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102,

蕭肅做了一個悠長的夢。

夢境是黑色的, 沒有光,沒有聲音……他走在無邊無際的空虛里,感受不到自己的腳步, 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所以, 這就是終點嗎?他有些恐懼, 又有些踏實,原來,終點和他想象中差不多。

似乎, 並沒有更壞呢。

突如其來的顛簸,額頭猛地一痛, 嘈雜的噪音忽然涌進了夢境, 蕭肅掙扎著清醒過來, 發現四周一片黑暗,但不是那種濃墨般空虛的黑暗, 不時有燈光掠過, 照亮眼前粗糙的皮質座椅靠背。

他在車上。

引擎聲嗡嗡響著,收音機里播著路況播報,但不是靖川的交通調頻, 主持人刻意帶著點口音,似乎屬于南方某個城市。

頭暈得厲害,上月復部隱隱作痛,蕭肅動了一下, 感覺雙腳被綁住了,但雙手是自由的,嘴里也沒有塞什麼東西。

車里開著暖氣,很熱,蕭肅拽了一下蓋在身上的毯子,發現自己的衣服被換過了,上身只有一件背心,腿上是短褲。

輕微的動作驚動了駕駛座上的人,方卉澤抬眼在後視鏡里看著他,問︰「醒了?」

蕭肅在鏡子里與他對視,沒有回答。

少頃,突兀的「滴滴」聲忽然響起,廣播里整點報時,午夜零點。

原來,他已經睡了將近十三個小時了。

方卉澤將車子拐進一個荒涼的休息站,在停車場最角落的陰影里熄了火,下車往便利店走去。蕭肅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玻璃門里,立刻起身擰門把手,可惜車門被鎖死了,撲到方向盤處一看,車鑰匙也被帶拔下來帶走了。

萬籟俱寂,封閉的車廂里散發著皮革沉悶的氣味,蕭肅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虛汗似乎正從毛孔里爭先恐後地往外冒。

逃跑是不可能了,腳上綁著寬型扎口帶,徒手打不開,即使打開了,他也不可能穿著背心短褲在高速路上狂奔,他沒那個體力。

怎麼辦?

蕭肅看向便利店的方向,那兒有個路標,但天太黑了,看不清上面寫的是什麼地名。不過,如果方卉澤從上午十一點多到現在一直在開車,那他們可能已經離靖川很遠很遠了,至少五百公里以上。

這麼長時間他們都沒有被警方截住,說明方卉澤采取了某些非常厲害的反追蹤手段,連榮銳都沒能夠破解。

所以,比起逃跑,給榮銳留下點什麼提示反而更有用,更現實。

蕭肅迅速理清邏輯,定了定神,爬到前座上,在手套箱里亂翻,試圖找個手機或者別的什麼電子設備,但遺憾的是什麼都沒有,除了紙巾、墨鏡和醫療包之外,里頭只有一個手掌長的小手電。

手電?

蕭肅心中一動,看向對面,隔著低矮的綠化帶,頭對頭停著一輛半新不舊的小貨車,擋風玻璃上方間或閃爍著一個細小的紅點。

行車記錄儀!

蕭肅心跳加速,在車頂模索了一下,找到頂棚燈的開關按了下去——謝天謝地,熄火狀態下車內照明系統仍舊能夠啟動,燈亮了!

昏黃的光線瞬間驅散了黑暗,蕭肅伸著脖子,盡量將自己的臉貼近前擋風玻璃,又打開小手電在側面補了點兒光,對準對面那輛小貨車的行車記錄儀,左右移動,轉頭……

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便利店的門忽然開了,方卉澤的身影出現在門外。蕭肅迅速關燈,將小手電扔回手套箱,爬回後座。

當方卉澤打開車門的時候,他已經恢復如常,臉色平靜,連劇烈的心跳都平復了。

「吃點東西。」方卉澤站在車門外,將一盒牛女乃和一袋包子遞給他。蕭肅沒接,抬頭看時,發現他的臉色十分難看,仿佛大病一場似的,眼神陰鷙而焦灼。

「你要帶我去哪兒?」蕭肅問。沒有蕭然掣肘,他現在一點也不害怕,左右不過這一條命,能活活,不能活也沒什麼要緊。

方卉澤沒有回答,將牛女乃打開遞到他嘴邊︰「喝了它,我們還要繼續趕路。」

「去哪兒?」蕭肅躲開了一點,執拗地問,「你想逃是嗎?你覺得你能逃去哪兒?」

方卉澤臉色越發難看,看著他的眼神非常復雜,惱怒、仇恨……似乎還有一些他無法理解的痛苦。

不過蕭肅也沒興趣理解,像他說的——你愛死不死吧!

他們都到這一步了,還有什麼必要再在意對方的心理?

笑話!

