能導致最差的局勢,不如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了結了苟延殘喘的漢室。只是誰當這個出頭鳥,他們還在互相遞眼色,推三阻四又暗懷鬼胎。一時間肅穆的大殿前,滿是紛擾騷亂之聲,對比之下,反倒讓之前冊封時的一絲不苟顯得可笑起來。

也真的有人在此時,哈哈大笑。

交頭接耳聲漸漸弱了下來,百官都想找到是誰那麼大膽,竟然在這個時候敢笑得如此囂張。然而他們環顧四周,卻只看到了和自己一樣困惑的同僚,接著才意識到這笑聲,竟是傳自高台。

只見曹操邊笑,邊掂量了幾下手中那張薄薄的竹簡︰「陛下以為臣是無故發笑。這孫權的信,讓臣想起件事情。」他聲音如雷,顯然既說給劉協,更說給百官。

「今日封公儀之前,自冀南來了位白發蒼蒼的老者,引經據典懇請臣在今日,定要依三公服制,才算符合古義。他勸臣時,引了句《詩》里的詞。」

他不由又輕笑了一下,轉向前,俯視百官。

「《詩》有諷興比喻。彼其之子,不稱其服。彼其之子,不遂其媾。他的意思臣明白,無非諷臣要有自知之明,估量一下自己配不配得上這身衣裳。服之不衷,身之災也啊。他不僅是諷臣不配,還威脅臣若有僭越之心,必要身受大殃。諸君猜猜,這位通經大儒,下場幾何啊?」

百官自然不敢應答,然「下場」二字,已讓不少人心中有了數。

「孤把他放了。」見到有人臉上的驚愕之色,曹操眉眼間笑意更濃,「孤不僅放了他,還贈了他黃金百兩,布帛千匹,讓他帶弟子回鄉,繼續著學立說。因為孤知道,他和你們中有些人一樣,什麼服制輿禮,你們不就是勸說、諷刺、要挾,讓孤當陛下一輩子的臣子嗎?這孤要是殺了那老儒,就還得殺你們當中不少人,一個一個,哪殺的完啊。」

他說的似乎是個玩笑,但眾人,尤其是被他說中的那些人,哪敢露出一點笑意。唯恐曹操記起了他,直接把他就地問斬。

「要孤說,你們既然有這些想法,就不必成日躲躲閃閃,引經據典拐著彎說話。」曹操繼續道,「今日在這大殿前,當著陛下與諸君的面,我曹操,就明明確確的告訴你們——」他轉過身,在眾人復雜的目光中走向劉協,劉協本能的如驚弓之鳥一般躲了一步,卻發現曹操彎膝跪在他面前。

「臣曹操,祖孫三世,蒙負聖恩。只要臣在世一日,必保漢室綿延無殃!」

「魏公!」

這次終于有人忍不住高聲叫了出來,還不止一人。若說劉協說那些話是下下之策,那曹操現在的所作所為更像是昏了頭一般。這樣的情境下說出這樣的話,等于徹底封死了他代漢自立之路。這怎麼能行?!曹操不稱帝,手中的兵權、府中的幕僚都該怎麼安排?最重要的是他們與家族的從龍之功——

可覆水難收。話既說出,就一個字也不能再收回。

從一開始的驚恐,到仇恨再到此時的困惑,劉協看著眼前的曹操,目光越來越復雜。他的本能既要他往後退,又慫恿他上前將曹操從地上扶起,好言安撫,如此則可以徹底堵住曹操食言的退路。在他做出抉擇前,曹操卻已徒自站起了身。

一瞬間,劉協突然覺得,雖然曹操向他下跪,自稱臣子,可一點都不像所謂的真正的臣子一樣,畢恭畢敬,卑躬屈膝,將君王奉為一切。

自始自終,曹操跪的都是自己。

曹操走上前,將方才扔過來的冕冠,一旒一旒的理順,然後走上前,為眼前的這位皇帝重新戴到頭上。

劉協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在這時開口。用的是只有他們兩個人能听到的聲音。

「無論你怎麼巧言令色,在朕眼里,你仍舊是個狼子野心的奸臣。」

「臣知道。」

「天下仍舊有的是忠肝義膽之士會罵你為國賊,恨不得食你肝肉,飲你喉血。」

「臣知道。」

「後世之人只會記得你是如何弒後篡權,只會說你陰險狡詐口蜜月復劍,你還是會被當作小人,遭萬古唾罵。」

「臣知道。」

「那你為何——」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又落了下來,「曹操,你遲早會後悔的。」

「陛下,」曹操一邊系著劉協顎下的帶子,一邊平緩道,「操做的所有事,既不在乎你如何看,也不在乎天下人怎麼看,更不在乎身死之後千百年後的人。人生在世,俯仰無愧天地,內省無愧己心,不必說與千萬人,一人知己,足矣。」

系好帶子,曹操為劉協扶正冕冠,接著後退了一步。在邁出腳步時,他不自覺地向階下望了一眼,縱使相隔甚遠,縱使穿著相近的冕服,他還是能一眼于百官中,尋到那人,然後想象到人微微揚起的唇角,還有比日光還明媚的雙眸,正堅定的同樣望著自己。

斯人在側,余何悔有之?

