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明明濃霧之中無法視物, 殷牧悠卻覺得這霧比起方才散了許多。
血腥味縈繞在鼻尖, 仿佛是從紫霧里散發出來的。
這個地方,處處都透著不詳。
恍惚之中, 一個人影漸漸從遠方而至。待他走進,殷牧悠才看清了他的模樣,怔怔的念出了他的名字︰「愈微?」
愈微的手里沾染了半株佛蓮, 金色的花汁沾染在他的白色袖袍上, 仿佛是那朵佛蓮的血一般。
他望向幾人︰「你們還是來了。」
仿佛早就預料到他們會來,在見到他們的時候,愈微並未有任何的驚訝之處。
他的目光逐漸停留到了厲靖言身上, 渙散的瞳孔里甚至無法倒映出他的樣子︰「花了那麼長時間才想到這里, 我還以為你會更快一些。」
「你為什麼會在這里?」
愈微將那一半佛蓮捏碎在他眼前, 花瓣從他的指縫間翩翩飄落︰「自然是為了毀掉這個,魔主在救殷牧悠的時候, 沒有毀掉那一半吧?」
「你想做什麼?」
愈微輕笑了一聲︰「到時候你們就知道了。」
厲靖言在見他的瞬間便爆發出強烈的殺意, 他這輩子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背叛。
若說在極北他還能信任誰,一個是曲明, 而另一個便是愈微了。
「你在極北,是故意接近我?」
「還不夠明顯麼?」他心里嫉妒得狠, 深深厭惡著他,「我從一開始接近你,便是想要你的本源黑火。」
愈微這樣說著刺激厲靖言的話, 殷牧悠立馬擔心了起來。
他連忙朝厲靖言望去, 只見那雙黑眸中寒冷可怖, 陰沉得像是一彎深潭,永遠看不到潭底。
「你知道這黑火是如何產生的嗎?」
「當然知道。」他又不是沒有經歷過那些。
厲靖言冷笑了起來,已抑制不住自己的殺意,這東西于厲靖言來說,既是他恥辱的象征,又是深深鐫刻于骨血里的東西。
每一次使用,便時刻提醒著他,那些痛苦,那些傷害,自己是何等的軟弱無力,被人欺凌……
偏偏,這又是保命的本命之火。
殷牧悠終于忍不住開口︰「愈微,別說了!」
他緊皺著眉頭,那清冷的眉眼似乎也沾染了憤怒和心疼。畢竟那些事情,殷牧悠都曾以這雙眼楮親眼看見。
听到殷牧悠的聲音,厲靖言的心口仿佛破開了一個口子,涌入進來的並非嘲笑傷害,而是如陽光般溫暖的東西。
會回護他的,從頭到尾便只有殷牧悠一人。
愈微微垂著眼眸,臉上勾起一個極淺的笑容,可這笑容轉瞬即逝,他的語氣里又沾滿了惡意。
「那黑火如此不祥,厲靖言就是災禍本身,我奪走了那東西,也算幫了他,這樣不好嗎?」
「哦對了,我這樣利用你,也是厲靖言的原因。若你不和他沾上關系,根本就不會受到這些折磨。」
話音剛落下,紫霧之中,有火焰燃起,一團一團的將四周點亮。
只差片刻功夫,便要朝愈微的位置襲來。
那些火焰照耀在厲靖言的臉上,他的聲音如冰如霜︰「滾!」
「這樣便生氣發怒了?」愈微輕聲道,「那你就別猶豫,殺了我就好,就跟你殺那些人一樣,像捏死一只蟲蟻一樣。」
當他說到這里,殷牧悠朝前一步,瞬間擋在了厲靖言面前。
「別再用這些話傷他。」
「還有,你為什麼非要逼得他殺了你?」
愈微臉上的笑容差點沒崩住,眼眸飛快的閃過一絲震驚。
「你讓開。」
「若你不說清楚,我便不讓。」殷牧悠的臉上帶著執拗。
「你……」這是做什麼?
後面的那半句他用了極輕的聲量,仿佛鴉羽落入水面,沒有半點聲音。
愈微緊抿著唇,臉上的笑容再也無法維持。
他能和厲靖言對峙,能和天下人對峙,唯獨不能這樣刺激傷害殷牧悠。
氣氛陷入了僵持,愈微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他似乎在強忍著疼痛一般,額頭也浮現了細密的冷汗。
若非殷牧悠和他離得極近,在這樣的濃霧之中,他如何能看得清。
等等,濃霧……
四周的霧氣,好似又散了些?
