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門「吱呀」一聲開了, 鮮甜的魚湯味兒飄散在空氣中,蕭肅闔著眼,听見方卉澤走了進來, 似乎在床頭放下了一個木制托盤。
「阿肅?」他低聲說,「起來吃點東西。」
蕭肅沒有吭聲, 他伸手過來模他的額頭, 還沒觸到,手機忽然響了。
「喂?」方卉澤接起電話,往窗口走了幾步, 叫了聲︰「阿虎?」
阿虎?蕭肅立刻警醒,凝神听他和對方講話。
方卉澤說的是本地方言, 但並不熟練, 間或會夾雜幾句普通話。蕭肅大致听懂他是在和對方約時間, 要去某個很遠的地方。
「越快越好。」他說,「你不是明天回來麼?那就明天!」
對方仿佛並不同意, 拉拉雜雜說了很多。方卉澤的語氣有些遲疑︰「什麼?不可能, 沒人知道我會……警方怎麼可能追到那邊?」
警方?蕭肅第一反應是自己留下的信號被榮銳追蹤到了,心中一喜,又听見方卉澤說︰「可能只是例行檢查, 最近開春,嚴查活動比較多……」
他們用方言你來我往說了很久,最後方卉澤開始不耐煩起來,略提高聲音道︰「價錢翻倍。」
對方似乎滿意了, 倆人又說了幾句,方卉澤說︰「最晚後天。」然後掛了電話。
後天……蕭肅盤算著,那麼自己至少還有一天一夜的時間想辦法,就是不知道警方到底有沒有追到方卉澤,而追蹤的人,又是不是榮銳,
房間里已經完全暗下來了,方卉澤打開床頭燈,俯身模了下蕭肅的額頭︰「阿肅?醒一醒,吃飯了。」
蕭肅抖得厲害,不完全是裝的,實在是體力消耗到了極限,又發著高燒,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
方卉澤模了一手的冷汗,嚇了一跳,扯開棉被給他蓋上,道︰「阿肅你冷嗎?怎麼抖成這樣……」
蕭肅撐開眼皮看他一眼,意外地發現他臉色也很差,憔悴青白,眼中布滿紅血絲,眼圈又黑又重。
「阿肅你怎麼了?」方卉澤看到枕頭上淡紅色的血跡,眼中現出明顯的驚懼,拇指在他嘴角擦了擦,問,「胃痛嗎?又吐血了嗎?」
有那麼一剎,蕭肅都恍惚了,仿佛站在面前的並不是殺人不眨眼的殺手,仍舊是他溫良和順的小舅舅。
真是諷刺啊,鬧到這一步,不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嗎?
沉默片刻,蕭肅疲憊地合上眼,低聲道︰「我想睡一會兒。」
「吃點東西再睡,嗯?」
蕭肅側過頭,背對他說︰「不想吃,好累。」
「……好吧。」方卉澤用毛巾仔細擦干他頭上的冷汗,給他掖了掖被角。隔了少頃,仿佛是為了補償,又模到他的腳踝,將綁著他的扎口帶剪斷了。
蕭肅暗暗在心里松了口氣,猜想他應該不會再給自己打鎮定劑了。
魚湯的氣味漸漸淡去,窗外夜色越來越重,風也涼了下來。不知過了多久,方卉澤又試探著叫了聲︰「阿肅?」
蕭肅昏沉沉地,略清醒了一下,沒有回答。方卉澤靜了片刻,屏息在他胸口模了一把,仿佛怕他就這麼死了似的,確定他心口還是熱的,才喘了下氣。
蕭肅听見他在窗口撥手機,號碼位數很奇怪,不是國內的電話。
果然,開口時他說的是英語︰「yeager?」
耶格爾?查理耶格爾?冒牌phenix公司那個研究員?蕭肅警醒了一下,側耳細听,听見方卉澤在向對方描述自己的癥狀,體溫、食量、在服的藥物……說得十分詳細。
耶格爾不知道說了些什麼,方卉澤語氣有些低沉,道︰「我要帶他回e□□ion,但原先的計劃出了點意外,我要換條路,可能很辛苦……我不確定他這樣子能不能堅持到達……有沒有什麼辦法讓他暫時好起來嗎?」
對方問了幾句什麼,他有些焦躁,在窗前來回踱步,道︰「我不知道,他什麼都不說……但是我懷疑他已經進入急發期……好的,你列個清單給我,我明天去找找看。」
他們又說了幾句話,非常隱晦,語焉不詳,但反復提到了「e□□ion」。
e□□ion,希臘神話中的極樂淨土,據說位于列狄河彼岸無限的原野,只有被神選中的人才能獲許進入。蕭肅猜測那可能是個非常重要的地方,警方一直在尋找的查理耶格爾,大約就藏在那兒。
但這個名字太虛幻了,應該只是個代號,不知道確切的方位在哪兒。
方卉澤掛斷電話,坐在桌邊嘆了口氣,之後從櫃子里取出行李袋,悉悉索索地收拾著什麼。
蕭肅聞到淡淡的血腥味,偷偷睜開眼看了下,發現他在給自己的胳膊換藥,一個極為猙獰的傷口在他上臂處,血肉模糊,仿佛是最近才受的傷。
他用繃帶裹好傷口,套上t恤,舒了口氣,關了燈,慢慢躺在了板床上。
窗戶上沒有窗簾,月亮慢慢從雲彩里露出輪廓,灑進一室如霜的光輝。蕭肅靜靜躺著,方卉澤卻一直輾轉反側,隔一會兒便試一下他的額頭,或者模一把他的手心,替他擦擦鬢角的冷汗。
迷茫間蕭肅忽然想起他們小時候,有一次他也是這樣發著高燒,半夜被父親帶去兒童醫院打吊瓶,方卉澤像個保鏢一樣跟著他,一會兒給他喂水喝,一會兒給他扇扇子……
那時候,王桂玉應該還沒找上他,方卉澤是方家名正言順的小兒子,養尊處優,光明正大。
如果一直那麼下去,也許這一切就不會發生吧?蕭肅心里有些難受,至今想不通王桂玉要這樣對待自己的兒子,教他殺人,教他作惡,教他背叛親人……
石鵬的仇,就那麼重要嗎?必須要毀掉親生兒子去報嗎?