「臣曹操,叩見陛下。願陛下千秋萬歲,長樂無極。」

在他身後,群臣百官,無論心懷何意,情願與否,都只能彎膝下拜。大殿之前,百官俯首,獨君王一人高立,睥睨眾生,縱漢極盛之時,亦如此時之景。

「臣等叩見陛下。願陛下千秋萬歲,長樂無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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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畢宴終,皇帝前往宗廟祠告,曹操卻稟退了所有人,獨自登上宮牆的一隅。這里的宮室十分偏僻,宮牆下連駐守的侍衛都沒有,只有那一人,摘了冕冠披散開頭發,坐在高高的宮牆邊上。

一見到他,曹操的目光就柔和了許多,也如他一樣去了冕冠散了頭發,貼著人坐到宮牆之上。

「那個中黃門已經處置了。」郭嘉輕描淡寫的說道,「看來還是讓江東□□逸了。等公達正式接手了那邊的事務,倒要看看孫仲謀還有沒有閑情逸致來攪混水。」

「奉孝覺得,那封信真的是孫權送來的?」

「反其道行之罷了。真出了事,反倒沒人信是他點的火。不過論理說,一層宮衛一層暗衛,那個中黃門早該在外面就死了。」他頓了頓,看向曹操,「所以只可能,是你故意放他進來的。」

曹操笑笑,算是默認。他的奉孝只會比他預想的更聰明。

「靠這麼緊做什麼?」

「這宮牆幾十丈之高,靠近點,孤怕你摔下去。」

「摔下去就摔下去唄,重來一次就好了。」

「奉孝,」曹操無奈嘆了口氣,「這麼久了,還在生孤的氣?」

「沒有啊。」郭嘉道,「明公不是一直想知道嘉瞞著你什麼事嗎?就是這件事。」

曹操一愣。四目相對,他終于確信,郭嘉沒有在開玩笑。

將日暮時的陽光漸漸斂去過盛的光芒,郭嘉歪頭靠在曹操肩上,半闔起雙目,感受著溫暖灑在身上。

他緩緩地開口,像在說一個兜兜轉轉了百余年的老故事︰

「曾經,嘉真的很希望明公能當皇帝。因為在嘉眼中,只有那個位置才配得上明公這些年篳路藍縷、戎馬征戰為天下人為漢室所作的一切。或許明公從不在意天下人怎麼看你,可嘉在意。太在意了。什麼天命如此,英雄垂暮,嘉一個字都不想理。嘉就希望明公能永遠百戰百勝,所向披靡,希望天下人都理解明公的良苦用心,贊頌你、叩拜你,讓你不必蒙受任何的委屈。

然後,一切就開始了。

人心啊,從來都是模稜兩可的東西。見一個人死,第一次會心生不忍,但次數多了,就如同見這太陽東升西落,春秋四時更替,變得越來越麻木。嘉從不在乎這朝廷是死是活,反正不是漢室,就是其他;也越來越不在意死了多少的人,反正朝升夕替,死去再多的人,也死不掉所有的人。至于蒼生大義,忠孝禮節,更都無所謂,無非是舊人畫地為牢編造的東西。既然萬物都可變化,都會消亡,自然萬物都沒有什麼意義,既不用在意,也不會被他們困住。可後來,嘉才發現,原來對許多人而言,失去束縛,反而會比之前更痛苦。

但嘉還有在意的事情,所以還能靠著執念一次一次的走下去。可或許命運本身無論嘉信與不信,都始終喜歡開惡劣的玩笑。無論多少次,成功失敗與否,明公從來都沒有登上帝位。該輸的戰役,會死的人,兜兜轉轉還是會回到原點。」

感覺到摟在他肩上的手臂更緊了些,郭嘉輕笑了笑。或許就是這樣,就像他總替曹操不平一樣,曹操也會為他心疼,盡管他早就不在意那些事。

「可直到最近幾個月,嘉看著明公任性妄為,要不顧一切將大權交給漢室,听到歷經千帆,今日明公還會坦然的在所有人面前的時候說出那番話的時候。嘉居然沒有任何的不快,更沒有生過氣,只覺得欣喜,無比的欣喜。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會消亡,所有人都會為命運顛簸所左右,但那不重要,在你這里都不重要了。你永遠都會听從你自己的意志,坎坷輾轉,你都會堅持最初的路。所以蒼生有了意義,天下有了意義,山川樹木,天地皆有了靈。」

「這是最後一次了。」

前路如何,結局是好是壞,他都不會再逃避。

于夕陽赤色的余暉中,他撥開斑駁的垂鬢,吻上人的唇。

「孟德,你就是我在這須臾世間,唯一的絕對與永恆。」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這該是結局的……可在強迫癥不斷卡文的糾結過程中,我突然覺得,這個故事到這里沒有辦法結束。

但說實話,很多故事之所以能是he,是因為它在最適時的地方停了下來。如果繼續依照慣性走下去,或許連我自己也無法預測他們會選擇何種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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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親愛的們,(如果你們還沒有因為我的更新速度放棄我的話orz),故事的最後一卷,你們覺得應該寫下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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