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多禮,你起身來說,你有何策?」力子都問道。
李瑾站起身子,恭謹說道︰「大率,就像大率說的,杜儼老匹夫的手段已然用盡,今天這場仗,不過是他的垂死掙扎,明日再攻業亭,一定可以獲勝!但是杜儼老匹夫詭計多端,明日他會不會再有什麼陰謀詭計,以奢求苟延殘喘?暫時卻是說不準。故在下愚見,為萬全起見,明日攻城戰時,大率何不親督各部諸軍?有大率親督,各部必奮勇直前,則取業亭必矣!」
今日之戰,力子都雖然也身在戰場,然而他所在的位置非常靠後,基本算是後方。李瑾這時建言的所謂「親督各部諸軍」,帳中眾人俱皆明了,其意即乃是建議力子都,明天可臨前線。
力子都自身有勇力,敢於聚眾造反,膽色更是亦有,他倒是不怕身臨前線。
王丹听了李瑾此言,卻大是不樂,深皺眉頭,說道︰「李君的這個建議,在下以為,不可也。」
力子都問道︰「王公,為何不可?」
王丹理直氣壯地說道︰「大率身為我三軍之主,萬金之軀,焉可置己於險地?民諺雲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靠近屋檐的地方,貴人都不當坐,以防被瓦片打著,況乎戰場前線?」
力子都很贊賞王丹的忠心,露出了自入帳來的第一次微笑,撫須笑道︰「‘千金之子’雲雲,此諺我亦曾聞過。」問季猛,「軍師何意?阿瑾的建議,軍師以為可用否?」
王丹都這麼說了,季猛還能怎麼說?
實際上,他是較為贊同李瑾的建議的,——明天攻城,確是有取勝的把握,但今日失利,軍心、士氣都有受損,是以明日若力子都能親臨前線督戰,至少對士氣會有一定的幫忙,而眼下也只能順著王丹的話風來說,回答說道︰「王公所言甚是,大率為我一軍之主,不宜犯險。」
力子都笑與李瑾說道︰「阿瑾,你的建議很好,然王公、軍師所言亦有理。」
李瑾說道︰「是,是在下想的差了!大率乃萬金之軀,的確是不宜犯險。既如此,在下另有一策敢獻。」
「你說。」
李瑾步前兩步,昂然說道︰「大率許了明日再用在下勇力,明日攻城,在下斗膽,敢請為先鋒,以為大率先登,將功贖罪,折今日墮馬之過!」
這個請求,當然可以答應。
力子都爽快說道︰「好!明日攻城,就以你為先鋒。」
「明日不斫杜儼頭,定斫馮郎頭,獻與大率!」
力子都笑道︰「就以你此豪言,就值我賞你好酒一碗!」看了眼季猛,撫須笑道,「奈何軍師新定軍紀甚嚴,戰是不許飲酒,這酒啊,就且先給你記下,明天入了業亭城,再賞你!」
李瑾下揖感謝。
叫了李瑾回他的胡坐上坐下,力子都再顧帳中眾人,說道︰「明日再攻業亭,在座諸公,不論你們誰能先登入城,或為我取杜儼首級來獻,我絕不吝嗇,悉與重賞!」
包括劉昱在內,眾從事相繼起身,俱拱手行禮,轟然應道︰「諾!」
力子都忖思了下,看向眾從事中的一人,令道︰「明天攻城,你不必參與。明天一早,你就領你本部,急往胊縣去。到了胊縣後,見到謝祿,便以王公適才所言告與之。你就告訴他,是胊縣城里有我故舊,送了封書信與我,願為我內應,請我攻取胊縣!」
得令之人起身,行禮說道︰「諾!」
力子都又喚近處一人,說道︰「文先生。」
被他所喚此人,三十來歲年紀,黑不溜秋模樣,是文忠。
文忠離座起身,下揖說道︰「小人在。」
「董憲不是說他受傷了麼?言道是‘父子情深’,按理來講,此時此際,當該其子伺候湯藥,但業亭戰事未畢,董隆還離不得我營,你去找董隆,把董憲負傷此事告與他知,看看他說些什麼,再去見董憲,把董隆的話轉告與他。」力子都按住膝蓋,表情淡然,吩咐令道。
文忠盡管非是多謀之士,亦立刻听出了力子都此令的用意,明顯是用董隆來威脅董憲,他半刻不敢猶豫,接腔應道︰「是!」
力子都與眾從事等人說道︰「王先生適才說我是個重信義的人,諸公,我不唯重信義,我還重仁義!今戰失利,董憲罪責最大,念其負傷,我就先不追究其罪了。」
眾從事個個凜然,紛紛說道︰「是,是!」
「明日攻城,望諸公努力!」
……
議定了突發的謝祿兵至胊縣的對策,以及明日攻城的部署,劉昱等告辭離開。
季猛、王丹、蕭成、高寶、李瑾等幾個他的親信心月復沒走。
依照慣例,力子都是要與他們共用晚飯的,卻力子都沒立刻起身,與季猛等去小帳用飯,他與蕭成三人說道︰「阿成、阿寶、阿瑾,你們先出去,在帳外等我,我與軍師、王公說句話。」
蕭成、高寶對視一眼,遂與李瑾先出帳去。
帳中沒了別人,只剩下了力子都、季猛、王丹。
力子都示意季猛、王丹近前。
等他兩人到了自己座前後,他放低了聲音,說道︰「一則,我兩萬余眾圍攻業亭,已有多日,不可再做拖延,否則將損我之軍威;二來,謝祿兵至胊縣,意欲與我爭沂平,我大軍也不能再在業亭多做耽擱,故明日我是務必要打下業亭!軍師、王公,咱們的內應是不是可以用了?」
「胊縣有內應」是假話,業亭城內,卻其實是有力子都提前置下的內應的!
