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子弟江湖老,紅粉佳人兩鬢斑。
……
昨夜晚吃酒醉和衣而臥,稼場雞驚醒了夢里南柯。」
白牆紅瓦間的唯一黑色石屋,傳來低沉悠揚的唱詞。
孟一葦走進石屋,石屋進深很大,一張近乎十丈長的厚重木桌佔據在石屋中央,木桌上最醒目的是一座刀架。
刀架像一條紫色游龍,從桌頭蜿蜒到桌尾。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刻刀,就插在在游龍的脊背上。
最大的一柄刻刀,通體紅色,像是一枝粗大的箭矢。最小的一柄刻刀,則是一根縴細的黑針,就插在龍須尖上。
除了刀架和刻刀,偌大的木桌上,擺放著各種材料。薄如蟬翼的金屬箔片,紋理清晰的各種木板,裝在銀盤里的水膜、炭火和各樣泥土。一摞厚厚的筆記紙快要戳到屋頂,還有一盆長著肥大葉片的藤蔓,直接爬上了房梁。
桌面上的東西雖然種類雜且數量多,但是卻整齊有致,連摞起來的筆記都沒有一張紙伸出來,像一塊塊疊起來的豆腐。
顯然,石屋的主人極為嚴謹。
巨大的桌子後面,是一面黃色的牆壁。一個清瘦的中年人,正一邊哼著戲文,一邊用木桿在牆壁上寫字,一筆一劃,工工整整,只是每一筆的末尾都像一柄刀鋒。
「這是,」孟一葦也有些不能確定,「一個‘福’字?」
中年人停下哼唱的戲文,回過頭來,普普通通,就是極為干淨的樣貌,「是啊,新年第一天,寫個‘福’字,一年都有福氣,我家鄉有這個說法。」
「古語中也有‘福’?」孟一葦對于古語也不甚精通,其實在整座書院,能稱作精通古語的也只有眼前這位夫子,天工府的齊工刀。
「當然有了,」齊工刀笑著,眼角的皺紋都是對稱的,「古語是上古之語,先民從自然萬象中得到原始真諦,便將心中的想法記錄下來,這就是意的雛形。當先民發現滿山碩果,生下健康嬰孩,活到無疾而終,心中的滿足和喜悅就需要一種更美好的心意來形容,這就是福了。」
「所有的意都能被文字記錄下來嗎?」孟一葦虛心請教道。
「雖然我很想記錄下所有的意,不過很遺憾,並不是所有的意都能被記錄下來。只有最重要,最熾烈,最濃厚的意,才能被特別賦予符號。其實,上古語的發音,流傳下來很多,也有不少人能學會。但是,上古語的文字,卻極少有人會書寫。目前我整理發現的,也不過五千多個。太多我們難以理解,或者無法共情的意,都消失了!」
孟一葦知道,眼前這位執掌書院天工府,天下公認的絕頂神紋師,被帝國稱為「器峰」的神匠,可憑人間之意鎮壓江湖的武夫子,其實是個老老實實做研究的學者。
這和書院的氣質是相合的。書院的夫子們,從未認為掌握的技藝有多麼神奇,只是在純粹的精深學識,再將研究延伸到極致。但就是這樣,諸多極致匯聚而成的書院,就在天地之間,搭建起一座讓人仰視的高樓。
「我知道你來做什麼。」齊工刀放下手中的木桿,微笑著對孟一葦說道。而身後牆壁一陣流動,那個上古「福」字就消失了,整面牆壁就像可以自己修復一樣。