正當殷牧悠觀察四周時,身後的厲靖言已發動了攻擊,黑火猶如星星一樣點綴在天空,又一顆顆的朝地上砸了下去,宛若流星。
殷牧悠詫異的回頭︰「別……」
厲靖言平靜的注視著他︰「就憑他和葉戚霜串通,令你如此淒慘,我也不能放過他。」
陷入沉思里的愈微醒了過來,他眯彎了眼,笑得格外溫柔,猶如清風明月一般︰「你說得對,我這種人,無論是悔過和道歉的資格,全都沒有。」
他一手策劃了此事,合該跟葉戚霜一個下場。
厲靖言怎麼也不下手準一些?
以為他會躲?
反正都是要死,不如死得輕松些,也免了這些折磨。
所有的情緒在內心積壓,他忍得太久,也痛得太久了。
不知怎的,他忽然對這兩人說出了心里話。
「厲靖言,你方才說我背叛了你,可自從你得到前世的這具身體之後,除了你身邊的那個人,你有真的信任過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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厲靖言皺眉,望向身側的人。
他只信他,全心全意。
愈微笑得流出了淚︰「可我有!」
「我自幼被顏風凌撿到,被他養大,被他教導,視他如父,可他呢?在撿到我的時候,便已經決定了要當眾殺了我,還要消除我的存在,就因為我是他的污點!」
殷牧悠睜大了眼︰「怎麼會這樣……」
愈微大笑不止,他來上雲秘境,便是要尋當初顏風凌渡劫時的洞府,從而毀掉上雲秘境的另一朵佛蓮。那兩朵佛蓮,本就是並蒂而生,當初顏風凌為求自保摘去了一朵,這才順利渡劫。
否則,他也會像他一樣,來這個地方久了,身體漸漸發生異變,死得痛苦不堪。
可惜啊,他死之前都只找到那一朵。
不過,夠了。
愈微望向手中這一半佛蓮,他便料到厲靖言遲早會來上雲秘境,替殷牧悠取佛蓮里的靈露,所以才故意留了半朵。
否則那靈露沒有蓮台的拖依,只一個瞬間便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世上便再沒有什麼東西能喚醒殷牧悠。
是他心軟了。
要換做從前,他不會冒著這麼大的風險。
愈微低聲輕語,長睫微垂的說著謊︰「只可惜啊,你們再也出不去了。」
那朵佛蓮已經徹底枯萎,愈微滿手都是金色的花汁,剩下那一半也因失去靈露的關系,即將化為灰燼。
紫色濃霧漸漸散開,一切仿佛撥開見月明一般,黑暗的天空只剩下一輪上弦月。
月光照不進來,愈微的臉被樹影遮擋,沒入在陰影之中。
霧氣竟然真的散開了?
「我等了你們許久,若早一步來,便可以早些離開,我唯獨不想害的,就是你。」
殷牧悠臉色泛白︰「你到底做了什麼?」
「佛蓮如同上雲秘境的核心,這東西徹底死去,上雲秘境的紫霧便會溢出去,任憑顏家後人有滔天本事,都阻擋不住。」
「顏家那些人,所居之所就在上雲秘境附近,為的就是看好整個上雲秘境,結界散開了,里面的妖獸也能出去了。」
「只可惜這一出好戲顏風凌不在,無法欣賞到那張痛苦的臉。」
這樣做的後果是什麼,不用想也能想到。
難怪方才在佛蓮死去的那一刻,里面濃重的霧氣都散開了。
殷牧悠的心髒跳動得極快︰「得阻止他!」
這紫霧厲靖言的黑火也燒不了,反而是它們最好的養分。
他雖然不喜歡這世間,卻獨獨喜歡殷牧悠。
厲靖言拿出了碎星槍,從側面的位置朝著愈微的方向刺了出去,剛想出手愈微便吐血不止的倒在了地上,引得幾人面露錯愕。
厲靖言皺眉︰「我並未出手。」
殷牧悠方才也看得清楚,恐怕他們來之前,愈微就已經受了極重的傷了。
「你這麼折磨自己,是要和顏家的人同歸于盡嗎?」
「同歸于盡?」
愈微躺在地上,眼瞳渙散,粗重的喘著氣,「同歸于盡也好。除了報仇,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活著。」
愈微將目光放到了厲靖言身上,也許連他自己都沒察覺,他是如此的艷羨著厲靖言。
這具身軀,強大的力量,他統統都想要。
就算來上雲秘境這種地方,也什麼事都不會有。那些強大的妖獸對于厲靖言來說,全都不堪一擊。
多好。
明明已經打探好了顏家後人的下落,可他卻遲遲沒來上雲秘境,就是明白自己沒有這個力量。
——他會死。
愈微怕極了,他不想死,不想死。
死的滋味太難受,身體被埋入土里,日日受著蟲蟻啃食,可他還有知覺,還未徹底斷氣。幾十年無法安息,身上貼了符紙,無法奪舍。
直到許久後,被一魔修挖出身體做成魔傀儡,他誘騙著魔修撕掉他身上的符紙,這才得以重新掌控身體。
他想要強大的力量,而與此同時又得知照陽山有秘法,可以改變厲靖言的記憶世界。
他們在尋一個人,可以改變、救贖厲靖言的人。
愈微當時便有了這樣的想法——
他只需要那具身體,那個力量,並不想去救厲靖言。
若是能奪舍,就更美妙了。
只要有了力量,就不會那麼淒慘的死了,他再也不想嘗一次。
愈微閉上了雙眼,忽而想起之前殷牧悠同他說的話。
眼淚從眼眶中奔涌而出,他忽然十分不甘心,明明自己和厲靖言一樣,什麼也不曾擁有,可他身旁偏偏有一個殷牧悠。
計劃了這麼久,他怎麼能甘心?