對峙片刻,方卉澤忽然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卡著他的牙齒將牛女乃灌進了他的嘴里。蕭肅嗆得差點窒息過去,猝不及防吞下了大半,捂著嘴咳嗽不止。

方卉澤扶著他的肩替他順了順背,等他咳完了,用濕紙巾給他擦了擦臉,問︰「好點嗎?」

蕭肅氣管劇痛,嗓子啞得說不出話,只怒目盯著他。方卉澤居高臨下看著他的眼楮,良久,突然避開他的視線,嘆了口氣。

夜風吹過,那嘆息比風還輕,幾乎讓人懷疑它的存在,方卉澤看向遠方虛無的黑夜,臉上閃過一剎那的悲哀,隨即又恢復了冷峻,從大衣兜里掏出注射器。

蕭肅一驚,想要躲開,但雙腳被縛,躲無可躲,三兩下便被他壓在椅背上打了一針。

「睡吧,等你醒了就到了。」

蕭肅無力地倒在後座上,眼皮越來越沉,半昏半醒間感覺車子再次啟動,駛出休息站,往南開去。

那輛小貨車還停在原地,蕭肅在昏過去之前默默禱念,但願那個行車記錄儀是高清的,但願它連了5g網絡……這樣,榮銳找到他的希望,就能大那麼幾分。

雖然他時刻都準備著去死,一點也不怕死,但他還是想活。他想活著再見榮銳一面,告訴他,有件事,自己錯了。

榮銳……蕭肅下意識默念著他的名字,無力地陷入了黑色的夢境。

然而這次的夢境很不安穩,他總是驚醒,又睜不開眼,在夢魘中來回循環,整個人仿佛陷在流沙里一樣窒息地下沉,下沉……

恍惚間他感覺自己被抱起來,又放回去,車座的觸感不一樣了,空氣中的氣味也不一樣,方卉澤很機警,一路上一直在換車。

不知過了多久,藥性過了,蕭肅終于睜開了眼楮。

身體很痛,又說不清是哪里在痛,骨頭又酸又麻,像是要整個兒散架。蕭肅費力地動了動身體,發現自己躺在一間低矮的木屋里,四周浮動著咸咸的氣味,空氣濕漉漉的,仿佛抓一把就能攥出水來。

床對面有一扇小窗,窗外天色很暗,不知道是黎明還是黃昏,太陽像個咸蛋黃一樣掛在海天交接處,四周飄散著金紅色的雲朵。

海?

蕭肅徹底清醒過來,抬起身往窗外看,只見一根桅桿豎在天空下,幾只白色的水鳥正圍著打轉,發出悠遠的嘎聲。

所以,他們在海邊了?

方卉澤要出海?

他想偷渡?

去哪兒?

虛汗沿著鬢角滾落下來,蕭肅想要下床,沒意識到腳還被扎口帶綁著,一個趔趄摔倒在木地板上,半天沒能爬起來。

門開了,外面傳來方卉澤和一個女人對話的聲音,說的似乎是本地方言,蕭肅只依稀听懂他在問一個叫「阿虎」還是「阿豪」的人什麼時候回來,至于那個女人的回答,就完全听不明白了。

對話結束,方卉澤走了進來,見他躺在地上,似乎嚇了一跳,立刻將他攔腰抱起放回了床上。

蕭肅頭暈得要命,上月復部一陣陣悶痛,昨晚那半盒牛女乃仿佛還堵在他的食管里,堵得他胸悶氣短,惡心欲吐。

方卉澤擦了擦他額頭的虛汗,手指踫到他的皮膚,忽然頓了一下︰「發燒了?」

蕭肅揮開他的手。方卉澤在屋角的櫃子里拖出個行李袋,從里面翻出醫療包,找了個紅外體溫計在他額頭掃了一下。

38.5度。

方卉澤低聲罵了一句「操」,從行李袋里掏出一個小格子,送到他面前︰「怎麼吃?」

蕭肅認出那是自己隨身帶的藥格,沒想到方卉澤出來跑路還帶著它,是怕自己死了他就沒有人質了嗎?