看到孟一葦駐足感受牆壁上的意蘊,齊工刀貼心解釋道,「只是在石牆上刷了一層沙土,我在上面刻了些神紋,將時間禁錮在剛刷好的那一刻。」
「禁錮時間?」孟一葦猛然回頭,「就像道宗一樣?」
孟一葦不禁有些熱切。假如齊夫子真能掌握禁錮時間的神紋,那麼是不是可以封禁彤陽山,讓其永遠穩固。這樣,自己和呂嬋,就都能解月兌了。
齊工刀搖搖頭,「還沒有,某些關鍵的節點總是無法參透,等會你可以看看最上面的那幾頁筆記紙,上面有我對歲月神紋的心得。在神紋上的天賦,你是比我好的。不過,我隱隱認為,禁錮時間會被空間限制,空間越大,時間的流速就會越快。或許,以人間的力量,禁錮那一座茅草屋,已經是極限。」
假如齊夫子的推斷正確的話,那麼神紋世界中,時間、空間也是相互干擾。那麼禁錮整座彤陽山所需要的能量,可能還要超過彤陽山本身。
孟一葦其實也隱隱覺得此法不妥,可是卻沒有像齊工刀一樣深入研究。看到齊夫子眼中的閃閃亮光。孟一葦心中除了震撼,只有敬佩。
他不知道在這個世界,是否有什麼相對論的存在。畢竟在那個記憶深處的世界里,時間、空間相互影響的法則,也是近乎玄幻的至理。而齊夫子,僅憑對神紋的研究,就得出了與異世先賢相同的結論。
現在,孟一葦終于認可了孟小花的話。那位嗲兒郎當的書院山長,在給他「輔院國器」的夫子令時,曾說過,「論涉獵百家,觸類旁通,整合協調,集于大成,你孟一葦是書院里最強的,所以你當這第七位夫子,沒有人會有異議。但是,要說從無到有的創造,開闢新學,精研天地至理,你是不如其他六位夫子的。」
書院的底色,永遠和組成它的那些白牆、灰瓦一樣,是單純和純粹的。
「小花山長,已經給我傳訊,說你要離開翼陽城,游歷九州。」齊工刀放下竹竿,仔仔細細的用清水淨手,又說起了孟一葦的來意,「我這里正好有一件小玩意,可以送給你。」
孟一葦心中也不禁好奇,被孟小花和齊工刀都提到的小玩意,到底是什麼。
洗干淨雙手的齊工刀,來到那盆藤蔓旁邊,在肥大的葉片中摘下一片,揭掉葉子的表皮,露出錯綜復雜的葉脈。
葉脈看似雜亂,孟一葦卻立刻看出這是一道玄奧的神紋。
「牽機藤,產自十萬大山深處,有劇毒,喜吸食活物,葉脈可以儲存獵物的部分記憶,通過葉片震動,還可以模仿活物的聲音。住在十萬大山的農戶,走夜路時,常會听到死去親人的呼喚,走過去便會被牽機藤毒殺吞噬,因此,牽機藤又被稱為‘鬼藤’」
孟一葦道出了這株巨大藤蔓的來歷。
「經過地物府的培育,牽機藤的劇毒已經可以忽略不計,同時葉脈能夠儲存不太復雜的神紋,算是封神紙的替代品之一了。」
齊工刀點點頭,將手中的葉脈神紋,放在一盤淺藍色的液體中,淡淡的五彩光芒就從神紋中顯露出來。
「這是我最得意的作品之一了,」齊工刀用手指將每一道葉脈都充分的展開,「雖然沒有什麼宏大的意境和威力,但是在精度和復雜上,卻絕對是我目前為止的巔峰之作,甚至將歲月神紋的意蘊也融匯了進去。」
听齊工刀這樣一說,孟一葦頓時來了興趣,能讓當世第一的神紋大家滿意的巔峰之作,到底是何種神紋呢!