和葉戚霜勾結,也是想除掉殷牧悠。
偏偏,他自己先改變了主意,不想殺了他,反而想護著他。
「我……很喜歡你的味道,自從奪舍了這具身體,便開始不受控制的喜歡。」
「也許,這便是天意吧。」
「在那幾百年里,我的身體什麼都感受不到,五感盡失,還不如不活著。」
殷牧悠睜大了眼,呼吸一窒︰「你說奪舍……?」
愈微嘶啞著嗓音,喊出︰「我是景丞。」
所有人都愣在原地,包括厲靖言。
他終于明白為何愈微會背叛他,也終于明白愈微做那些事的動機了。
「你是景丞,那你為何要幫我?」殷牧悠眼眶微紅,捏緊了他胸前的衣衫,狠狠的說道,「你不該,殺了我嗎?」
「想過無數次,卻一次也沒動得了手。」
他原本是最怕死的,在葉戚霜那件事之後,竟一個人來了上雲秘境,獨自面臨那些妖獸和紫霧。
愈微原以為自己想通了,不害怕了。
可真當死亡來臨,身體不受控制的倒下,血液從傷口處涌出,他猶如墜入了寒窟那般,冷得發抖。
恍惚間,他忽然听到殷牧悠朝身後的人喊︰「素回長老,能救他嗎?」
救?
這個字眼對于愈微來說,幾乎從未听過。
無人對他說過。
素回似乎說了什麼,可他只能看到素回囁嚅的嘴唇,卻听不到他的話。
又如上一世那般,五感漸漸消散了嗎?
這樣的死法是愈微最無法接受的,那對于他來說就像是地獄。
他全身發冷,想讓殷牧悠和厲靖言給他一個了結,他這麼刺激厲靖言,就是想要死得輕松些,再也不想如上一世那樣的死法。
可喊出口的話,卻完全不同。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愈微的聲音沙啞,嘴唇微顫著,「我不想死。」
「撐著,我定會救你!」殷牧悠將草木之靈的靈氣渡給了他,傳送陣法還要靠素回,現在有余力保住愈微的命的,便只有他一人。
耳旁能听到妖獸嘶吼的聲音,黑暗深處他被無數只獸瞳盯著,殷牧悠知道,若非畏懼厲靖言,那些妖獸一定會蜂擁而至,將他們啃食干淨。
愈微身上的血根本就止不住,必須回照陽山,他們不能在這個地方待得太久。
正當殷牧悠思索應對之策時,不遠處一人緩緩朝他們這邊走來。
「誰?!」
殷牧悠戒備的望向了那邊,等他略走近一些的時候,殷牧悠才發現那不是別人,正是乾元。
他身上的衣服沾染了許多污垢,像是剛剛經歷了一場大戰。
乾元走到了愈微的身邊,手里還拿著另外一朵佛蓮,和中央位置的不同,那完全是完好無損。
「乾元前輩,佛蓮不是已經毀壞了嗎?」
「我方才……跌入了顏風凌渡劫之地,在里面取出來的。」
顏風凌?