之所以一直到現在,還沒用動用內應,是因為此前都不是對業亭的總攻。
關於這件事,力子都軍中知情的只有季猛、王丹。
季猛點了點頭,說道︰「我軍攻城已經多日,想來內應應是已經做足準備,可以用矣。」
「好!那今晚就通知他,令他做好準備,明日響應我軍!」
力子都與季猛、王丹出了帳,蕭成、高寶、李瑾迎上來。
高寶撓頭問道︰「大率,你與軍師、王先生說了什麼啊?還叫我等出去。」
蕭成想要止他此問,已是來不及,恨鐵不成鋼地說道︰「既是叫咱們出在帳外等候,大率與軍師、王先生說的,自是咱們不合適听的,你還問?」
高寶眼神清澈,理所當然地說道︰「咱們又不是外人,大率之心月復也,問問咋了?」
李瑾未有作聲,也未有去看高寶、力子都,垂手立在蕭、高二人側後,狀甚恭敬。
該守的機密,就算是心月復,力子都也能保密。
他撫著美須髯微微一笑,捏了捏高寶的胳臂,贊嘆說道︰「阿寶,怎麼覺得你又健壯了三分?」
給力子都這麼一打岔,高寶的好奇登被拋掉,他斜眼瞧了下李瑾,說道︰「得大率厚養,非效死力不能報之,寶日皆思為大率效忠!打熬力氣,倏忽不敢稍懈!大概因此,遂健壯日增。」
高寶雄碩,李瑾亦雄碩,兩人都是八尺上下的個頭,站在一處,真如兩座鐵塔也似。
力子都和季猛的個頭也高,站在他兩人間,頗能相抗,不似王丹,矮瘦的五旬老頭一個,被襯得像是矮人似的。力子都一手挽住一個,笑道︰「卿二人,我軍中之雙壁也!」
親兵們的簇擁下,眾人前往小帳用飯。
這天夜間,兩更前後,力子都大營外的一塊高地上,燃起了數個火堆。
火堆都很大,火光燭天,黑煙滾滾,城內可見。
……
天光未亮,城外的鼓聲、馬嘶、人的雜亂聲響,已經傳入城中。
一夜未睡的杜儼,精神不見萎靡,反是振作。
他立在西城牆的望樓上,眺看城外。
南北數里長的賊兵諸營中,分有隊隊的兵士魚貫從內出來,因天色尚冥,出營的賊兵多執火把,望樓上望之,猶未退去的黎明前的黑暗中,那隊隊的火把,就像是條條的火蛇。
馮郎披掛著鎧甲,佩戴者環刀,到了杜儼的身後,說道︰「府君。」
杜儼微微回顧了他眼,說道︰「甲已披上了?」
「是,府君,剛披掛上。」
杜儼轉回視線,仍望向出營的賊兵,說道︰「各曲兵士都吃過飯了麼?」
「回府君的話,不僅各曲兵士俱已飽食,協守的壯丁、民夫亦皆已飽食,只等賊兵攻城!」
杜儼有稍頃沒說話,然後幽然說道︰「力賊昨日才敗,今日復戰。今天攻城,他恐勢在必得。」
「他昨日大敗,士氣受損,不做將息,調養士氣,今日又來攻我,料必依舊無功而罷。」
杜儼說道︰「賊眾我寡。昨日一戰,我軍雖勝,兵士已疲;今日戰,阿郎,不可輕敵。」
「是。」馮郎頓了下,問道,「府君,今日此戰,敢問是何戰法?下吏願領精卒,再作逆擊!」
杜儼說道︰「賊情不明,今日之戰,不可輕易出城擊之,宜當先守。」
「賊情不明」此語,有點讓人模不著頭腦,賊情就是這麼個情況,有何不明?馮郎卻無有異色,好像是明白杜儼這句話的意思,應諾答道︰「是。」
杜儼放緩了語調,柔聲說道︰「昨日戰勝,多虧你力。昨夜,你也沒有能歇息好,可累麼?」
「回府君的話,郎一心殺賊,不知累也。」
杜儼滿意地笑了笑,旋即收起笑容,望著越來越多已出營地的賊兵,令道︰「擊鼓,召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