齊工刀也不再賣關子,「這道神紋,叫作繡面。」
片刻之後,孟一葦從石屋中走出。
走下台階時,他不禁模了模自己的臉頰,冰冰涼涼的葉脈,似乎還在皮膚下流動,但是孟一葦什麼都沒有模到,但是他知道,臉上的確是多了一道永久的神紋,不禁有些好笑。
西坊江湖里的那些幫派大哥,頂多只是在胸口後背,紋條過江龍或下山虎,自己這是直接刺面了。好在,神紋無色無痕,倒是誰也看不出來。
「悲歡聚散一杯酒,南北東西萬里程……」
石屋里的齊工刀,又哼起了戲文,這是這位書院天字第一號的夫子,除了刀刻神紋外,唯一的愛好了。想到齊夫子一邊嚴肅的整理著筆記,一邊哼著風花雪月的唱詞,孟一葦會心一笑,心中涌出無窮的羨慕。可以如此自由的,毫無顧忌的沉浸在自己衷愛的事情中,是多大的「福」啊!
孟一葦听著齊夫子唱了會,便離開了,他還要去劍冢一趟,「繡面」已經給了他極大的驚喜,一貫大氣的徐夫子,會給他準備什麼呢,真是讓人期待啊!
劍冢,其實就是一座被黑色高牆圍起來的黑色土丘,是書院里除了心島之外的又一禁地,七師之一的徐恨年常居于此,極少露面,就算平時的授課,都是由親傳弟子刁一和梅圓圓,代師授課。
孟一葦來到劍冢的門廊前,抬頭望去。門廊從圍牆向前延伸出來三丈,兩邊的牆壁都被漆成了紅色,連蓋在門廊上的瓦片都是厚重的暗紅色,遠遠看去,就像一只巨大棺材。
「黑牆如鐵壁,門廊如蓋棺,秦伯集將這里稱作蓋棺鐵圍山,還真是貼切。」孟一葦站在門廊盡頭,看著緊緊關閉的大門,月復誹了一句,然後大聲喊道,「徐老頭,听說你這有些好東西,我來取啦!」
沒人應答,大門內只傳了幾聲烏鴉叫了。
孟一葦也不客氣,掀起鎖住大門的鐵鏈,就 當當的砸了起來。
「沒人教的孟家小子,找人求東西,居然敢砸門,孟家果然沒有一個好東西。」蒼老刻薄的聲音從門前的石雕上傳來。
孟一葦知道門里的徐老頭是個什麼樣的脾氣,所以一點不惱。「我要游歷九州,下次見你還不知是生是死,怎麼說都要來跟你道個別。」
烏鴉又叫了起來,人卻再次無聲。
許久之後,徐恨年的聲音又從門廊的柱子里傳出,「年前你成為夫子,我內心是反對的,但是卻是投了贊成簽。你可知道,為何?」
孟一葦沒有應答,徐恨年哼了一聲,聲音又從門前的石板中傳出,「書院有天地人神鬼五府,有心島,有大藏凌雲閣,一位山長和六位父子,分別坐鎮一處。說起來,你這第七位夫子,是多余的。」
聲音的方向又變成了草叢,「但是小花說,書院在人世間,在九州內,在煜朝里,就不可能關上大門搞學問,關上大門也搞不好學問。書院要有里子,也要有面子。里子不自由,面子要行走。」
「我就是面子?」孟一葦詫異的問道。
「是書院的天下行走!」徐恨年擲地有聲,四面八方的聲音,隨著升騰的劍氣,從大地中透射而出,讓孟一葦全身一緊,「不管是皇族,還是江湖,都應該對書院心存敬畏。敬我等追求,畏我等實力。」
徐恨年不是爭勇之人,只是在七師之中年紀最長,歷經書院幾次劫難,難免固執刻薄,氣郁難消。
「給你的東西,就放在門欄上,對孟家人,我罵的最多,給的也最多,真是賤人一個啊!」徐恨年刻薄起來,連自己都懟。話音落,劍氣收,如芒刺背的感覺頓時消失。
孟一葦暗嘆一聲,朝著門欄望去。那里不知何時已經放了一只舊箱子。
舊箱子上都是泥土,似乎剛從地下挖出來。孟一葦拂去塵土,看到了箱子側面的銘文。
「編號 零二九 成品」
「淬火計劃 鎧具」
「蟬衣」
「第二十九具,神鎧?」孟一葦瞪大了眼楮,「蟬衣!」