「說話!」方卉澤有些焦躁,等不到回答,干脆打開盒子將四種藥一樣取了一片,捏著他的下巴給他灌了下去。

蕭肅嗆得昏天黑地,很久才順過來一口氣,啞聲問︰「你要偷渡?」

方卉澤背對他站在桌前收拾行李袋,沒有回答。

「去哪兒?」

方卉澤的背影頓了下,仍舊沒有回答。

「你應該已經猜到了吧?」蕭肅猶豫了一下,還是坦白了,「那個匣子,現在已經在警方手里了。」

方卉澤微微回頭,側頰在夕陽下顯出一種刀削斧砍般凌厲的光影,但他的眼神卻是平和的,甚至帶著一絲柔軟︰「我知道。」

「所以,你還帶著我干什麼?」

方卉澤站在晚霞的余暉里,沉默著,良久,嘴角忽然勾了一下,說︰「從現在開始,我去哪兒都會帶著你,阿肅,你再也別想跑了。」

他的口氣古怪極了,蕭肅心猛地一跳,仿佛忽然間窺到了某個極為詭異的真相,然而那感覺倏忽一閃便消失了,沒能抓住。

窗外傳來女人悠長的呼喚,飯菜的香氣順著炊煙飄了進來,方卉澤被驚醒了,探頭出去應了一聲,打開門走了。

四周恢復了寂靜,晚霞的光透進來,給濕悶的空氣籠上了一層淡淡的橙紅色。蕭肅躺在硬板床上,虛弱乏力,但思維異常清晰——方卉澤要偷渡出國了,必須盡快弄清楚他想去哪兒,然後想辦法通知榮銳。

閉目養神片刻,他硬撐著爬了起來起來,扶著牆慢慢挪到窗口。外面天已經麻麻黑了,海天之間只留下一道金紅色的光帶,幾艘漁船飄在海面上,船身似乎刷著型號,但太遠了,蕭肅長期營養不良,有點輕微的夜盲,所以看不大清楚。

其實即使看清也沒用,他對船舶沒有任何研究。

視線由遠及近,挪到海邊的礁石上,一些半大孩子在那里撿貝殼,背著小簍子,赤著腳也不怕冷。

再近,是一排高矮不一的民居,有單層的平房,也有兩三層的小樓。有些屋頂上晾曬著衣物,有些則掛著些咸魚、咸菜什麼的。

對面一戶人家的天台上,向陽處鋪著塑料條紋篷布,卻沒有曬咸魚,而是曬著些密密麻麻的蟲子。

蟲子?蕭肅忽然警覺,眯著眼楮細看,發現那不是普通的昆蟲,而是蠆!

蠆,是一種中藥,用野生的東亞鉗蠍炮制,可以治療驚厥和心血管疾病。

現在才四月,清明節都沒過,北方產地的東南亞鉗蠍還沒長大,不是炮制、晾曬的時候,只有兩廣地區特有的「春蠍」才正當季!

所以,這座漁村在兩廣地區?

蕭肅心中一動,再次望向稍遠處那家晾著咸菜的人家。天色已經很暗了,好在一盞路燈正好打在屋頂一角,明亮的光圈里,能看到那兒擺著一些切成厚片的淡黃色根睫植物。

那是小良姜,也叫高良姜,因為出產于古高涼郡而得名,後來被訛傳為「高良」。

全國90%的高良姜,都出自一個產地。

蕭肅深深吸了口氣,差不多已經弄明白自己身在何處了——這應該是一座位于廣西西南部的小漁村,離湛江徐聞不遠,隔著北部灣,與一個東南亞小國隔海相望。

越南。

沒錯,就是越南,當年方卉澤就是在那兒,給他的生母王桂玉調換了一個假身份。現在,他自己也打算從這里離開,去那個國家尋找他「新生」!

問題是,他為什麼非要帶著自己這個累贅呢?蕭肅微微皺眉,心底里翻騰著一個絕不可能的猜測,但只一下便被否定了。

算了,他怎麼想並不重要,只要確定他不想讓自己死,就夠了。

聯想起剛醒來時方卉澤和那個女人在門外的對話,蕭肅推測,他們提到的那個叫「阿虎」或者「阿豪」的人,大概就是幫忙偷渡的蛇頭,現在這個蛇頭暫時不在家,所以方卉澤還要再耽擱一點時間。

這點時間,就是自己最後的機會了。

蕭肅閉著眼楮吸了口氣,開始摳自己的嗓子眼,忍著劇烈的胃痛,終于將剛才吞下去的藥片全部嘔了出來,吐在窗外的草叢里。

兩天一夜,將近四十個小時,他只喝了半盒牛女乃,胃里早就空了,吐完虛月兌得幾乎無法站立,冷汗將頭發和衣服都濡濕了,眼前一陣陣發黑。

他硬撐著回到床上,慢慢地躺下去,在眩暈中思考著接下來的計劃。

這里是漁村,雖然偏僻,但畢竟周圍有人,方卉澤在等待蛇頭的時間里,為了穩妥一定會再給他打鎮定劑。

可是他不能再睡了,他必須找機會給榮銳傳消息。

而想要方卉澤不敢再給他打鎮定劑,唯一的辦法是讓自己衰弱,衰弱到睡過去就可能會死。

方卉澤不想讓自己死,不是麼?

蕭肅微微地笑了,听到外面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方卉澤回來了,正在上樓。

【鑒于大環境如此,本站可能隨時關閉,請大家盡快移步至永久運營的換源App,huanyuanapp. 】

他側過身,運氣,用拳頭按著自己的胃部,慢慢吐出剛剛催吐時泛上來的殘血,然後閉上眼楮,蜷縮起身體,開始發抖。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