愈微的臉色幾乎扭曲,自己所做的努力,決不能付諸流水。
他掙扎著爬了起來,朝佛蓮伸出了手,想要將那朵佛蓮捏碎。
乾元連忙將佛蓮護在懷中,朝後退了一步。
而受了重傷的愈微還要從地上爬起來,他想走到那邊去,便要費極大的力氣,在站立的那一刻雙腿還在顫抖︰「把它給我!」
「你就是幼時曾救過我的人對不對!」
愈微全身僵硬,他早已忘記了救過誰,偏偏眼前的人將他牢牢記住。
他甚至不願承認,只狠狠道︰「把它給我!」
乾元目光微閃,里面還有淚花︰「你報復得還不夠嗎?」
「不夠,自然不夠!」
「顏風凌死了,顏家那些人便要為他所做負責,我已設下秘法,只要我死了,顏風凌的轉世來上雲秘境,便能記起一切!」
「我要讓他親眼看看,自己是怎麼害死自己的親族的。」
乾元在那處修煉洞府里已經看到了一切,他深深凝視著愈微,明明手里還拿著佛蓮,手上的力氣卻漸漸松了。
他又一次選擇了對立面。
明明這一次到上雲秘境來,就是為了他啊。
乾元說出了真相︰「你早就已經報了仇,你奪舍的這具身體,就是顏風凌的轉世。」
這具身體……?
顏風凌的轉世?
每一個字愈微都明白,可連在一起,他卻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其中的意思。
愈微愣在了原地,身體僵硬了起來︰「你胡說!」
乾元身體微顫︰「我若說謊,手里為何有另一朵佛蓮?便是因為我方才不慎墜入了他當年渡劫的地方,看到了一切真相。你當初想找到顏風凌渡劫的地方,不正是想兩朵一起毀掉?」
「不可能……不可能……」
「景丞,你清醒些吧。」
「清醒?幾百年都沒人讓我清醒,你現在讓我清醒?」方才愈微眼中的求生欲全然消散,他掙月兌開來,斷了殷牧悠的靈氣,他的身體便衰敗得更快了。
他現在唯一想做的,便是毀掉這一切。
他竟奪舍了自己最不想奪舍的人,在這具身體里,令他無比作嘔。
「給我!」
乾元拼死護著佛蓮,愈微的攻勢凌亂又瘋狂。
他身體枯竭得這樣厲害,還要使用法術,朝乾元打去。
然而劍修怎麼會輕易倒下,僅憑現在的愈微,根本無法打贏他,只憑幾招便破解了他的法術,朝他直直攻來。
劍抵在了他的脖子上,愈微的臉色更加蒼白。
乾元哀求的說︰「別再逼我了,你已經尋到了顏風凌的轉世,還奪舍了他的身體,已經足夠了。」
愈微臉上浮現譏諷的表情︰「讓我作為顏風凌去活?我寧願死。」
乾元幾乎啞然,他無法做到對愈微指手畫腳。
畢竟石壁上所記載的,包括顏風凌在愈微死後,又故地重游,刻下了師父對徒弟的懺悔,便是如此慘烈的結局。
「不過……你有一點說得極對,顏風凌大概死也沒想到,他最後竟真的死在我的手中。」
「那個人犯下的錯,竟由這種方式……可笑,太可笑!」
「我在奪舍這具身體的時候,他明明半點反抗也沒有,我便輕而易舉的……」
殷牧悠在一旁看著,正想上前去,畢竟現在愈微的模樣太可怕了。
斷了他的靈氣,他就無法活了。
方才的他,明明以那樣哀求的姿態告訴他,他想活下去。
然而一旁的厲靖言卻阻止了他,那雙深沉的黑眸里︰「若我以陸文龍的身體活,我也會想死。」
他們都一樣。
再怎麼想活下去,都不屑這樣的施舍。
乾元全身緊繃,生怕愈微做出什麼可怕的事︰「既然他把身體給了你,便是想讓你好好活著啊。」
他拼死護著那朵佛蓮,愈微知道他自己取不到了。
身體失去掌控,無力的倒在了地上。
愈微瘋狂的大笑了起來,眼淚有淚水劃過。
乾元都以為他想明白了,放棄摧毀上雲秘境的結界了,這才走了過去想為他輸送靈氣護住心脈。
可愈微卻取出腰間的匕首,深深扎入了自己的胸口︰「我不僅要親手奪舍他的元神,還要親手殺了他轉世的身體。」
這動作發生得太快,令眾人措手不及。
他直接刺中了心髒。
殷牧悠也沒想到他會這樣對待自己︰「你這樣叫我怎麼救你?」
愈微的身上沾滿了鮮血,那大笑不止的表情,最終恢復了平靜。
天空好黑,周圍葳蕤的樹木遮住了一切,樹縫之間都透不進任何的光。
這真不是個好地方,月光也透不進來,他忽然懷念起在照陽山看到的那顆梨花樹,常年不敗的立于山巔,月色下的梨花極美。
他不再想活。
奪舍只有一次,以這種身體或者,他寧可去死。