如果石鵬還活著,知道她對自己的孩子做了什麼,會原諒她嗎?
蕭肅混亂地想著,漸漸沉入夢鄉。夢里他回到了十幾歲的時候,坐在父親床前。蕭勤的病已經到了最後的階段,胸部以下都沒有知覺了,臉都瘦得凹陷下去,只有眼楮特別黑,特別亮。
「不要怕,阿肅。」父親看著他,用一種特別悲憫的,不舍的眼神,「人的一生有長有短,但不論長短,都是完整的,有出生,有死亡,有悲傷,有快樂……不要因為自己注定年命不永,就錯以為自己的人生是殘缺的,必須必別人少點什麼……不,你什麼都不用少,懂嗎?」
十幾歲的蕭肅懵懂地點頭,每一個字都听懂了,但其實完全不明白父親在說什麼。
「你看那棵樹。」父親望向窗外,說,「這棵刺柏,是你出生那年我親手種的,下種的時候,它差不多二十歲,將來,它還能再活二十年,二百年,甚至兩千年……阿肅,人的壽命,再長也不過百年,在這棵刺柏面前,就像一眨眼那麼短。而那些山川河岳,亙古便存在著,刺柏上千年的壽命,在它們眼中恐怕連一息都算不上。」
蕭肅茫然看著父親。蕭勤慢慢抬起手,修長干瘦的手指撫過他筆挺的鼻梁,稚女敕的臉蛋,無奈地嘆了口氣,說︰「你還太小了,兒子,爸爸說的這些,你都不懂……但是你總會懂的,阿肅,你記著,也許你只能活四十歲,甚至三十歲,但長短不重要,完整才最重要,你要時刻記得,不要辜負自己的生命,不管三十年還是一百年,都不要辜負它,要享受快樂,品嘗痛苦,去愛,去恨……」
他悲哀而溫柔地看著自己的兒子,說︰「對不起……阿肅,對不起。」
「阿肅?阿肅?」父親的聲音陡然間真實起來,仿佛就在耳邊,蕭肅驚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異鄉漁村的木屋里,身邊沒有父親,只有方卉澤。
「阿肅你怎麼了?做噩夢了?」方卉澤扶著他的後頸,給他灌了一點水。
蕭肅渾身虛軟,喝完躺在枕頭上,腦海中還回蕩著父親那些佛偈般的話。
「你在喊爸爸。」方卉澤一下下捋著他汗濕的頭發,「夢見你爸了?」
蕭肅遲疑了下,說︰「嗯。」
「夢見他在干什麼?」
「他叫我跟他走。」蕭肅想了下,弱聲說,「太累了……也許……是該跟他走了吧。」
方卉澤呼吸一窒,厲聲斥道︰「你胡說些什麼!」
蕭肅心里有些難受,其實他很少夢見父親,他總是下意識回避關于父親的一切,可能因為自己注定是一樣的命運吧。
「背有點痛。」蕭肅低聲說,「扶我起來一點。」
方卉澤扶著他的後頸,給他墊了個靠枕,蕭肅呼了口氣,問︰「有煙嗎?」
「別抽了吧,你都……」方卉澤說了一半,打住了,點了根煙遞給他。
蕭肅慢慢地抽著煙,感覺腦子清醒了一點兒,骨頭也不那麼痛了,幽幽道︰「去年,就是差不多這個時候吧。」
「嗯?」方卉澤不解。
「例行檢查,陳醫生發現的。」蕭肅叼著煙卷,含混地說,「你不是問我,是不是發病了嗎?就是去年這個時候,算起來,差不多一年了吧。」
方卉澤沉默不語,似乎整個人都僵住了。蕭肅彈了下煙灰,說︰「所以,你把我帶出來,完全沒有意義啊……如果你需要一個人質,抓樓下那個做飯的女人都比我靠譜,我這個脾氣,你懂的,你刀子還沒比到我脖子上,我就先把自己給撕票了。」
他笑了一下,胸腔震動,發出沙啞的肺音︰「你那樣對付我媽,我怎麼可能讓你利用我?」
方卉澤重重噴了下氣。蕭肅又道︰「你要是想拿我跟然然訛點兒錢,可能還能得手,不過我想你不缺錢,這些年,我媽傻乎乎給他投了多少錢,連你公司的原始股都沒要過。」
蕭肅乜斜著眼看他,毫不忌諱地道︰「方卉澤,你他媽真是個白眼狼,人渣。」
方卉澤與他對視,咬肌繃得死緊。蕭肅罵完了,卻又笑了一下,說︰「是不是從沒人罵過你?想不想掐死我?」
方卉澤重重喘氣,移開視線。蕭肅笑著抽煙,不小心被煙氣嗆了,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臉都青了。方卉澤半抱著他給他順氣,一下一下撫模他微凸的脊椎,一句話也沒有說。