愈微望向了殷牧悠,鮮血不斷從他嘴里滲透出來,幾乎染紅了半個脖子。
他沙啞著聲音,費盡全身力氣說著話。
「我好恨他。」
「這具身體,若真是他的轉世,那便……等我死後,把這具身體,挫骨,揚灰。」
「我要讓他不復全尸,要用最惡毒的辦法折磨他的魂靈,讓他生生世世,不得為人。」
「殷……牧悠,你答應我,好不好?」
殷牧悠捏緊了手,忽而生出幾分不忍︰「可你這麼做,便也斷了你自己的後路。」
愈微失聲大笑起來,眼淚從他空洞的瞳孔間溢出︰「無……無妨,我同他一樣,永遠痛苦,也,不需要……任何人來,救我。」
他朝上方顫巍巍的伸出了手去,眼前的月光皎潔,離自己如此之近,仿佛伸手可觸。
然而他明白,自己這一生都像是身處虛假的幻境一般。
看似觸及到了一切,實則水中月,鏡中花,如此遙遠啊。
愈微緩緩閉上了雙眼,再沒了呼吸。
巨大的竹林之中,幽幽冷風吹拂,乾元垂下了頭,以本源之火照徹黑暗。
那些火焰微弱的圍繞在愈微身邊,像極了黑夜間的螢火蟲,如此之多,足矣將愈微的身體照亮。
乾元走了過去,一直低垂著頭,誰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可他說出來的話,卻帶著嘶啞,喉嚨里仿佛壓抑著強烈的痛苦。
「顏風凌的坐化之地就在上雲秘境,我方才……是不慎落入了那個地方。」
「我看到了些畫面,便馬不停蹄的趕了出來,生怕他會做傻事。」
「可我……還是沒能救他。」
乾元不小心觸踫到了愈微身上的鮮血,他的手仿佛被灼傷一般,飛快的挪開。
是疼的。
那些血沾染在了他的手指上,而自己的恩人又這樣毫無生機的躺在這里,令乾元覺得,他仿佛是被自己所害。
為什麼每一次都事與願違?
無論是他當上仙盟盟主那一次,還是他來上雲秘境這一次。
乾元退後一步,面對那具尸身行下三叩的大禮。再次抬起頭時,他的臉才令眾人看清。
「乾元前輩,你怎會變成這樣?」
「誤入那個地方,豈是能輕易出來的?」乾元自嘲的說,「不過是修為倒退罷了,無妨。」
乾元望向了那具尸身︰「我不僅沒能救他,還害了他。」
「幼時他若沒有救下我,那該多好。」
他自責萬分,也不顧自己傷了元氣,拿出在顏風凌坐化之地尋到的傳送法器,在里面注入大量的靈氣,為的就是啟動它。
「等傳送法器激活,你們便早些離開這個鬼地方。」
「那你呢?」殷牧悠問。
「我……」乾元閉了閉雙眼,「我要留在這里。」
殷牧悠十分震驚,沒想到他竟要以命相抵。
「一報還一報,他的恩情,我便只能用這種方法來還了。」乾元背過身去,這東西耗費了他極大的靈氣,他的臉如今衰老得更加厲害,他不想讓殷牧悠看見自己如今的模樣。
好歹,他也是仙盟盟主。
愈微犯的錯,便由他來彌補。
乾元把東西丟給了他,一步步朝前走去。
他走得決絕,和當日的愈微一樣,一去,無回。
「乾元。」
喊住他名字的不是別人,正是一旁的素回,「保重。」
乾元沒有回頭,像是根本沒有听到這句話那樣。
素回滿眼復雜,手里捏著的傳送石,就像是熾熱滾燙的那般。這里面蘊含的全是乾元輸入的靈氣,他看出自己已經沒有力氣再啟動陣法了。
素回想起了方才,愈微也曾朝他們求救的時候。
乾元像是一把刀,撕裂了他所有的求生欲。
他身上肩負的,有恩情,亦有仙盟的擔子。世間哪來雙全法?他負愈微,護了仙盟,便要把命賠給他。
「走吧。」
「……嗯。」
後來,佛蓮被重新移栽到了中央的地方,上雲秘境的混沌靈氣得以控制。
素回後來問過殷牧悠,倘若是厲靖言這樣,他會怎麼做。
殷牧悠只是笑笑︰「他若伸手向我求救,天涯海角也要尋到,他若真的想去死,我也隨他一同去。」
「無論怎樣,都依他。」
那日之後,殷牧悠帶走了愈微的尸身,按照約定,讓他死無全尸。
那樣怕死的人,卻令自己將他挫骨揚灰。
殷牧悠站在極北的造化池前,朝天撒了一捧骨灰。
細雪與它相融,真正的消失于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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