很久,蕭肅終于平靜下來,臉上血色褪去,蒼白得像紙一樣。
方卉澤仍舊抱著他,用體溫溫暖他冰涼的身體。蕭肅渾身酸痛,頭暈目眩,想要月兌開他的胳膊也不做不到,原本想好只是裝裝樣子,此刻卻忽然有些真正的心灰意冷,覺得自己變成這個德行,活得真是沒滋味,透了。
不……腦海中恍然閃過一個面孔,蕭肅猛地清醒過來,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榮銳。
那名字像一道光,瞬間驅散了內心的絕望。
蕭肅振作了一下,繼續自己的劇本︰「我想回家。」
方卉澤手頓了下。蕭肅啞著嗓子說︰「方卉澤,讓我死在家里吧,我不想……不想當個孤魂野鬼……」
「閉嘴!」方卉澤陡然震怒,「你死不了,我不讓你死,你想都別想!」
「你以為你是上帝嗎?」蕭肅嗤笑道。
「我就非要當這個上帝不可!」方卉澤粗聲說,「我不同意,誰也別想把你從我手里弄走,包括上帝,包括你自己!」
蕭肅直覺他話里有話,莫名想起他剛才跟耶格爾那通電話——他為什麼非要帶自己走?他一早就計劃把自己帶去那個叫做e□□ion的地方?
那地方有什麼?他為什麼這麼篤定,能當自己的上帝?
萬千疑雲盤旋在心頭,但蕭肅沒有機會再探听什麼,因為方卉澤徹底發了火,一句話也再不說,在板床上僵硬地躺著。
蕭肅畢竟虛弱,周圍一安靜,加上煙草的安慰,不一會兒又睡了過去。
在醒時天已經亮了,方卉澤不知道從哪里變出來一個筆記本電腦,背對蕭肅坐在桌前,在鍵盤上飛快敲擊著。
蕭肅模到眼鏡悄悄戴上,凝神細看,發現他在跟某人講述自己昨晚的情況。
屏幕上閃了一下,對方列了一個清單,七八種藥,絕大部分是蕭肅認識的,針對他這種病,進入急發期後的特效藥。
耶格爾?
方卉澤將清單下載到手機上,合上筆電。蕭肅立刻摘下眼鏡躺好。
「阿肅?」方卉澤輕聲叫他,蕭肅虛弱地睜了下眼,又閉上了。
他听見方卉澤取注射器的聲音,一顆心幾乎提到嗓子眼,但隔了片刻,什麼都沒發生,方卉澤收拾好行李,拎著袋子出門走了。
門外傳來他和昨晚那個女人的對話,蕭肅听不懂,但料想是囑咐她看著自己,他要去城里買藥之類的。
蕭肅硬撐著爬起來,躲在窗戶一側,看到方卉澤上了樓下一輛半新不舊的捷達,絕塵而去。
他立刻回到床前,將衣服穿好,拿起桌子上的小藥格,把該吃的藥都吃了。
昨晚的魚湯還放在床頭櫃上,已經涼透了,蕭肅猶豫了一下,捏著鼻子一口氣全灌下去,又把旁邊碟子里的魚糕咬了兩口。
胃隱隱作痛,但並不想吐,蕭肅坐在床沿上稍微休息片刻,感覺血糖升上來了,手腳不再發麻,腦子也清楚了許多。
有人敲門,蕭肅馬上躺倒,蓋上被子。一個矮小黝黑的中年女人進來,看了他一眼,端著碗盤走了,隨即門外響起上鎖的聲音。
反正蕭肅也沒打算從門走,等那女人的腳步消失之後,他馬上起身,從窗戶里翻了出去。
力氣不夠,他抓不住那些木頭和柱子,只能讓自己自由落體。好在木樓只有兩層,下面是草叢,摔也摔不了多疼。
沒人發現,蕭肅暗自慶幸,狼狽地爬起來,鑽過籬笆牆下面的破洞,跟在一只小土狗的後面往大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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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那土狗又高冷又英俊,竟然和榮銳有幾分相似。蕭肅忍不住嘴角上翹,莫名想起了「愛屋及烏」這個成語。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見面了,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